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五,大雪纷扬,镇江新城全都被白茫茫的飞雪所t呜咽,吹得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的旌旗撕裂般的炸响。
就在飞雪之中,镇江城外大营里,一千黑甲铁骑却列队而立,屹然不动,任凭飞雪在身上积上薄薄的一层。紧邻军营左侧,数百辆大车也列成几行,俱都满载,近两千多民夫都穿着厚实的袍子,稍稍在原地踱着脚,时不时地侧耳听一下,等候出发的命令。这些厚实的袍子都是崭新的,是对这两千多长期向千山堡一带运送军需、商货的奖赏。这趟在大年初五便出门在外的差事,可要获得双倍的脚价,不过,这仅仅是民夫们满脸笑意的原因之一。
苏府前厅的门廊上,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正一动不动地站着,新婚妻子陈芷云亲手为其披上一件披风,此时正细心地扎好带子。苏翎抬眼望了望空中乱舞的飞雪,若有所思,稍停片刻,才轻声说道:“今年没有往年冷,这怕是最后一场雪了。”
陈芷云站在苏翎面前,抬眼望了望飞舞的雪花,又看了看苏翎,低声说道:“大哥此去,多多保重!”
苏翎说道:“嗯,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罢,苏翎便举步走下台阶,却只走了一步,便又回转身,说道:“这一仗打完,我便接你到辽阳去。”
陈芷云一笑,点点头,说道:“大哥,我等着。”
苏翎点点头,最后望了眼陈芷云,便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那护卫队长唐平随即带着护卫们紧跟着出了苏府大门。
苏翎这队三百多骑的队伍片刻之间便到了城外军营前,赵毅成飞马迎了上来,叫道:“大哥,都准备妥了。”
苏翎便勒转马头,同时叫了声:“启程吧!”
赵毅成便向身后招了招手,军营内的掌旗官看见,便奋力挥动大旗,那列队屹立的一千黑甲骑兵顿时发动,依次向营外行去。与此同时,那队大车也开始依次行动,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队伍来。
这三千多人马、数百辆大车地队伍。一路越过结冰地叆河、浦石河。进入宽甸境内。当晚便在宽甸堡歇息。次日一早。便开始越过边墙地残迹。进入茫茫大山之中。
这一路上沿途地村落。早已得到通知。这大军供应自有携带。倒是要解决一些柴草问题。村民们更是将沿途险要处设立了人手。以便清除积雪。指明道路。这条宽甸至太平哨、牛毛之间地大道。屡经修整。如今已经是可以并行两辆大车地宽敞大道。除了个别山坳转折处需要小心外。倒是并未给大军带来延误。那雪倒是一直未停。但显然并不足以带来多少麻烦。
苏翎与赵毅成二人并行。走在队伍最前面。这道路既宽。行走又不需赶路。骑兵与驮队始终紧紧相连。黑甲骑兵与民夫驮队都各自有人管带。这一路上倒是不需苏翎下达任何命令。
飞雪之中。苏翎与赵毅成均回想起。当年在这里伏击东路军刘綎以及收降朝鲜元帅姜弘立等人地那几场战斗。这时光如梭。此时回想起来。倒真如做梦一般。
苏翎伸手去落在鼻尖地一颗雪花成地水珠。隔着两步远问赵毅成。说:“刘綎如今如何了?”
