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付你一百文。”
“就一百文。”
“你的设计很有特色,但这种很有特色的东西,一般人很难接受,练刀剑的都喜欢威风的图腾,下次设计个高大威猛、张牙舞爪的猛虎图,怎么样?”
冷冷睐他一眼,司徒剑沧说:“我住山里,成日见那奔走的野猪,张牙时很高大威猛,要不设计个野猪图腾?”
他说得一脸正经,可什居士怎么听,就觉得在讽刺。
“别嫌我俗气,俗的东西才好卖,大家喜欢什么,你就设计什么。要不你设计猛虎图,我多给两百文。”
司徒剑沧赏给什居士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
“傻小子,干么跟钱作对,你这脾气就算再有才华,还是得过苦日子,将来要怎么飞黄腾达?”
司徒剑沧百般无聊地弹了弹衣袖。“想飞黄腾达还不容易!”他父亲,是家族中唯一飞黄腾达做官的,也是唯一沦落到最后在山西做苦役做到死的。没当官,就不会遭致尔后的屈辱;爬越高,摔越重,何苦?
“哦,要飞黄腾达很容易吗?”真狂妄,什居士笑了。“那你飞黄腾达给我看啊!”“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司徒剑沧漫不经心地拨弄呈在台上的兵器。
“哦?你就会飞黄腾达吗?哈哈哈,怎么飞黄腾达?”
“考状元。”岂止飞黄腾达,怕是还直接飞上天去。
考状元是司徒剑沧的目标,别人谈起人生目标,无不是双目炯炯,燃烧光芒。可司徒剑沧提起志向,面色却异常冷静,双目阴郁着,好像这件事对他而言没太大的意义。既然他显得兴趣缺缺,什居士就不明白他干么要考,是说着玩的吗?但听他的口气,又像很有把握。
“你以为考状元那么简单?”什居士讪笑道。
“很容易。”
“好,等你考上状元,我摆宴请你。现在,只有馒头酱菜招待你。”说着从厨房端出一盆馒头跟一碗酱菜放在桌上。
司徒剑沧注意着他的动作,淡淡地说:“多谢,我不饿,告辞。”
“甭客气啦,小子,馒头可是我亲手揉的哪!”什居士掰开馒头,夹了酱菜,递向司徒剑沧。
瞪着馒头,司徒剑沧脑袋浮现个画面什居士在抠脚,抠完脚脚揉馒头,揉着揉着又顺便揉一下自己的油头,现在,这双手,掰了馒头请他
“对不住,在下不敢吃。”司徒剑沧眯着眼,瞪着什居士黑黑的指甲。
“为什么?”
“你的手很脏。”
什居士目光一凛。“滚”
司徒剑沧耸耸肩,离开了。
这是第七十五或八十一次得罪的人物?说真格的,有时他还挺佩服自己,真的很会激怒人。惹恼别人,让人伤心,教对方难堪,都是他的强项,而他全不放心上,也不在意。
星光满天,明月映着城门。
司徒剑沧出了城门,走进山林。林间黑暗,夜虫呼叫,萤光点点,小径交错着,一路走,便经过了黑鸦鸦的巨树林。忽然,他像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侧首,望着路旁一株巨大的老榕树,树干上有个大树洞,树洞中怀着一抹紫。
他走近了,看见树洞内窝着的女孩;女孩亦睁着晶亮大眼,也正骨碌碌地看着他。
司徒剑沧微眯起眼,这不是之前那个要去西域的笨女孩吗?“窝在里边做什么?”
好冷!阮罂身体发抖,嘴唇泛紫,她还笑咧。“嘿、又是你啊!我没追上我爷爷,迷路了,想问路,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以顺着来时的路回家。”
“我不回家,我是要去西域。”
还惦着西域?他颇不以为然地冷觑着。“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多时辰。”
这可厉害了。“你不怕?”一个人在这么黑的林子里,还是个女的。
她笑笑地说:“不怕,就是很冷。这一带的树特大,原来晚上的山林是这样子”阮罂指向他身旁大树。“你看”顺着她指的方向,司徒剑沧看见她眼睛发亮的原因。
“有一只怪鸟在上头。”
树梢站着一只巨枭,黄眼睛,大睁着。司徒剑沧听她很兴奋地说
“没看过那么大的鸟,好想摸”
“三个多时辰,就这么对着它看?”这丫头脑袋有问题吧?
