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十五岁的影子

    　　我学习成绩很好。我的老师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我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有一次甚至还这样告诉了我的父亲。

    “你儿子一直是我们班里学习最好的。哈哈哈。”

    因为那次我也站在旁边所以我亲眼目睹了从我父亲脸上绽放的笑容。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绽放在从窗子里涌进来的下午的阳光里，仿佛新镀了一层金。记忆里父亲是从来都不笑的，他就像一个误吃了黄连的哑巴整天紧皱着昭示痛苦的眉头。

    那天下午父亲的笑容就像一件心爱的玩具被我锁进记忆的箱底。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我觉得我应该好好记住父亲在那个下午绽放的笑容。

    我记得我在中学的时候学过一个叫“弥足珍贵”的词。我试探着把它跟我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发现了我的父亲绽放在那个下午阳光里的镀金的笑容原本是多么得弥足珍贵。因为无论是在那天下午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再也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父亲身上。这当然包括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走向遥远的北京城的时候。那一次我的父亲因为过度兴奋而老泪纵横。当然这已经脱离了我所要叙述的内容。我的回忆定格在十五岁时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能够听到两个大人足以让我愤怒和绝望的开心笑声。

    我的父亲说哈哈哈这我就放心了。我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也学老师的样子一连发出三个“哈”的音节。我猜想除开他们都很开心之外，好象他们还把“哈哈哈”当成了我的名字。但那并不是。我怎么可能叫这么难听的一个名字呢？

    我看得出他们真得很开心，仿佛捡到很多钱或者娶到一个女人。我曾听何尚说过，他说捡到钱和娶到女人是天底下最让人开心的事。

    我忘了告诉你何尚是我的一个同学，他整天都在说着一些像他的个头一样魁梧的话。他说那都是从他父亲的书上读来的。他说他父亲有很多书，，他父亲自己也在写书，他还说他父亲迟早会成为作家。所以我很崇拜何尚的父亲，虽然当时和现在他都还没有成为作家的迹象，但既然他的儿子说他“迟早会成为”那就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的吧。

    我接着讲述我的父亲和我的老师。他们在那个下午的阳光里表现得那么开心。但是他们并没有捡到钱。这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我问起父亲时他告诉我的。他说我到是想，但就是没人肯主动掉钱让我去捡。他还说你们老师也没那福气，你看他瘦得跟猴儿似的。

    我排除掉了一种可能，而另一种可能根本就不成其为可能。我的父亲和我的老师都是有儿有女的中年人了，他们怎么可能再去娶女人呢？所以我认为我的父亲和我的老师在那个下午那么开心是没有道理的。后来在我问起这个问题时我的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说我们笑是因为你的成绩很好所以开心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父亲，反正我在当时的想法是：我的成绩一向都是好的，那有什么值得开心呢？

    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在那个下午的执拗的行为，我莫名其妙得难以容忍那些莫名其妙的笑声。他们怎么可以随意改掉我的名字呢？“哈哈哈”多么丑陋难听的名字，好象我生来就是被人笑的。而且他们并不是不知道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我觉得他们不会是出于嫉妒才给我改成那么难听的一个名字，可又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但有一件事却是不容质疑的，那就是我的确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白驰。

    于是你不难想象我有多么恼恨我的父亲与我的老师在那个下午哈哈哈开心的笑声。尽管我震惊于父亲那难得的笑容并且把它深深留在我的记忆最深处，但是我在那个下午的愤怒却并不能因为这些而有丝毫的减少。

    于是你看到了我为捍卫自己的名字而跟我的父亲和我的老师展开坚决斗争的全过程。于是你看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愤怒地扭转了身把两个大人扔在了门里扬长而去。你也看见黄土路上扬起的沙尘，掩护着我一身破滥的衣服消失在远处。

    “哈哈哈，表扬他还不好意思了。”我听见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父亲的声音，哈哈哈是呀是呀。他们看上上去的确没什么恶意，但却似乎已经铁了心要把我的名字改成那个难听的“哈哈哈”于是我伤心地流了一脸的泪，我固执地认为他们不该把我的名字改得那么难听。我哭着一个人跑到校外不远处的小河边，我坐在岸边的青草丛里双手搂抱着膝盖，像一只青蛙那样一坐坐到晚霞满天的黄昏。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自始至终都很让我开心的。我学习很好。这是我的老师曾无数次亲口对我说过的。甚至那次还当着我的面也把同样的话告诉了我的父亲。他的确是这样说的，他说你学习很好哈哈哈，而不是说何尚学习很好或者莫非学习很好。何尚的父亲有好多书，并且迟早要成为作家，莫非是班长，但老师说的的确不是他们学习很好而是我学习很好。尽管他是用那个讨厌的“哈哈哈”取代了我原来的名字好听的白驰不能不令我愤怒，但对于我学习很好这件事本身我是没有异议的。我的确很喜欢。

    但是何尚他们却不喜欢。我还记得那一次考试之后老师在班上当众说起了那句让我喜欢的话：“这次考试成绩还是白驰同学最好。”当然他没有忘记在那句话背后补充上那三个讨厌的汉字音节。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些，我沉浸在自己成绩很好的幸福里，也根本想不到接下去可能要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下课铃响了，清脆的下课铃声把我的幸福延伸到窗外的树枝上，那里有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周围的哄笑声。那笑声惊飞了树枝上的麻雀，转眼间无影无踪。我注意到大家都在把目光集中在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是正在唾沫横飞的何尚，另一个则是莫名其妙的我。

    我的确得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恶毒的语言。你肯定听到了那遭诅咒的哄笑声，它们像魔鬼的咒语穿过我的少年时代来到你的耳边。

    “这次考试成绩还是白痴同学最好！白痴同学跟我们大家不一样，人家是白痴嘛，成绩当然是最好了。哈哈哈我说得没错吧？”

    然后你顺理成章地听到了那一片哄堂的笑声，它穿过屋顶，又穿越过遥远的乡村来到城市，我看见你皱紧了眉头怒视迎面而来的那片笑声。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没有原谅何尚，这个恶意诋毁的混蛋，我看到你和我一样勇敢地冲上前去把狗日的打翻在地。

    我没想到这个衣着鲜亮的家伙居然如此不堪一击。我听见自己裤子上的补丁高唱着胜利的凯歌，它轻蔑地注视着那条养尊处优的新裤子翻滚到讲台边的尘土里去。

    我在那一次第一次发觉了自己原来是那么高大。我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我也是第一次发现了刚刚还在哄笑的那一群我的同学居然卑锁得无法形容。他们现在一个个张大了嘴巴，仿佛吃了很大的惊吓一般很长时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肯定谁都不会想到学习成绩很好的白驰同学居然如此威风凛凛一抬手就打翻了不可一世的何尚。

    我也是在那一刻忽然发现了窗外树枝上的两只麻雀。它们刚才被哄笑声吓走，但终于禁不住瞧热闹的诱惑又返了回来。但当时我固执地认为它们是为了回来为我助威。你看他们叫得多么欢畅，它们在为我的胜利而欢呼雀跃呢。

    后来我在走下讲台的时候才发现了挂在眼角的泪水。我发现它们时它们已经变得冰冷凄惨地挂在眼角摇摇欲坠。我知道自己刚才完全忽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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