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问候

    　　那位老师姓金，至今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白净脸，戴副眼镜，年纪大约三十岁，或许不到，或许多一点，那时候我太小，尚不能准确判定别的人年龄。

    乐清中学位于城西的白鹤寺，城墙业已倒坍，城基上砌一排平房，那就是我们的教室。白鹤寺的佛爷们被我们搬了，横七竖八不分尊卑的委屈在一间柴房里，腾空的殿宇就成了我们的寝室。教师们的待遇略次一些，他们住在大和尚住过的方丈楼。

    初上中学，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尤其是那个图书馆，那一排排、一层层的书架，那新新旧旧，厚厚薄薄的书籍，散发着一种幽远典雅的香味，让我眼花缭乱。可是我太幼稚，读不来名书巨著，我完全是以儿童的审美眼光去挑选民间故事和童话。记得头几天借的书有白雪公主、青蛙王子、金牙鬓鬓葫芦和卖火柴的女孩。

    借书时间在中午，每次只能借一本。我借的书都很薄，一会儿就读完了。我把刚刚读完的书还给那位图书管理员，请求再借一本。可那位漂亮的管理员不答应，任我怎么样纠缠也不行。我怏怏地离开图书馆，百无聊赖地在白鹤寺院里晃来晃去。

    我晃到了方丈楼前，因为那儿庭院深深，十分凉快。就在这个时候，金老师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并向那条窄窄的小走廊走去；忽然，他回过头来，淡淡的问：初一（3）班的吗？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初一（3）班的班主任，刚开学不久，他还认不全他的学生们。我说，我是初一（1）班的。他问我有事吗？我答：没事。“没事为什么不去午睡？”我答，不想睡，只想看图书，可图书馆不肯借了。

    他看了看我，进了他的寝室，随即又出来，手拿一本彩色封面的新书，同样淡淡地说，借给你。我喜出望外，接了那本叫百鸟衣的书，飞快地躲到溪边树荫下看去了。

    几天之后的午间，我又在方丈楼前见了他，这一次他什么也没问，就给我拿了本阿诗玛。这两本书的故事都很美，主人公也很美，结尾却不同，一个喜剧，一个悲剧。我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跟着情节哭泣欢笑。直到今天，那些故事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脑子里。

    我去还书，金老师说：不要还，送给你了。

    这是我头一回接受别人的馈赠，头一回有了属于自己的书，那种感觉，那种喜悦和感激，今天的孩子们可能难以体会。从此，这位白净脸皮、戴眼镜的老师便深深地植根于我的心坎里。

    第二年一开学，我仍旧到方丈楼去，为的是去看一眼我敬爱的金老师，去感受那一份淡然的温馨。金老师终于出现了，我喊他，他没反应，我提高了嗓门，他没理我，只管匆匆地走他的路。

    我很难过，心想，是不是我上课做小动作（我曾经在抽屉里做端午节的香袋被当场抓获过），我的班主任告诉他了？

    我努力改掉自己的坏毛病，努力把一切做得更好。

    后来几次相遇，他仍然不理我，岂止不理，简直是故意回避我。我伤心，我懊恼，甚至于生气。终于到了那一天，一位老师告诉我，金老师被打成“右派”了。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右派”的概念还很模糊，依稀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坏人，可我又无法把坏人和金老师联系在一起。

    我惶惶然了。没多久，金老师就消失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见面过。

    金老师，你现在在哪儿？一切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