“对啊。很可爱啊!”他看她手伸向半空,朝巨枭的方向挥了挥。
“是,真可爱。”司徒剑沧嘲讽道。巨枭是猛禽,哪个地方让人觉得可爱了?是尖嘴、还是凶狠的眼?这女孩要不脑袋出问题,要不就是品味太诡异。这一想,他倒是微笑了,看样子他碰上一个怪丫头了。
“你有什么打算?”
“天亮就赶路。前面有岔路,我往右边走,还是往左边走才能到西域?你知道吗?”
司徒剑沧低头,拂了拂袖袍,淡淡地问了句:“你身上有没有钱?”
“没有。问路而已,要付钱?”
“会不会武功?”
“会,谁惹我生气我就咬他。这招从没失败过,打架我不会输的,高飞扬没一次打得赢我。”高飞扬谁也打不赢,何止你?
他笑,然后盯着她。“好、好极了,讲得真好。”
阮罂傻了,当他这样定望住她时,她觉得胸口热,呼吸变得乱乱地。他有着她见过最有力量的眼睛,好像只要让他冷厉的眼神一瞪,其威力足可杀人。
原来他真有杀人的本事。阮罂看他忽后退一步,手朝地一划,蓦然泥沙扑扬,阮罂掩面咳嗽,待尘埃落定后,她大张着嘴,震惊着,看地面裂出个大凹痕,他怎么办到的?不就那么轻轻一划吗?
“这才叫武功。你会吗?”司徒剑沧问。看她眨眨眼,盯着他像计量着什么。这丫头不像一般的女孩,她双眼慧黠雪亮,漾着聪明的气息,眼色不时变幻着,像似有很多的想法、很有自己的主张。
阮罂觑着他,心中暗思量,不得了!她遇上神秘高人。若得此人相助,去西域之路不远矣。
嘿嘿嘿,阮罂跟爷爷都是演技派的,眼珠子一转,马上摆出了讨好的嘴脸。“您厉害啊,真好样的,我大开眼界哩!了不起、太了不起”
对于她的褒奖,他还是冷冰冰的表情。“你有没有往西域的地图?”
阮罂摇头。
他又问:“干粮?”见阮罂又是摇头,他轻蔑一笑。“蠢物,这样子去西域,死路一条。”
“嘿,什么蠢物?我告诉你,我要去西域,找死亡之虫,我要去西域,冒险犯难!冒险犯难,你懂吗?”
“冒险?”他又冷笑了。“像你这样不用到西域冒险,天天就过得很危险。你之前为什么爬墙?”他还记得之前那惊天动地的坠地画面。
“离家出走不能走大门啊!”“从墙顶往下看时,计算过墙的高度跟你的身高吗?”
“我没想那么多”被问虚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个笨蛋。
“想都没想就往下跳?”
“是。”
“唔,相信你的梦想很快就会实现。”
“哦?”脸儿骤亮,很兴奋地问:“我很快就能到西域吗?”
“是啊,变成鬼,用飞的,很快就到。恭喜。”
这次,很确定,他是在嘲讽她了。本来,为得他相助,才摆出讨好的嘴脸,可当他用轻蔑嘲讽的态度,取笑她的梦想时,阮罂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表情也变得认真而顽固。
“我知道你笑我笨,就像大人们说的,姑娘家长大要嫁人,不能去西域冒险,不能去找死亡之虫。”
“谁告诉你西域有死亡之虫?那是传说,为了不确定的传说,往西域闯,途中出意外,命都丢了,值得吗?”
阮罂搓着双手,呵气取暖。“你不懂,就跟他们一样都不懂这件事对我的意义。”
“是吗?”扬起一眉,他说:“你听不进,就尽管去找死好了。”他失笑。“跟个不要命的蠢物讲话,真是费时间。”
阮罂目光一凛,小手握紧了,陡地骂他:“少咒我死不死的,骗人没去过西域喔,我爷爷就去过好多次,也没死啊!像你们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了解的,我爷爷说你们这种人,叫活死人,活在一个地方,就想尽办法永远安安稳稳活到死。这也怕、那也怕,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哪里都不敢去最好都别去,活得跟每个人一样,什么都不去花脑筋想,你们对生活的要求只是活着呼吸而已!”