赵毅成听见。便一勒缰绳。与苏翎靠得更近。说道:“年纪大了。便没让他自己种地了。我们给他留了十几个亲兵家丁。日子也过得不错。今年过年还给了些酒、肉。还有几匹棉布、五十斤棉花。”
“其余几个呢?”苏翎想了想,却一时已记不起那些武官的名字。那昔日东路军将领的名字,如今已经在大明朝的典籍里躺着了,朝廷的封赏惠及家人,可惜这些人现在还活着,而苏翎却已记不起到底都有些什么人了。
“都过得不错。”赵毅成笑了笑,说道:“大哥,这田园生活,那几人可都是过得惯了。”
“朝廷给他们的封赏,告诉他们了么?”苏翎笑着问道。
“都知道了。”赵毅成说道:“就是因此,这些人才老老实实地留下了。这若是想回去,可得想想还能不能活着。”
苏翎会意地一笑,不再询问具体细节。
这死而复生,若是平民百姓,倒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这些武官,可恰恰相反。一旦朝廷知晓,这不但惠及子孙的封赏要剥夺,恐怕这败军之罪却是免不了的,何况很难说这罪会不会累及家人。这些武官对朝廷就算仍然忠心耿耿,此时既然已经芶活了这么些年,却是没一个想死的。
这不论武官,如刘綎,还是文官如袁应泰,在战场上尚且可以横刀自,但只要活下来,没人威胁生命,这要自个儿去寻死,便万难下手。这什么骨气、气节等等,也要看在什么情形下,方才能显露出来。苏翎这般弃置,是好是坏可很难做结论。就如那袁应泰,当时死了,不过是免了朝廷如处置杨镐一般的罪责,但若是活着,承受的可是无休止的“惊恐”这跟随苏翎的选择,多少也与此相关。
当然,刘綎等人可没袁应泰那般好的运气,但这武将战死沙场的结局,他们可是再也无缘见到了。这千山堡中的屯田新村,这两年也过了最初的艰苦日子,那些降兵不断加入到苏翎所部,而新迁来的百姓却不断增多,如今可都是一个完整的村落了。自然村民们可只知道这些人原来做过大官,如今算是来此养老,倒并未特别看待这些武官们。
苏翎一路踏雪而行,只一日便抵达牛毛扎营。这般行军,可比当初刘綎的东路军要快得多。
牛毛当日曾被焚毁,以消除努尔哈赤的前哨站,但此时又被重新开发出来,也驻有数百户人家,毕竟这山里可供耕种的农田并不算多,这自然是要利用起来的。队伍抵达牛毛时,还是依着前面村落的做法,当地村民纷纷挑着大捆的木柴以供军用,这些依然是要算钱的,不过苏翎此时倒不必现付,当地的村长自会办理此事。
这扎营住宿完毕,待官兵、民夫们都吃上热食,苏翎与赵毅成才结束巡视,返回大帐休息。随军的帐篷可是经过反复研制的,这供给苏翎所用的大帐,足可当作三间房屋使用,搭建起来也十分方便。当然,桌椅也有具备的,不过,一律是可以拆装方便的设计,令辎重减轻了不少负重。
苏翎与赵毅成粗粗吃罢晚餐,便见护卫队长唐平进来,说道:“将军,此地的管事求见将军。”
“让他进来吧。”苏翎说道。
“是。”唐平转身出去,很快便领进一个人来。
苏翎、赵毅成略一打量,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件棉袍,面色却不像常见的农家人。
“参见将军。
”那人行礼,说道。
苏翎越看越觉得面熟,便问道:“你叫什么?”
“属下范文程。”
文程?苏翎与赵毅成均是一怔,说起此人的名字,当t分清楚。可面前这人的面色,却不像当初所见到的范文程。
“你是范文程?”苏翎反问道:“是这里的管事?”
“是。”范文程说道:“将军,属下是今年六月被派到此地管事。”
苏翎与赵毅成对视一眼,但没有出声。这事怕是得问问胡显成才知道详情,不过,这半年多时间里,镇江堡、南四卫等地从千山堡一带抽调了不少人手,大凡能用上的,几乎都调出去了。这范文程可是读书人之人,要用上他,想必也是不得已之事。
苏翎看着范文程,说道:“此地情形如何?”
那范文程答道:“禀报将军。牛毛如今有一百六十八户人家,人口七百九十九名。按去年秋末时的田亩数,是九十六顷七十五亩,有耕牛一百二十三头,马六十八匹,羊五百零六只。今冬没有倒毙牛马数。”
见范文程答得如此详尽,这村中管事之职显然不是虚言。
“你来见我,为的何事?”苏翎问道。
“这”范文程有些犹豫,随即一口气说道:“禀报将军,属下确有一事,事关建奴军机。将军若是认为属下所说有用,还请将军准许属下跟随将军。属下愿效犬马之劳,誓死追随。”
听得范文程一连串地说出这番话,苏翎、赵毅成均有些惊讶,这事出意外,却是将想跟随苏翎效力的心思表露清楚。不过,范文程这在山里当一个小小的管事,能有什么事关建奴军机之事?
苏翎却不问何事,而是盯着范文程,问道:“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范文程迟疑了片刻,随后咬咬牙,说道:“将军,属下不敢厚颜自诩多才,但入秋以来,闻说将军着手治理辽东,尚缺不少人手。属下于万历四十三年即为沈阳生员,属下不敢自夸,只愿为将军效力,任凭驱使,属下万死不辞。”
苏翎笑了笑,看着范文程,缓缓说道:“当初我是怎么见你的?你可还记得?”
