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睡去的时候,我总感觉好像和你在一起。在那时候,我得以享有万般恩爱。然而醒来之时,却感不幸,因为好梦已断。我愿永远停留在美梦之中,长睡不醒。”秦雨晨捧着旧英文书吟哦着。
夏敏飞送上冻得冰凉的银耳莲子汤,一面说:“一位中世纪的法国吟游诗人写的?”
“不错。”雨晨温馨的说。
“现在的人是不会这么雅了”
“除非正在热恋!”雨晨热烈的接口,苍白的脸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不错。”夏敏飞一笑,看一眼在旁的金盼盼。
盼盼有点窘,直说:“这莲子真好喝。”
“我自己做的。”夏敏飞也在一旁坐下,正与秦雨晨相对。“我知道雨晨的口味,刚好我也有兴趣。”
盼盼很喜欢和雨晨聊天,就像现在,坐在阳台的轻便休闲椅上,可以瞧见蓝色的海。虽然,雨晨常会不自觉的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只有更让她佩服他的学问。但是,夏敏飞的举止却使她迷惑了。
夏敏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不像他的名字那么活泼,完全相反。如果说雨晨的斯文是属于成熟男性的儒雅,夏敏飞则像羞涩的少年,体格纤细,俊美得宛若少女,盼盼自问虽不相形见绌,却也是我见犹怜。从台北到花莲,夏敏飞跟了雨晨两年,像学生、像兄弟、像管家,细心的照料雨晨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雨晨待他自然也不同。
雨晨在介绍他两人认识时,就对盼盼说:“阿敏对我比我自己的亲兄弟还好,我们同样都受到家人误解,同是落难人在一起生活反而自在。”说时亲匿地将手搭在夏敏飞肩上。
一个大企业家的长子避居世外从事冷僻的研究工作,因为家世显赫,亲如家人反而不谅解他、不支持他。
“身为长子不闯出一番事业,如阿使人敬重?”雨晨的忧郁泰半由此而来,往往徘徊于服从家训或追随己愿两难之间。
但夏敏飞呢?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怎会被家人误解,怎么看都不像是叛逆的人嘛!
待夏敏飞下楼准备晚餐,盼盼乘机问出心中的迷思,秦雨晨竟轻蔑的摇了摇头,摆出一种悲怜世人的庄重神色,用缓慢的、冷漠的声音话:“你不会了解的,你太年轻了。”
整个和谐、有点懒散的午后清甜气氛被破坏殆尽,一股浓重的诡异气息,几乎达到了凝固的程度,将他们包围起来。盼盼感觉不安了,因为雨晨的态度不对,他并不设法补救这不协调的局面,反而安之若素的样子,陷入了一种沉思、冥想,完全忘了有盼盼这么个人,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一个被拒绝触及的世界。
盼盼记得前两天也留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事后秦雨晨也没作解释,仿佛是很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不值一提。
这回盼盼学乖了,叫了他两声不响,便悄悄走了。夏敏飞送她出门,倒解释了一下:“这段时间他忙于思索胡塞尔现象学的‘存而不论’,有时不大爱理人,甚至见了我都视而不见。”
“没关系,我有空再来。”
盼盼也不去问“胡塞尔”是谁,反正又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物,她听也没听说过,央人解说徒显无知。不过,她倒觉得夏敏飞真是个不错的人,事事替雨晨设想周到,比贤淑的妻子还要体贴入微。
即使不亲身体验泛舟,看人泛舟也是乐趣。回来时天都晚了,允笙又渴又热,从冰箱里搜出一锅绿豆薏仁汤,连喝两碗,才见阿枝姗姗回来。
“先生,要吃饭吗?”阿枝讪讪的问。
“煮好了?”
“一下子就好。”说着忙钻进厨房。
允笙空想一会,大叫:“阿枝!”待她出来,问道:“盼盼又到秦家别墅去了?”
“是啊!罢才我们还向夏先生讨教做玉米鱼块呢!”
