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起剑庐里师父凄艳的一跃,让炉中本已通红的火焰变得青白,直上云天。
我也记起我的逃奔,我在酒楼上的大醉,陈年女儿红的醇香弥散在空气中,中人欲醉。
也许是长生果的功效吧,将剑传给山水后我竟然没有死。
再后来,我从山水的胸口拔出剑然后把他葬在阿浣的旁边。我把剑交给了柳醉水。
我很清醒所以四处流浪。
我遇到六岁的沙,她像极了师父,所以我把师父给我的水晶笛子给了她,叫她永远也不要哭。
后来我到了流沙河,喝下了忘川水,忘记所有的过往只在弹指一挥间。从此永远年轻,永远在一转身的时间里将刚刚发生的事忘在脑后。
我很糊涂所以一直流浪。
我遇到十七岁的沙,爱上她然后忘了她。
她从楼上落下时我刚刚回到流沙河,她触地的那一瞬我有刹那的窒息,从此再也不能正常数数,全身都沾上闪闪发光的沙子。
不知为什么我把九个骷髅悬挂在项间,任头发长得垂到脚踝,一直站在河上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
从那时起我的心口开始生长一种叫长生的花,摘了又长长了又摘,它一直固执地生长在那个地方,比万年寒冰还坚固。
我敲一敲自己的心口,可以听到回音。像天外玄铁,凡火无法熔掉它,无法将它铸成一柄剑。
这天夜里我遇到一对夫妇,我把长生花送给了他们,但他们都死了,留给我一个婴儿和一柄剑。剑,原来就是师父用自己的血铸出的那柄,而那个婴儿,竟有着同师父一样的眼神。
她叫江淡月,她的父亲叫江草,母亲叫谷兰。
我默念着,因为怕忘记又念了很多遍。
从看到这个婴儿,我的记性就似乎好了许多。
江淡月,我叫她的名字,她咯咯地笑,像沙一样。
——其实沙也是我的名字,自从她死,我就开始叫这个名字了。
——她本不该死的,是我害了她。我欠她的,我还不了,只能用她的名字活着,算是替她活了这一世的悲喜。
流素。沙。淡月。
我低声唤着她们的名字,抱起淡月,同剑一起沉入河底。
那里有我用长生花的花瓣造的宅子,水不能侵。那里有我终年美丽的花园,花就是我们的食物。
我会带大她,然后由她选择,带着剑离开或是留下。
而无论如何我都会留在河底,这里是我最初和最终的归宿,因为我的心口已经坚硬如斯,再不复从前的柔软。无法再回到人世。
——已经无法回到剑庐的过往,无法在漫天风沙中笑忘。回不去了!我只是流沙河底、时间之内的一颗沙。
之七水月镜花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应该有一条美丽的流水,无暇的月可以在水中荡漾;那个地方应该有无处不在的清风,漫天的沙可以在风中流淌。我知道这是矛盾的,它们无法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如果哪里可以容下它们,那是我的梦——我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存在,如果它正慢慢地浮现,那是我又开始做梦了。
我一直在走,江边、海上、大漠、幽谷,有水有风的地方。——月和沙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淡淡的月的光辉下,在呼啸而过的沙中。我知道那不是我自己,绝不是。我没有那种超越时间的忧伤,以及震撼人心的美丽。我总是在梦中惊醒,而后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因过度惊恐而苍白的脸,同样沐在淡淡的银月光辉下。这才是我,四处游荡的不安的我。
天风如写读书声。我一直能听到风里的其他什么声音,不只是呼啸这么简单。有什么东西在风里,一直跟随在我身旁。我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在响,但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旷。我只下意识地握紧我的剑,继续前行。
我的剑,我不知为什么它是我的剑,它不该属于我,它的刃上有许多人的讯息——风中飞扬的鲜血的气味,以及咸涩的泪水。它一直跟着我,从我有记忆时起。
我不记得我为何而生,也不知我将如何死去。所有的时候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心生恐惧,无论陌生或是熟悉。为什么我没有过去。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用剑割破自己的手,它幽深地看着我,不发一语,只默默地承接我落下的血,以及血中不安的气息。
那一天我在大漠里看到了我一生都在找寻的那个地方。有水有风月照沙漫的地方。
我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知道那山叫鸟不绝,那水叫先得月,那风叫过千川,我一辈子都在找这么一个地方,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奔向我梦中的地方。
——如果这是真的,我将结束我的漂泊,情愿老死在这个地方。
如果,这是真的!
