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我家老院里过去住着两户人家。房舍都是上下两层的楼。我们住堂屋和东耳房小屋，东屋里住着同姓的邻家。邻家早年死了赘婿，留下一女一男。后来的一个男人也是赘婿，也生了一女一男，那女的十来岁上得怪病死了，不久赘婿的岳母也死了。家里连续死了两个女人，按乡间迷信的说法是屋里“不干净”意即是鬼魅作祟，儿女们便都搬出去到一巷之隔的的新建平房里去住了，东屋里自然留下老婿一个人独居了。老婿名叫闫舍疙瘩，因人本分且有点窝囊，再加上农村里历来对赘婿的三分小瞧，使他平时寡言少语，只是埋头干活，他的脸色从早到晚都是那个呆板不变的样子，脊背早早就驼了。

    高考后，我在家等通知书。有一晚半夜里，忽听东屋里传来很响的呻吟声，持续了一、二十分钟后，呻吟声忽地变高变长起来。奶奶、父母和我都被这异常的声音惊醒了。先前以为是姓闫的在做噩梦，想他一会儿就过去了，谁知这声音不但没有停止之势，反而愈发急迫恐惧起来，像是有人在谋害他似的。我的心咚咚地乱跳，心想可别出什么事。父亲沉不住气了，便侧身大声呼喊起其名字来，想来要是梦魇一喊就醒了，要是强人一吆喝就唬走了。足足呼唤了有半个小时之久，他才醒转了来，然后穿上衣服哆嗦着到我们堂屋里来了。

    他说他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他岳母又活了，穿着一身白衣，从楼上下来，龇牙咧嘴的，且力大无穷，非要往阎王殿里拖他，他拼命挣扎，奋力哭喊，虽被拖出老远，竟没有一个人出来相救。他还说他居然没有想到是在做梦，简直就是真的，以后还怎么在这屋里歇息。奶奶和父亲不停地安慰他，劝导他。后来，他还得继续在东屋里无奈而恐怖地住着，不过见着他时，更显得清癯驼背郁郁寡欢了。就这样又活了十多年，在六十多岁上悄悄殁了。

    后来，每当我夜闻梦魇之声时，就赶紧叫醒对方，并自然联想起东邻那次可怕的梦魇来。究竟姓闫的赘婿生活中有了什么短处？心中藏着什么块垒？那令人心悸的梦魇不仅仅留给了我这个终生解不开的谜，而且留给了我几道费解的难题。

    “人生如梦”梦亦如人生吗？

    “噩梦醒来是早晨”是耶？非耶？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与“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孰对孰错？

    梦中把幻当真是失去了自主意识，醒时将错作对是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由醒入梦毫无觉察？究竟其门扇开在何处？为什么从梦中醒来洞若观火？而且还让人劳神费心？

    偌大的躯体怎么会作被一次虚幻的梦境折磨得形销骨立？

    梦魇是因为人在梦中无法逃避恐怖和压抑，那么，在醒时无法逃避的恐怖和压抑应叫什么？

    庄生梦见自己已变成了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为何物，庄生是醒，蝴蝶是梦吗？抑或蝴蝶是醒，庄生是梦？

    东邻梦见自己要被死鬼拉去，吓得魂飞魄散。醒来竟一直挥不去那恐怖的鬼影。东邻已醒，鬼魂还在梦中吗？抑或鬼魂已醒，东邻仍在做梦？

    有副对联说“古事见今朝，过去今朝皆古事，虚华当实境，从来实境是虚华“，用来诠释这一事理，不知沾边儿不沾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