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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明白了吧?”

    “噢!噢噢噢。”吴玉山明白过来,豁然开朗,怪道他敢白送给人楼板哩!

    “你想想,老叔,看看你有哪个亲戚在政府,在工厂,或者有门道儿,能弄来平价货,议价也行哩!”厂长说“我是不会亏你的。”

    倒是厂长提醒了他,他想到了挑担。他又不便一时说破,显得迫不及待,而且还没把握性儿哩!他故意装出莫可奈何的神气说:“这么好的事只可惜咱粗笨庄稼人出门去,两眼乌黑,能认识那位卖钢材的公家人哩?”

    “那你就掏三十块钱的价吧!”厂长说。

    吴玉山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慢洋洋走了。

    回到家,吴玉山把这件事和老伴说了,老伴立即怂恿他去找她的亲妹夫。儿子恰好也回来了,同意母亲的意见,必须由父亲亲自出马。由儿子去找姨夫,显得不够郑重,晚辈人嘛!女人去可能说不清楚,贻误大事。

    第二天,吴玉山搭车进西安去了。

    真是难以想象,郑建国和妻妹表现出动人的热诚,简直使他受不了了。他听着他们争相说着热诚关照他的热言炙语;争相给他递烟沏茶;软椅子已经够软和了,两口子还是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来,更软;一连端到桌子上七八盘菜,还炒,三瓶酒打开了,还在柜子里往出取

    三吨钢材,区区小事,挑担把一张亲笔写的纸条交给他,妻妹又给他的背兜里塞满了糕点,糖果,苹果和鸭梨,真是亲得不能再亲了。

    他把那张纸条递给厂长。

    吴玉山看见,这位腰里像固定着一根钢棍的厂长弯下腰来了,那双喜欢望着天空的眼睛对着他嘻嘻地笑,而且轻声细语地开了口,肯定地说:“老叔哎!你要是再能搞到三、四吨平价货,我给你白送两层楼房的楼板。”

    吴玉山摇摇头,弄两层?经济力量不行哟!

    “两层楼板省多少?二千多!你只需买砖和窗门,就行了。”厂长给他谋划,很诚恳:“一层平房,夏天热得撑不住哇!而今都时兴盖两层,够气派!”

    到挑担家走了一趟,拿了一张纸条,就换下三间平房的楼板,一分不花。他无论如何弄不清这里头究竟使着什么神窍,而突然得到的好处却使他高兴,也使他有点不安。他的心里确实有点不踏实,因为这价值一千三百多块钱的楼板得来太容易了,太轻松了,这使一生习惯于以沉重的劳作和廉价的汗水换取极小报酬的老庄稼汉心里失去踏实感了。想想吧!他正月里逮两头猪崽,整整侍喂一年,长得好长到二百五六十斤,卖下二百元,已经高兴得什么似的,村人邻居都说他是“猪命”哩!现在,他乘公共车只花得一块多钱车费,就赚下三间平房的楼板的价值,这样赚阶发财,自然快得叫人不敢再往下想了!拾钱也得弯弯腰哩!

    儿子似乎没有这种多余的复杂的负担,一听完父亲的叙说,毫不迟疑,提出要盖两层阁楼,和水泥预制品厂厂长不谋而合。儿子在外面做合同工,经见比父亲要多要广,他说外头(指城里)的人现在都是想着方儿挣钱,抓钱,说挣大钱的人其实并不出大力,而出大力的人其实只能挣小钱,言语之间,连父亲那种笨拙的挣钱办法——譬如养猪——也不无嘲笑的意味了。

    吴玉山又进了一次城,找了一回建国,讨回一张纸条三间两层楼房的九十块楼板全有了。

    隔了几天,天擦黑时,一辆半新的吉普车开到吴村来,停在吴玉山家门口,走下水泥预制品厂厂长,硬把吴玉山拉上车,一直开到城里去,一定要吴玉山给他引见郑局长。

    其时,夜已黑定,家属住宅楼上一片灯火,放出电视机和录音机杂混的音乐。厂长和另一位青年,把一台大彩电抬进建国的住房了,吴玉山引着路。

    此后,水泥预制品厂厂长就直接和郑建国来往了,再没拉扯吴玉山去当媒介。他的儿子也辞了合同工,给水泥预制品厂当采购员了,和那个厂长十分亲密

    老汉似乎预感到,事情要坏,就坏在那里头?