——结束永无止境的漂泊,将欢喜细细收藏,不是幻梦一场,灯火在远远的彼岸。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已经非常厌倦这居无定所的生活,但我仍然在漂泊,寻找那个我找了一辈子的地方。我已经一点一点地把回忆遗忘,但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地令我慨叹:我用尽全力奔向我梦中的地方,却怎么也到达不了,我徒劳地跑,但它一直在我的前方。蓝色的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它消失了,四周只剩下一片黄沙莽莽。原来,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我一直记得它消失的那一刻我心中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突然间都死了。刹那间我白了满头的青丝,我在月中照见自己的红色容颜,如霜。
那一刻我颓然坐到沙上。
原来镜花水月,终是幻梦一场。
我一直忘记的我的名字,在那一刻分外明晰地为我所记忆。原来我叫做:江淡月。
江中淡淡的月亮。溶解在水中的银色月光。原来这一直都是一场梦,我在梦中匆匆地奔忙。
神啊,你睿智的双眼怎会看不到我的绝望。
原来镜花水月,终是幻梦一场。
我想起我的父亲和母亲:江草和谷兰。从小就铭记的两个名字,竟如此轻易地在忘川水的冲击下被我遗忘。江边的草,谷中的兰,亭亭地在风中招摇,一样执着的眼神,一样美丽的灵魂。我是你们的女儿,却不像你们一样坚忍——你们还有梦,而我,只剩下迷茫的眼神。
我想起那流沙河底苍白高贵的男子,是他告诉我父亲母亲的模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我在他的花园里长大,却选择了带着他的剑离开。我知道这也是剑的意愿,因为我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剑自己出鞘了,抖落无数长生花的花瓣,在空中龙吟不已。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我在河水中看到的自己,仿佛超越时间的忧伤,倾城的美丽。我知道那不是自己,是铸剑的人,那个男子的师父。剑上有她的名字:流素。青白的剑气,缤纷的落英,我一直梦到那一瞬我惊慌失措的表情。我第一次在时间的河流中看到自己,却是别人的模样。为什么我没有过去。为何而生,为何而死?那一刻忘川水滔天而起将我淹没,我没有溺毙,但从此再也不记得自己。我是谁,世上怎有这样的我,真正的我又在哪里。我开始寻找梦中那有水有风月照沙漫的地方。从此漂泊四方,流浪,永远随着水随着风奔跑,把剑放进我的行囊。我一直在走,走过许多地方,直到那一天在月中照见自己眼中最深切的绝望。
现在我有满头的白发,一身的风霜。我终于没能找到我梦中的地方。我看着银色的月光开始想象,父亲和母亲当年的模样。他们怎样相识相爱,一生相伴。远远的幸福洋溢的时光,在月光下迅速黯淡。我在月亮里照见自己的模样,白发苍苍。
流沙河。我默默想着那个地方,或许那里,才是天地间惟一美丽的去向。我可以一直站在河上,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如长生花般在河底的花园中永远生长,永远年轻,并且快乐。
但我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情愿经受无尽的劫难。
——我梦中的地方,我找了一辈子的地方。我魂牵梦萦的水月波光风沙缠绕的地方。让我穷尽一生追赶的地方。如果可以,死后我仍会注视着你,在遥远天上。
我在思念中渐渐迷惘,剑不安地作鸣,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如果水月镜花,终是幻梦一场,我依然继续我穷尽一生的追赶。
——水月镜花,我梦中水月波光风沙萦绕的地方。为你穷尽我一生的追赶。
之八云树绕堤沙
那天我在博物馆里看到一柄剑,它静静地躺在红色的天鹅绒上,一成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忧伤灵魂。千年的悠悠时光也带不走它的敏感与骄傲。看到它的那一瞬我有刹那间的窒息。四面八方都是它的影子。我仿佛坠入了一个前生的幻梦,并且越来越深地坠落下去。
从此我开始白日做梦,行走时仿佛在无数前朝中漫溯。有时候我仿佛溺毙在一条河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水和沙一起涌进我的喉咙。我呼吸艰难脸色苍白,浑身都沾上闪闪发光的沙子,大多数时候闻到一种花的清香。白日做梦,我像游魂一样在路上行走,感觉着沙漫过我的全身,尽管那时我正站在无数高楼环绕的城市中心。
我觉得我该再去看看它。那柄剑,它似乎传递给我某种讯息,而我捕捉到的只是纷乱的影。
我又去了,但它已不在那里。他们说有人偷走了它,但我宁愿相信,它是自己离开的。
它是有灵性的东西,我相信,从我第一眼看到它时起。
我又开始做梦了,所有的梦里都有剑的影子。我知道它,一直在寻找它的主人。
会是我吗?