“什么东西?”允笙一头雾水。
“玉米鱼块,一道菜啦!”
“哦!夏先生是不是叫夏敏飞!”
“对,对,原来先生也知道。”
允笙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谢谢你的绿豆薏仁汤,很好吃。”
“不是我,是盼盼。先生,你以前有没有吃过像米粒一样大小的薏仁,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哩!”阿枝收了汤碗。
“盼盼回不回来吃饭?”
“不,秦先生留了她,现在大慨吃饱了。”
允笙听了难免不快,只是当日说好不干涉她的自由,倒真难以处理。
怎么会是秦雨晨呢?允笙十分纳闷。
吃过饭,刻意待在客厅看电视,等看完新闻,盼盼依然未归,允笙不等了,回房冲了冷水浴,一面用毛巾擦发一面给台北的家通电话,玉树的妈接的。
“晚安,我爸在不在?”他的态度既客气又疏远。
“还没回来。你在那边好吗7”
“很好。”允笙顿了一下,才又开口:“婉心姨,我爸回来你跟他说,我想看南部建厂的整个企业案,叫沐蕾送来,成吗?”
“好,我会记得说。”
结束电话,一丝罪恶感残留心中。罗婉心是个好女人、好太太,也是不错的后母,奈何允笙忘不掉母亲临终之际父亲却不在身边的凄凉,母亲叫着父亲的名字吐出最后一口气,父亲却以他大小需要母亲照顾为由,不到半年即另配新妇,完全不顾允笙的抗议。二十年了,允笙不曾呼过别的女人一声“妈”顽强的以此抗拒父亲的权威。然而罗婉心的善良和不多是非,使他难受。
不过他很快又习惯性的将它置之脑后,就在床前的地毯上,开始做一百个伏地挺身和五十个仰卧起坐。
过了九点,阿枝来向他报告盼盼回来了,允笙等到十点才去敲门。
“阿枝,自己进来嘛!”里面的人喊。
允笙打开门,一室灯火通明,瞧见盼盼已换了素净的睡衣,坐在床上低头缝娃娃,他知道她搁了好几天。
他再敲门,盼盼才抬起头,没有任何表情,肃穆的气氛,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藩篱。
“我可以进去吗?还是你出来一下?”他不记得曾经对那位女友这般恭谨有礼。
盼盼垂眼瞄见身上的睡衣,有点窘,但很快又释然了。
“你一定有事跟我说,请进!”
允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跷起二郎腿,舒服一点。盼盼做活儿等他开口,手中针线不停,偶尔抬眼瞧他一下,忍不住好笑:“瞧你那脸色,好像没见过人动针线。”
“的确没瞧过。”允笙欣赏的说:“你的手很灵巧,没想过从事服装业吗?”
“想过,但志趣不合。我爱这些小玩意,花再多心血也不抱怨。”举起小丑娃娃摆个姿势:“它够逗人吧?”
允笙为之喷笑:“我看上它了,多少钱,我买!”
盼盼笑着摇头。“这一个是非卖品,我已决定送人了。”
“谁的生日礼物?”允笙自然联想到秦雨晨。
“不一定要生日才能送礼吧?人家对我不错,送个小丑让他没事笑一笑,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允笙不爱看她为别的男子喜上眉梢的德行,清清喉咙“我不是来找你聊天的。”
“我看也不像。有什么事呢?”盼盼停针看他。
“你知道的,你住在我家,原则上我有义务关照一下你的生活。你可有缺什么?”
“你已经涸贫慨了,谢谢!”
“最近你常在秦家逗留,似乎和秦雨晨颇谈得来!”
“嗯,还好啦!”
“你到秦雨晨是怎样一份关注?”