范文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直起身子,说道:“将军,往日沈阳沦陷,属下自认贪生怕死,这才投了建奴。后来蒙将军收留,这几年在千山堡活得好好的。属下已思量清楚,这条命便是将军恩赐的,若是还在建奴那边,此时还不定葬身何处。将军,属下是真心效力,绝不敢有二心。”
苏翎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
“是。”范文程说着,便从地上站起来。
苏翎说道:“你的事情,我也实话告诉你,既然投过建奴,这人便就不可靠,你说让我如何用你?”
范文程想了想,说道:“将军,属下也不敢再为投建奴一事自辩,这点脏事属下今生已无法洗脱。但请将军看在属下也读了多年书的份儿上,让属下办些事试试,若能得到将军信任,再为将军多效力便是。”
苏翎看看赵毅成,见其兀自偷笑,大概是见范文程这番做派,着实可笑,便又转头看向范文程,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自己到底心中如何想的?说实话,或许我真可以考虑考虑。”
范文程面色忽红忽白,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军,属下这条命,的确受将军所赐,投了建奴而将军不杀,实属将军恩赐。这两年,属下也想过多次。属下多少也读了几年书,这辈子要么便在这山里种地过一辈子,要么,便只有跟着将军做事,才能走出这些山。今日难得遇到将军率军路过,是故属下才大着胆子求见将军。”
听了范文程这句话,苏翎才微微点头,说道:“你不想待在这山里?”
范文程连忙点头,说道:“将军,属下不愿在山里就这么过一辈子。”
“你是嫌种地辛苦?”苏翎再问。
“是。”范文程毫不掩饰地说道。“将军,属下家中当初也算大户人家,这等种地的辛苦,实是不惯的。”
苏翎又望了望赵毅成,见其注视这范文程,似乎在想着什么,便又对范文程说道:“对你这样投过建奴之人,要想得到信任,便只有说实话一条路可走。”
“属下定不敢有半句虚言。”范文程答道。
苏翎缓缓说道:“其实,投过建奴的人,我也不是不能用,那李永芳我便用了,但”
苏翎盯着范文程,说道:“我瞧你也算是个聪明人,这反复之人,有哪些毛病,你应该知道吧?”
范文程立即答道:“将军,属下绝不敢欺瞒将军半个字。日后心中想什么,便跟将军说什么,决不做那口是心非之人。”
“这不是嘴里说说便是的。”赵毅成笑道“你拿什么让人信你?”
范文程说道:“将军,属下所说的军机之事,便算属下的投名状。”
又是军机之事,苏翎这才问道:“你说吧。我倒是猜不透,你在这里,如何与军事有所牵连。”
范文程说道:“将军,属下绝不敢乱说。这两年属下一直在种地,除了这牛毛,属下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但这军机之事,确是有的。属下的兄长,可以策反两千镶蓝旗官兵。”
范文程这一句,可又是让苏翎与赵毅成微微吃惊。
这大半年来,虽然有李永芳的哨探不断潜入萨尔浒、界凡,带回不少消息,可这八旗兵里面,却是不好渗透。这一来是李永芳原来便是自成一部,与八旗相隔较远,二来,李永芳属下本就是汉人,这与女真人天生不容,就算是想策反,也无从下手。
此时范文程忽然冒出个兄长,且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不吃惊?
大帐内一片安静,苏翎与赵毅成都盯着范文程,却久久不问一句。
那范文程头上略微冒汗,硬着头皮说道:“将军,属下兄长范文采,也是沈阳县学生员,当初我们兄弟两个都在抚顺沦陷时投了建奴,后来属下留在千山堡,便与兄长断了音信。上月属下兄长寻了来,属下两兄弟这才重聚。”
赵毅成忽然问道:“你兄长如何到得了千山堡这里的?”
范文程答道:“将军,这几个月陆续有女真人投奔千山堡,在此地安家落户,据说这还是将军的命令。属下兄长,便是与那些女真人一样过来的。上次将军大捷,在此地安置了不少女真人家,那些后来的,被允许寻找亲朋,就近落户,属下兄长这才寻到这里的。”
赵毅成接着问道:“既然有军机之事,为何不报?”
范文程似乎早有预料,对答如流,并未有丝毫延缓。
“将军,属下两兄弟也有私心。属下实话实说,”范文程说道:“我们两兄弟商量过了,既然以往投过建奴,这再回来,朝廷上定然不会绕过我们
。跟随将军,才能有条活路。是故我们两兄弟一直在寻机会见将军一面。但属下也不敢随意走动,是故便一直拖延下来。将军,此事并不算急,属下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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