她讲得太快了,来不及喘口气,呛咳了,咳得面红耳赤。可他听完,怎么还是一脸轻蔑的样子啊?
“讲完了?”他笑,相较于她的慷慨激昂,他的反应却是冷冷淡淡。“没想到人越笨,话越多。”
啊?气死啦!可恶!“我还没讲完!”阮罂咚地探出树洞,仰头骂他:“你们这种人的眼睛就这么点大”朝他比出小指。“看见的就这么点大,志气也这么点大”又指指鼻孔。“好像鼻孔这么大!从出生到死,你们的经历就像鼻孔黑墨墨,无聊透了。看见的听见的和大家都差不多。眼睛长你们脸上真悲哀,耳朵在你们头上真可怜,每天看见听见的千篇一律,了无新意,烂透了!你说,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骂我蠢?”
讲半天,就是骂他肤浅吧!
他走过来,停在洞前,俯瞰着她的眼睛。
阮罂看见他眼中的笑意。
“我想你没搞懂,去西域这念头不蠢,是你进行的方式蠢。”他问:“西域那么远,一路上,没钱的话,晚上住哪?沿途吃什么?要去西域,首先必须有一大笔钱。”
“你有钱吗?可以借我吗?”
问得真直接啊!他笑道:“就算有钱,借你也没用,一个女孩子,不会武功,途中遇上盗匪,不能保护自己,钱被抢了,还去什么西域?命都没了,还看什么死亡之虫?你笑别人目光肤浅,视野像鼻孔大,但你为了追逐梦想,早早丧命,最后看见的还比那些肤浅的人少。你说,你蠢不蠢?”
阮罂楞住,找不到话反驳。嘿,乱有道理的,看样子他不但会武功,还挺聪明,讲起话不疾不徐,可项项都挑明了问题的症结。
她这个人就是很有弹性,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忌才,好吧,她甘拜下风。
“我蠢,你说得对。”现在她知道自己有多冲动了,她问:“不过,既然你会武功,你可以跟我去吗?”
“不行。”
“一定要会武功吗?”阮罂犹豫了。“我不喜欢打打杀杀,对练武又没兴趣啊。”又嘀咕道:“还要有钱吗?”叹气。“我爹最爱赚钱,为了赚钱常不在家,我不喜欢钱,对赚钱也没兴趣啊”那怎么办?怎么去西域?
他的目光沈静,说道:“往往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要先做几十件不喜欢的。”
“不能只做喜欢的?这么麻烦吗?”阮罂露出苦恼的表情。
“放弃算了,谈什么梦想?我看是吃饱太闲。”
她果断地说:“好,我不去了。”又说:“等练好武功、赚够钱、做好准备我再去。”
还是要去?西域对她有这么大魔力?他失笑,感到不可思议。
“你教我武功,教我赚钱可以吗?”
“那不是一时半刻学得会的。”
“一时半刻学不会,可以三年五年学,学好再去。”
“教你武功,教你赚钱,我有什么好处?”他看阮罂伸出十根手指。他摇摇头。“十文钱?还是十万白银?不,钱不能收买我。”
“十条死亡之虫。”她哈哈笑。
司徒剑沧先是怔住,旋即,嘴角上扬,微笑了。跟着,他眸色黯下,凝视这一头乱发,眼色狂野的女孩。听着她亢奋激越的话语,还有那对梦想执着而明亮的脸庞,这些,让司徒剑沧长久来沈寂的心海,起波澜。
有人,为梦想,热烈地活。他,却为了宿命的安排,早遗忘掉这种热情。
“这桩买卖,挺有意思。”像意外欣赏到美丽风景,她为他黑暗的心房开了一扇窗,迎进阳光。他从她身上,嗅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是好奇?或为了有趣?还是某个说不清楚的暧昧理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答应你。但是,不保证什么,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随时可能变卦。”
她开心地笑了。“我不会惹你生气的,等事成之后,我抓十条死亡之虫报答你。”
谁希罕啊!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阮罂。”
“你下来,先随我回去,等天亮了,再回去。”再耗下去,她会冷死在洞里。
“好,抱我。”阮罂张开手。见他扬起一眉,她解释:“因为我的左脚扭到,很痛啊!你抱我下来好吗?”