盼盼未料他有此一问,眉睫为之低垂,唇边含羞,脸上燃起了温暖的微笑。
允笙不曾见她待自己这般温柔款款,醋意直往上冒,声音像被冻僵了似的。
“希望不是爱情才好。”他冷笑。
盼盼小嘴微噘,添上鄙夷的神色。“请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允笙奈何她不得,怒气渐增。
“我没忘,可是好歹你别害我。像你成天往秦家别墅跑,我一天难得见你一个小时,还有一星期呢!我爸会怎么想?你要‘变心’也留到我爸来再变吧!他才能接受我们已经诚心沟通过,才会死心。”他本立意要“看腻”她,教自己死心断念,偏偏这鬼丫头将“约定”当真,存心避着他,徒使他生出痴望。
盼盼冲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不正好教他死心吗?”
话落,屋内顿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盼盼白脸泛红,觉得有点莽撞,其实她和秦雨晨还没有进展到那种程度。允笙则脸色泛青,像见着了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事。
“你不会真的和秦雨晨来电吧?”他说这话时满脸关怀之情。
盼盼却生气了。“你管得超出本分了。”
允笙凶狠狠瞪她一眼,在室内踱步思索事情。
盼盼收起活儿,打个呵欠,摆明了逐客之意。
他低声呢喃,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她听:“我跟孙法恭时常意见相左,很不投机,但没有迁怒到你身上的道理,何况我何况你并不讨我厌,我该阻止你才是,可是你听得入耳吗?假如我够朋友,最好是赶你回去,杜绝后患,可惜我自私得很,你一走,老狐狸那边不好交代。”
盼盼听得迷迷糊糊,问说:“谁是老狐狸?”
“我爸爸。”
“你叫自己父亲‘老狐狸’?”
“他喜欢得很。”其实允笙也不敢当面叫,只有恼得狠了,才在心底偷骂泄愤一下,这时脱口而出,真有说不出的痛快。
“盼盼,这件事彻头彻尾的不对劲!”卓允笙突然站定,目光炯炯的看住盼盼“你喜欢秦雨晨,这有道理可讲,但是秦雨晨不可能喜欢你啊!”这话实在伤人,盼盼登时气得皱起眉头来,在秦雨晨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尖牙利舌,再度活灵活现。
“他不喜欢我没关系,我知道这有点困难,因为‘近墨者黑’嘛!谁教我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又是花名在外的人。”言外之意是允笙连累她名誉受损。
“我和你说正经的。”允笙颇严肃的开口:“别人的家务事我不便宣扬,不过你要明白,我并非瞧轻你的魅力,而是我很清楚你的魅力对秦雨晨起不了作用。”目光陡地发热:“我敢说他不曾亲过你的嘴,甚至连你的手也也没拉过一下。”
“你莫名其妙!我有说我爱他或他爱我吗?你凭什么管别人的私事?又凭什么认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好色?我真后悔答应你留下来。”
允笙哼一声。“你留下来主要是想多亲近秦雨晨,我的面子没那么大。”见盼盼给说破心事微微发窘的模样,又是一哼“我能说的只到这里,再讲下去就缺德了,你就算帮我的忙,别老往秦雨晨家跑吧!”
盼盼没有回应。
“纪伯伦说:‘人的爱情形式繁多,大半如野草,无花也无果。’这样的认知,很快你就会有。”允笙走到门口,故作彬彬有礼:“晚安,小姐,祝你有个好梦。”
他模仿秦雨晨的斯文举止,别有一股骑士风范,但在盼盼看来只觉讽刺,像在讥笑她光识人外表,气得拿起枕头便丢过去,允笙侧头痹篇,哈哈大笑走了。
回到自己房间,允笙瞪着那只红色电话发呆,私心委实不愿和孙法恭打交道,但如交给父亲处理,于盼盼面子上很不好看,衡量轻重,缓缓拿起听筒,心中苦笑:“怎么搞的,这小狐狸还没开始帮我,反倒我先为她忙起来。卓允笙啊卓允笙,你太不长进了,居然做起赔本生意来了。”
接下来几天,允笙盯住盼盼,有时一大早把她骗上车,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要不然便找事绊住她,整理花园什么的,总之不让她往秦家跑。他的理由可多了,聪明如盼盼也反驳不得,俯首听话。
“我老爸快来了,说不定那一天突然现身‘突击检查’,若是不巧你待在秦家,我可糟了,我不想被斥之为‘没用’、‘无能’,因为秦雨晨刚好是我父亲的死对头的儿子。为了我们双方都能够早一天摆脱对方,必须联合起来教我爸爸死心,你就忍耐一个星期吧!”
