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300斤的担子。棕榈叶大的手掌,有力地握着桨柄,实实在在地一下一下划着。
满仓家的前门正对阿兰姑妈家后门。他的爷爷是个刻毒精明的“富农”阿兰每次到姑妈家来,总是看见这个系着大蓝围裙、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气势汹汹地顿着根包了铁皮儿的拐棍,咒鸡咒鸭咒天气,骂儿骂媳骂孙子。满仓的爸是个傻子,勾勾着一只手,缩缩着一条腿,整天儿坐在门槛上数过路
人。村里人都说是老爷子作孽的现世报。连满仓自己也不相信,这个拖鼻涕流口涎的又病又残的废人会养出他这牛犊般的儿子来。小时候,阿兰常见那班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小鬼头,粘在满仓屁股后瞎喳喳:
“野种!偷生!”
“偷生!野种!”
满仓从来不还嘴。他黑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跑了,那帮孩子就在背后叫得更欢了。
“阿雄下力点!没人请你来打水漂漂玩!”“浪头飞”朝划“前头颈”的俊后生嚷嚷着。阿兰今天才晓得,这个美男子的真名叫“阿雄”天还未十分热呢,他就穿了件明明为出风头才穿的大红背心,显露他那运动员的身架和永远晒不黑的皮肉。他凭什么占了这最省力最安稳的桨位?瞧他那硬生生的笨相,桨片在水面上一点一点地像鸡啄米。不过他长得可真帅!前年,县里举办的游泳比赛像庙会般的热闹,发奖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都随着他那件大红背心转。阿兰躲在小姐妹的背后,一颗心怦怦地跳。如今想起来,她就羞愧难当,谁知道好看的皮囊里边,会装着一颗坏透了的黑心呢?
他挨了阿歧的骂,就傻头傻脑地把桨深深插入水中,他屁股一撅,双手用力一捺,不料那桨柄一滚,带着桨箍从臼子里脱了出来,脚根一下子没站稳,身子便狼狈地向前一跌,差点儿扑进阿兰怀里,阿兰赶忙一扭身,巴不得让他滚下水去成个落汤鸡。
可是以前她真是瞎了眼!那一天,她在自家门前的河里洗衣服,一块刚凭票买来的肥皂滑到水里去了。河水有一人多深。她用钉耙勾,用大铁钉绑在竹竿上扎,怎么也弄不上来,心疼得都快掉眼泪了。要知道,一年才分配供应这么一块肥皂哪。忽然,她的眼前一亮,这个穿红背心的人儿从天而降。不知是代她心疼那块肥皂呢,还是要展露自己的水性,只见他把红背心往头上一褪,一个猛子扎下水去。阿兰的鼻尖贴在水面,睁大眼睛看着水下。她等啊等,心都要从嗓眼里蹦出来了,这后生才从从容容浮了起来,摸上来的除了一块滑溜溜的肥皂,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事后,她常常怀着一种说不清的柔情,怀念起这个穿红背心的小后生。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两年之后,她会坑在他手里!
咿——呀,咿——呀“河里溜”在摇晃着前进。
海风吹散了浓云,天空变得明净起来。阿雄刚划顺溜了,就开始卖弄起他的嗓门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船儿跑。
挥动着桨儿向前方
海鸥齐飞翔。
船头颈离她那么近,他的身子往前倾时,桨柄儿差点打到她的头上来。她恨他,恨他那明朗的脸庞,恨他那甜美的嗓子,尤其恨他那双假装不认识她、孩子般天真的眼睛。
天过晌午了。
几只大蘑菇般的海蜇,在船边沉浮着,好像一伸手就抓得着。海浪变得莽撞起来,船头不安地啪哒啪哒地响。阿歧伸手试试风向,从舱里抽出扁担,绑上条千补万纳的被单,支了起来。
阿雄和满仓收了桨坐下来。阿歧的“艄桨”搁在船尾,望着被桨叶切成两股的波涛,他惬意地举起酒瓶子。
破“帆”兜满了风,拖着“河里溜”摇摇晃晃地向鹿儿岛飘去。浑浊的海浪茫茫无际。从今天起,她的命运将和这叶小舟系在一起了;从今天起,她要和眼前这三个男人在一个锅里摸勺,一个屋里睡觉。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的目光,落在盛盐的大桶上,那里插着两把冷冰冰的、短剑般的双刃剖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