“你是怎么上去的?”他不想抱脏鬼。
“爬上去的。”
“爬上去的时候脚不疼?”
“可以忍受的疼。”
“既然可以忍受,下来比爬上去容易,你自己下来吧。”
“你抱我下来不是比较快吗?等我慢慢爬下去,不知道要多久。”
“不下来就算了。”懒得管她,他转身就走。
她急嚷:“下来了”
磅!
他怔住,回身,惊讶了。这几年,能让他惊讶无言的情况不多了,而她,也算一绝,直接用跳的。她不怕痛,大胆往下跳,这是她的密技吗?这次她也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次又很精彩表演坠地记。
司徒剑沧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来,研究着那呈大字形趴着的阮罂。“叫你下来,干么用跳的?”
“这样比较快!”她急了,怕被他撇下。其实被困在这黑墨墨的森林里,她很怕的,只是爱面子不肯承认。他要是走掉了,那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痛?”
“不痛就是头晕。”她脸埋在泥里。
难得,有人可以让麻木又冷血的司徒剑沧感动。他怀疑她的痛觉比常人迟钝好几倍。
“你别走喔!”阮罂挣扎着坐起,望着他。
他正看着她,看她脸上旧的血渍覆上新的。厉害,又流鼻血了。他侧首,抚额,笑了。
“我的脚很痛。”
真的很迟钝,现在才嚷痛。他没同情心,他还在笑,好像她是个笑话,令他很开心。她可怜兮兮道:“我鼻子也痛。”手摸向鼻子,湿湿热热的,啊,鼻血正澎湃地流。好惨,但他侧过脸去,仍笑着,她哀叹:“而且我的头好晕哪,你家会不会很远啊?”她腿软,没力气走。
“不远,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什么!”阮罂骇嚷:“我不能走了,真的,真的痛啊!”“那这样吧,你用爬的吧。”他揶揄道。
阮罂呆住,这个人,很无情喔,但他刚刚怎么说的?有时候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必须做好多件不喜欢的。好吧,她很受教的。
阮罂果真翻身,趴在地上。“爬就爬,你带路,慢一点喔,我才跟得上。”
“等你爬到我家,天都亮了。”
然后,阮罂察觉到有两只大掌,摸住她腰的两侧,跟着,她整个人好轻易地被提起,落入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看见星般的眼眸,同一双眼,这次,却给她很温暖的感觉。
司徒剑沧抱住她就走,想着回家要快洗手,是怕脏的,但第一次怀抱塞了软热的女孩,他身体也被烘热了,抱住以后,才发现没他想象中难受。空虚的心,仿佛也被什么填满了。
“谢谢你喽。”有些稚气地,更不明白原因的,阮罂竟脸红了。
“那只巨枭有名字的。”
“哦?”“它叫苍,苍天的苍。”
“你怎么知道?”
“我取的名字。”
“啊,原来是你养的啊?”阮罂朝它喊:“苍!”
苍眨眨眼,叫一声,振翅,扑向她。
阮罂吓了一跳,往他怀里缩,惹他笑了。苍扑进她怀里,看见利爪,阮罂闭上眼,感觉到翅膀拍动,震动发梢。瑟缩一下,再睁眼,她兴奋了。巨枭,偎在怀里,乖巧温驯哩。
走过巨树林,来到布满芒草的荒野。天空,群星闪动,像密密的蓝眼睛,在子着他们。风呼啸,芒草低头,隐约中,看见一栋茅草屋。
那就是司徒剑沧住的地方。
抱着阮罂,司徒剑沧走向草屋。
每一步,她的重量,就让他脚下土地,一寸寸下陷这是错觉,也许陷塌的,是他的心墙。没想到会答应她,兴起助她去西域的念头,明明最讨厌麻烦,不想跟任何人有瓜葛的。
答应她,难道是因为他活得太无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