    吴玉山默默地淌了半天眼泪,心里松泛了,头却有点隐隐作疼,四肢软倦,心力和体力都十分疲惫,打不起精神。往昔里,薄雾迷蒙的早春清晨,他背一只破旧的竹条笼,走出村子,走过木板小桥,走进熙熙攘攘的桑树镇的猪羊市场的时候,心劲多高涨啊!为了逮到一头称心的仔猪而又能少出一块价钱,他耐心十足地和卖主磨牙。当他背着小猪崽又精神抖擞地走回自己门楼,把捆禁得麻木的小猪放进土圈的时候,一个伟大而鲜活的希望就在心里跃动了!艰难的生活反倒使他顽强地去争取,而过分轻易的摘取反倒使他失掉了那种生活的信心。他想过,如果凭他喂猪挣钱,到死也甭想撑起这样体面的楼房。现在,自家的两层楼房竖立在小院里,十分显眼,异常醒目,唯其因为它来得太容易,太轻易,使他没有经受这个果实奋斗过程中的艰苦,现在也就失掉了得到这个果实时的快乐,使人心里缺那么一点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现在,当他意识到这种果实是以“挑担”郑建国手腕上那个冷冰冰的钢铁手铐换来的时候,吴玉山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无脸扬头欣赏那楼房漂亮的外观了,甚至失去对猪的热情了。

    掩闭着的街门嘎吱一响,老伴走进来了。

    吴玉山蹭地站起,观察老伴的脸色,灰塌塌的,准没好结果。她昨日就去城里妹妹家了,给那个被逮走了男人的妹妹劝慰和宽解,帮助料理家务,一个富裕安乐的家庭,完全乱套了。

    “建国而今咋样?”他迫不及待追进屋里。

    “还坐闷庭子哩!还没定下啥”老伴说“可怜死了!全是给旁人帮忙,卖给了钢材木材,这下倒把自己的手压死了!”

    吴玉山闷住头。不问了,他担心,挑担的事不会轻松卸掉。虽说有些人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可水泥预制品厂厂长给他家抬的那台大彩电,却是他亲眼经见。傻子也能估摸,凡是晚上悄悄摸到妹夫家里去的那些人,谁会空手去呢?空手能弄来钢材吗?旁人不说,自己的儿子一下子被水泥预制品厂厂长拉去,尝以重薪,当采购员,凭什么呢?

    “他唉”过了半天他才吭声,他想问,他姨怎样?怕是该哭成泪人了?临了却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建国,也对不住娃他姨,弄得人家家里七零八散,自己却住洋楼唉!

    “他姨倒是脏腑硬!”老伴说。

    “噢?”吴玉山猛乍一下抬起头。

    “人家他姨到底是城里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遇事不乱套套儿,心里难受当然也难受,全不像咱乡下人,遇见这号事,只是没头没脑地哭!人家他姨心数不乱——”老伴颇带着敬佩的口气说“该寻谁就寻谁,叫他们现时站出来说话。我去了两天,只见了她一面,整日整夜在外头跑着,半夜回来了,天明又走了。我听她说了一句半句,找‘打劲人’哩”

    “噢噢噢!”吴玉山点点头,心里也佩服起娃他姨来了,这号事要是搁在自个身上,老伴早都吓得成了没头的苍蝇——乱扑乱飞了。娃他姨有心计,撑得住“对对对!哭顶啥哩?哭死又能顶啥哩?倒是娃他姨有主意。”

    “那女子自小就有心数”老伴以姐姐的身份说。

    “怕是这多年经见得广”吴玉山补充说“在人家家里出出进进的人,哪个是笨佬儿?除非我!”

    院里一阵脚步声,他听出来,是儿子友年。

    友年走进门,身后跟着水泥预制品厂厂长。

    吴玉山急忙立起,简直有点不堪等待之苦,急于要问儿子和厂长,那场官司打得怎么样?结局如何?

    “案子还没结。现时,全看那些作证人的态度。”儿子说。“作证人要是一口咬定说没那回事,俺姨父就没有啥事了,作证人要是不”他不说那种可以预料的糟糕结局了。

    “法庭怎样问你俩?你俩怎样应答的?”吴玉山忙问。

    “他法庭甭想从俺俩嘴里掏走一个有用的字!”厂长瞪起眼,轻轻地拍一巴掌桌子“在郑局长没出事之前,公安局来人寻我,我一口就回绝了,没有!咱没给郑局长一分钱的东西!而今还是这话,没有!挑断牙筋还是没有!”