卓允笙忧闷的眼光正与盼盼交换,只是她不懂。
“好吧!”盼盼随口答应,也不去细想。
卓允笙千防万设,也防不到家里的阿枝成了帮凶,偷偷为秦雨晨送信,还眉开眼笑,十分羡慕的样子。谁教秦雨晨生得一副教女人心疼的“忧郁王子”相。
盼盼大喜,当即锁了房门,独自乐和。
亮着桌灯,雪白的信笺平展于桌上。盼盼噙着笑容一读再读,已算不清看了几多回了。
除了情意动人,清俊的钢笔字很配秦雨晨的身分。
罢接获信时,盼盼庆幸卓允笙不在跟前,但现在,却巴不得他也来分享她的喜悦和骄傲。他曾笑她不可能被雨晨所爱,这信正是最佳的反证明。
只因为,看了这信,她才真正认知自己是爱上那位才子,开始坠入爱河了。
信里充满了秦雨晨对她的不舍与怀念,以及苦恼自己是否自作多情的一贯忧郁,要不然因何盼盼突然避着他?深夜独难眠,只因清静安逸的心被澎湃的热血淹没,驱车至海边,想着她,念着她。恍惚间写下一首小诗:夜寂静,浪花碎,海风不解泪缠绵,几曾系得佳人住?
月半残,山掩翠,无可奈何娇娆去,似曾相识寂寥现。
末了,还提及上月将回研究所,希望盼盼也能到台北来,他不甘心就这么和她断了音讯。当然,秦雨晨信里写得胆小,迫切却又不敢勉强的语气让盼盼觉得好舒服,心想:君子毕竟不同俗夫。
这么好的人,她怎忍舍弃?
盼盼原是打定主意回彰化工作,而如今,地想在台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银行特考并非不可能的事,她可以住在舅舅家,爸妈自会放心让她去。
现在,该怎样回覆秦雨晨才好呢?
她一晚上就在纸上涂涂抹抹,想回敬弓首小诗,只想得几句,写出来一看,真不像样,又将它揉了,只是模仿前人的诗意,无丝毫创见。她希冀雨晨看了之后能够眼睛一亮,看重她亦是一才女也。
苦思半夜,奈何腹筒甚窘,写不出蕴深厚、直探心源的好句,实在是脑子里银行法多于子曰诗云,一双修长的手打起电脑比抒情写意顺手多了,容易乘想像之翼遨游于诗情画意的世界,却不易将它落实于纸上,一五一十的描绘出来。
正视自己欠缺深厚的文学底子,盼盼真有点气馁。原以为已经见弃于功利社会的东向,谈起恋爱却成了一大利器。俗话说:“龙交龙,凤交凤,老鼠的朋友打地洞。”秦雨晨会中意只晓得打算盘的朋友吗?
迷迷糊糊中,看见秦雨晨走来,向她说:“我有意自各门学科,文学、哲学、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人文学,自其中找出共通的脉络来,此乃我一点小抱负。你,可有自信专长的一门学问,可以辅助于我?”
盼盼摇了摇头。
“唉,其实我早看出你不是做学问的人。你适合做设计师,适合做女强人,适合做少奶奶,就是不适合做学者夫人。”
“但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不是吗?”盼盼怯怯的问。
“是的,没错,这正是我苦恼之处。你不该出现的,我也不该喜欢你,我们之间相似之处太少太少了。”
“我们可以努力啊!”“不,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小事上浪费。有情有爱是好的,足以鼓舞人心,但过分强求,则逆天意了。”
“你刚喜欢我,却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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