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闪闪发亮的眼眸。多少年以前,我曾把灵魂写在天空的上面。
我看见剑,缓缓地飞来,落在我的手中。我抚着它,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来。
——我的剑,我几乎找了你一辈子。
——我的主人,我终于找到了你。
握紧它时有无数纷乱的讯息冲进我的思维,我看到剑的每一个主人。他们的悲喜,如今已淡得如风似水。这个时代已没有轰轰烈烈刻骨铭心。谁都在生活,谁都在漠不关心地看着别人的故事,借此获得一些廉价的感动。如果那些爱过恨过的人真的存在,那是剑的梦。只有剑是真实的存在,其他所有都是虚幻。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镜中人不是自己。千秋的幻梦万世的忧伤,三生三世周而复始,长生花一直盛开在流沙河畔。如果这所有的一切也是荒诞,我活得可笑,却反复地在黄泉路上徜徉,从未停止在地狱里仰望天堂。我的信仰在多年前就已埋葬。青白的剑气,缤纷的落英,绝望的灵魂逃离现场。神溺毙在流沙河底,河水日复一日地游离。流沙河干长生花死,神祗在一千年前已经死去,只有剑的忧伤,代代流传。
——这世间最后的神灵已经死去,从此不再有神话和奇迹。这绝望的时代,镜中人已不是自己,只有你心底最深处的那潭水,如千年的古镜般映出你少年的清秀面容,那才是你,真正的你。
苏堤。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多年前我的爱人在这里死去,埋葬她的地方出土了一柄剑,现在它就在我的身旁。它对我说,这就是你们的宿命,所有与我有关的相爱的人都无法相守到老,像朝生暮死的花,还未开放就已凋谢,只留下无比鲜艳的伤口。
——为什么?
——我是一柄为情而生,为情而殒的剑,什么时候这世上没有了情,我的生命也随之终止。
可是我爱的人已经死去,就在这云树环绕的苏堤。
白云树。苏堤沙。
为什么相爱的灵魂永远无法相守。
剑,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才出现的吗?
——这也是我的宿命。一千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留在这儿吧,这里是她们最初的家,她们一定会出现的。
——是吗?
我又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看到沙从这里的坠落。多年前那抓不住任何希望的绝望仍历历在目,而我的心已经麻木。
回来吗,沙?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像当初一样的焦急。你一直在天上看我,像当初一样的美丽。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树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回来吗,沙?你看这云树绕着堤沙,为你把归家的路一直铺到天涯。即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荒诞,我情愿将思念无限延长,将歌唱得如此忧伤,把迷惘写满你离开后的每个夜晚。在遥远的地方,你是否一样听到我的呼喊,是否一样把泪水悄悄隐藏。在每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夜凉如水的路口,在天之涯,在水一方。
回来吗,沙?如果你一直在天上看我,像当初一样的美丽,请记住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像当初一样的焦急。云树绕堤沙,为你把归家的路一直铺到天涯。回来吗,沙?
