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关悦就不觉得他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有什么不同之处。甚至,他的父亲显得更安静,也更儒雅些。虽然,他总是被人称为“江湖最后一个大哥”这“最后”两个字,既有末世光环,又有着不可超越性。
现在想起他的时候,总是一个晚春时节,玉兰花淡淡的香,父亲躺在紫檀贵妃榻上,手里拿一本浮生六记在读。唱机里播的是评弹,琵琶铮铮地弹着,是一个男人婉媚暗哑的声线,气若游丝地在弹唱“也不知,是奴命苦来君命苦;也不知,是奴累君来君累奴”父亲就可以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半天,听半天,读半天,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在酝酿着千军万马,还是一览无余的空白。
案亲是个很俊朗的男人。白皙,修长,玉树临风。只是,从额角到左眼尾,很突兀的,有一条深深的,长约5公分左右的刀痕。天长日久,那刀痕的狰狞渐渐变的平淡了,柔和了,也性感了。等关悦大约14,15岁的时候,问他:“爸,你这条刀疤是怎么来的?被仇家砍的?”
案亲说:“你黑帮片看多了吧?第一,我哪来的那么多仇家?第二,现在谁还会用刀去砍敌人?是一个女人砍的。”
必悦知道,父亲曾经有过很多女人。“那她为什么要砍你呢,以你的身手,没理由会躲不开的?”
“为什么要躲?”父亲道:“是我对不起她,慢说她要我一只眼睛,就算她要我的命,我也就给了她。做男人总要承担的。”
那时侯他觉得父亲很勇敢,可是又有点傻。假如不是那个女人在最后一刻心软了一下的话,那他就变成独眼龙了,就得像加勒比海盗一样戴着个眼罩了。
案亲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做男人是不能躲的。天下之大,我们也无处可躲。”但他至此之后却再也没有和关悦说过那女人的故事。关悦甚至在暗地里猜测,那女人是不是就是他的生母,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有从父亲,或者从父亲的兄弟们——那些叔叔伯伯口中听说过关于她的片言只语。
但是自此他也从未问过父亲。他想,我母亲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大学毕业那年,关悦对父亲说:我不想继承他的衣钵。我会选择做正行。父亲想了半晌,最后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当然可以去做正行。但是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怎么办,你那些叔叔伯伯们怎么办?你把他们扔下了?外面的世界是个大森林,就算我们是很低等的猴子,做猴王的可以把自己的同类扔下自己去逍遥吗?你忍心看着他们走投无路最终被那些狮子老虎吞吃?关悦,你可以去做正行,但是必须带着兄弟们一起。5年也罢,10年也罢,我给你时间,可你不能扔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是你的责任。”
案亲死的那年才52岁。他那些兄弟们齐刷刷地跪在他的灵前,神色仓皇而悲伤,就像是一群披麻戴孝的丧家之犬。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兄弟九爷在灵前问他,现在是不是由他继位成为大哥。关悦想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那些比他年长比他辈分高比他有威仪的汉子们顿时展眉,在九爷的带领下整齐而肃穆地跪在他面前,口称“大哥”然后恭敬地行了叩拜之礼。
生生世世,关悦想:我再也不愿与此类场面再次觌面相对,它令我如此的伤恸,无奈,辛酸与悲凉。但是我躲不了。就像父亲躲不了那无名女子的一刀。我躲不了众兄弟们的一跪。天下之大,我们却也一样的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