    人怎样说假话?怎样把假话当真话说?就像水泥预制品厂厂长这样说。吴玉山瞧着厂长嘴硬牙硬的神气,虽然他替自己的亲戚包揽祸端,而心里却有点害怕,自己的儿子和这样的人共事,似乎潜伏着某种危险,然而他此刻还顾及不到这些。

    “老叔哇!我跟你见头一面,就看出你是个实在人,讲信用。”厂长说“我在俺村活了三十多岁,俺爸只教给我俩字的活人原则‘义气’。不讲义气的人,那就算不得人!郑局长给咱支援了钢材,咱的厂子才发展了,这是实情,我不昧良心的。咱的厂子办起来,买不下钢材,生产停顿了,工人工资开不出去,我急得想跳井!亏得你给我介绍认识了郑局长,才起死回生了!咱而今挣了钱,不瞒你说,今年真的挣下钱了,咱心里过意不去,给郑局长送一点东西,全是报恩哩!全是心甘情愿喀!现时,郑局长受难,咱挣下那些钱,也觉得寡味哩!要是放在那些小人身上,他才不管哩!只要自个日子过得舒坦!唉谁要俺爸自小就教我讲义气哩”

    吴玉山老汉连连点头,这些话正投他的脾性。他一生老好,从不和人胡说八道,讲道理,重义气,最瞧不起那些红口白牙耍赖的小人。他在认识厂长至今的一二年时间里,对这个人印象说不上坏,总觉得和自己是两路人,说好听些,他是老式庄稼人,厂长是新式庄稼人,距离甚远。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厂长和自己相通的一点:“义气”觉得一下子可以通话了,接近了。

    “厂长真是一条好汉!”儿子附和说“人家法院人单独跟俺俩谈话,说厂长的贿赂行为,腐蚀了公家干部,把一些老干部都拉下水了。他不怕,比法院的人还口气硬,谁腐蚀谁来?公家允许农民办工厂,咱农民感激不尽政府的好政策!可只号召办厂,不给材料,咋能办好?郑局长响应党的号召,扶持农民致富,分给咱一点钢材,咱的厂子才活了!咱心里过不去,给郑局长送点点心,烧酒,这是真的!再说啥‘彩电’啦,票子啦我敢拿头打赌!一下子把法院的人堵住了!”

    厂长听着,很神气地吐着烟圈。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郑局长的案子,关键有两宗事,一宗是南郊大塔区建筑公司的事,一宗是城里一家街道工厂的事。厂长说“俺俩跟姨姨商量好了,城里街道工厂的事,由她去找人解决。大塔建筑公司的事,我去通融。这两个疙瘩,只要能私下‘消化’掉了,郑局长就没一点事了,日后出来还是局长!万一不行,‘消化’掉一个,问题就缩小到一万以内了,也就没太大的事咧!”

    吴玉山此刻才醒悟了,自己完全是个废物,大笨蛋一个。大家都在积极地替挑担“消积化食”拯救受难的人,自己却只会蹲在猪圈边上流眼泪,真是透顶的没出息!他现在明白了大体局势:公家要把建国打入牢狱,而许多人正在想法把他救出来,都在紧张地秘密地斗着心眼。想到要把建国打入大牢的人,他感到害怕,他自小就对法院有一种畏惧心理;想到厂长和娃他姨这一帮要拯救建国的人,他觉得他们厉害;而想到自己,不仅觉得自己无能无用,实实在在也是摸不着头绪,寻不见眼隙。他一时难得判断出来,究竟谁能斗过谁?

    “法院还要找你哩!”儿子说“这是让我捎回来的传票。”

    吴玉山心一抖,瞅着儿子手里那张印着几行字的纸页,竟不敢伸出去接。年近六十,他一生没动过诉讼之事,而今要接受法院的传禀了!

    “你啥也甭说。”儿子说“只说不知道。”

    “装糊涂。”厂长说“你说你是个笨庄稼人,啥也不晓,任他问啥,都说不知道,叫他们来问我!”

    天色微明中,吴玉山老汉背着一只破烂不堪的布兜,兜里装着两块锅盔,上路了。他接受法院的传禀,要去城里一家法院了。

    浓霜蒙地,一片冬天的萧刹景象,干冷干冷,不见鸟雀。

    往昔里,这个时光该是他扛上家伙去田地上工干活,今天却去打官司。

    “啥也甭说,只说不知道。”

    “装糊涂。任他问啥,只装糊涂!”

    儿子和厂长的话在心里回旋,在耳畔轰响。

    昨日黑夜,辗转反侧,简直要把火炕踢腾塌了,还是难得入眠,不管怎样痛苦,他最终还是作出了抉择:装糊涂,这是唯一的办法。吴玉山没旁的本事,装起糊涂来,真像个粘粘糊糊啥也不懂的糊涂佬儿。

    他走着,脚下的土石公路蒙着霜花,虽然主意已定,料也万无一失,而脚步仍然感到沉重,提不起抖擞的精神来

    1986。1。于白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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