篇外篇之一九张机
一张机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笛,微雨拂尘燕衔泥。黄花白草,湛沙凝碧,流云生天际。
三月初三。
我牵着雪白的骏马在村女们常来采桑的小路上慢慢地走。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四周满是泥土的清香,燕子忙着衔泥筑巢,在三月的天空里划过优雅的曲线。我望着河边的一片湛湛碧沙和河里倒映的天光云影,又奇怪地笑起来。我爱笑,无论何时何地我总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没有原因,生来如此。五岁那年有个方士路过我家,爹请他来给我看病,爱笑和不能正常数数的病。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在门外留下一连串的叹息。不知为什么我追了出去,跑到他的前面认真地看他。他说,你是一朵在时间之外绽放的鲜花。说这话时他很专注地看我,说,你懂吗?我不懂。我说,并且笑。他又深深地叹息,拿了一支短短的水晶笛子给我挂在脖子上,说,好好留着它,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带在身边。他又说,你爱笑是不是?不会数数不要紧,一直笑下去吧,永远也不要哭。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永远也不要哭。知道吗?我又笑起来,我说,你是谁?我是无法忘记从前的人,他说。
还有,不要吹笛子,他又说。
然后他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我一直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但是我觉得他穿的衣服很好看,于是我决定,要穿他那样的衣裳。
很多年过去了。
我仍然爱笑,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突然就笑起来。笑的时候春寒料峭银瓶乍破,一直不愿换上女装。
他给的笛子正在我手上,我只让风穿过它的如诗如画的按孔,发出一种尖锐的呼啸声。
我的马叫出云。我静静地倚着我的马,让风吹动我的笛子。不时轻笑。
一匹白马快如闪电地从我身边驰过,我只来得及在突然袭来的风中看到自己从帽中掉出来的一小缕青丝拂面。
我恍惚地看到骑者的面容,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个方士。但我知道不是他,他没有这么年轻的脸。我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大声笑起来,不可自抑。风吹动笛子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笑得更欢,在风中弯下了身子,伏在我的白马上,笑得不可自抑。
四张机
四张机,春风无语裁罗绮,流水长恨爱别离。长亭千里,烟柳笑忘,何日是归期?
五月初五。
柳枝在风中轻轻地招摇,如烟如雾。
我坐在窗前,看春风将人间裁成花团锦簇的罗绮,它默默无语。
我看见那东流的水,恋恋不舍地一次又一次绕着她深爱的山峦,但终于离去。
我看见骑着一匹白马的男子在楼下朝我挥手。
“沙!”他大声叫。
我笑起来。
就要别离。
“你的马叫出云,我的马就叫追月。”
“你叫沙,我就叫石。”
“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他这么说,然后马上把它们忘在脑后。
我大笑着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没有过去的人。”
他也笑着:“因为我永远也不记得从前。”
我送他到千里之外的长亭,那个地方叫做笑忘,他一转身就忘记了我的名字,但是他折了一枝柳条给我。
他说:“等我回来。”
我又笑起来:“什么时候?”
“我想起从前的时候。”
“等我回来,我想听你吹你的水晶笛子。”他又说。
他的白马载着他在天空下走远,风卷起沙在他的周围盘旋,跟着他一直到天际。我知道他已经忘了我所以绝不会回过头来与我相视一笑。我在风沙中大笑,风吹动我短短的水晶笛子,发出一种尖锐的呼啸声。
是的,我叫沙,沙就是我的名字。
可是,你始终记不清。
六张机
六张机,小园香径风细细,寒塘呜咽箫低低。天青如洗,永昼敲棋,无人会余意。
我忘了告诉你,我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
所以我不知道从你离开到现在过了几天、几月、或是几年?
我仍然不可自抑地笑,但笑的时候已经少了许多。那个方士说,我是不能哭的,我一哭就会像花儿一样枯萎死去。所以我绝不能哭。因为你说过让我等你回来的。你还没有回来,我怎么能死去呢?我的笛子已经吹得很好了。
每天我都会在花园里散步,那里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花,即使是严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笑,她们就开了。所以我笑得很开心。
有时候我会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吹我那支短短的水晶笛子,不知为什么笛声越来越像箫声,低低地在四处游荡。我就笑,笑得很开心。
当然我会在很好的天气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西窗外天青如洗,我笑的时候开始有一点自己也不明白的累。脖子上挂的那支短短的水晶笛子在风中吹出的声音越来越低,像箫的呜咽的声音。
我仍然笑着,但笑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常常发呆,大多数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的马叫出云,我的马就叫追月。”
“你叫沙,我就叫石。”
“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我是没有过去的人,因为我永远也不记得从前。”
“等我回来,等我想起从前,我会回来。”
有时候这些话会在我的脑中浮现,这些时候我会大笑,笑得弯下腰,伏在我的白马上,身子微微颤动,不可自抑。
我想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永远是多久呢?
一个永远也不记得从前的人能想起从前么?
狂笑中我恍惚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是你吗?我不顾一切推开窗向外望。
一地的月光。
九张机
九张机,纸鸢飞去无归期,凝眸长天日已西。湘帘独倚,小楼呆立,今夕似何夕!
三月初三。
我牵着我的白马在陌上慢慢地走,一个农夫告诉我,今天已经是三月初三了。
——那一年的这一天,我在这里遇见你。
天上有几只风筝在飞,突然有一只断了线,就远远地落向天边,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
我望着天际,太阳已经西斜了,晚霞是淡淡的嫣红,美丽无匹。
心醉的结果是心碎吗?如果不曾心醉,也就不会心碎。
你向我描述一座美丽的水晶城堡,又亲手将它摧毁。
我回到小楼上,扶着栏杆长久地远望。
黑夜一点一点吞噬光明。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我笑了起来,眼中有泪落下,落在我的笛子上,那支方士送给我的,短短的水晶笛子,它因为承受不起这一滴泪珠的重量,断裂了。
我听见嗒的一声,心中有件东西就沉掉了。
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风吹起我的白色衣衫,我像绽放的花儿一样,落向大地。
“你是谁?”
“我是无法忘记从前的人,也是没有过去的人。”
“你快乐吗?”
“忘不了从前的我不快乐,没有过去的我很快乐。”
“我是谁?”
“你是不放弃信仰的人。”
“我快乐吗?”
“你很快乐。”
“那我为什么哭泣呢?”
“你是一朵在时间之外绽放的鲜花,在时间之内,你是一颗沙。”
我的泪和血,一起缓慢地渗入沙中。恍惚中我看见骑者和方士的脸重叠在一起。原来我一直是一颗沙。我听见自己的笑声,穿透风沙的呼啸,直上云霄。
篇外篇之二伤逝
终年黑暗的水府,听不到阳光的声音。时间,像河底无尽的沙,由粗变细,由长变短,由眼前到瞬间——多少年的爱恨情仇,都被它默默地埋葬。
黑暗。仍是洞彻一切的黑暗,掩盖了所有的鲜血与泪水,悲歌与欢笑。它们在这里全都化作沙,极慢极慢地泯灭。
我躺在铺着柔软细沙的河底,默默地想着从前。
——那是多久以前?
——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凄艳的一跃,让剑炉里本已通红的火焰变得青白,直上云天。
如果可以,我希望无限延长我的生命,直到那一天,水竭沙灭。
因为我一直在回忆,从前的从前。
鲜血在写满别离的落日黄昏如雪般纷扬,人的生命,在那一瞬如花般盛开。没有什么比死亡前一瞬绽放的微笑更美丽,更分外明晰地为人所记忆。无比鲜艳的伤口在如血的残阳中消逝,马蹄的的,飞扬起骑者雪白的衣襟,沾染着鲜红的血,炫丽无匹。
我只见过一次那样的微笑。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微笑着离开人世的女子,她的爱情在哪里落幕,她的丈夫随她而去,天上人间地追寻。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我一直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叫做小楼的少年,他带着我在路上逃奔。我在满天星辉的注视下第一次挣脱了鞘的束缚,用我利若莫邪的手臂,割倒成片成片淡蓝的月光。
很久以前我爱上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做江淡月。然而我只能陪在她身边,随她寒月悲笳,飞絮落花,清风兰渚,明月茜纱;看着她离开河水后一天天长大、衰老,而后死去,在我面前化作一堆白骨。
小楼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离开他的水府只为了把我带回去。他把我放在他的花园里,大笑着转过身的同时落下一滴泪,然后就忘了一切。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在他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中。
只留下我,在这终年黑暗的流沙河底,花瓣围绕的细沙上面,细细地回想从前。
我在河底的长生花园里慢慢地走,河水缓缓地冲刷我身下的细沙,我随着流水默默地游。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已经忘却所有。青白的剑气,缤纷的落英。我一直梦到从前,当我还是一颗天外流星时,单纯而美丽的梦。如果一切也可以重新开始,也许我会选择继续的游荡,无忧无虑的简单;宁愿不要见了这人世的悲喜,让我的心也开始驿动不安。
——也许我的前世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在恋人的臂弯中微笑着逝去,不留下一丝忧伤。
——小小的坟头,静静的哭泣,满陌的桃花红了千里,纷纷落下将我埋葬。
水缓缓地推动我身下的细沙,我越来越深地陷入沙中。
所有,伤了的伤心,痛了的痛苦,都在这长河中,悄然远逝。
无声的河水,无声地淌。
[全文完]
二零零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