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竟好像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狼狈!真的好狼狈!整整二十七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无论如何,他得弄清楚这一切,不管这其间隐藏了什么样惊逃诏地的大秘密,为了他与她之间的现在与未来,他决定要好好地向她问个清楚!
打定了主意,谊咎立即步出丰阳宫,走向延龄宫旁的宽大花庭。
通往延龄宫的花径边上,有一棵枝叶茂盛的百年老树,四周群花齐放,夜风一过,常会扬起一阵花雨,便像是自树上飘坠而下似的。
谊咎走向一棵老树,抬眼望向夜空中的皎洁明月。今晚的夜色真美,新月悬空,洒落一地银光。
信步走到老树前,却发现树下早已伫立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一袭青蓝衣衫,低声轻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啊!那是诗经陈风的“月出”谊咎听出了诗句的出处,却不禁怔了一下,一股嫉妒的情绪涌上心头。
会是谁呢?那个令她心系的“佳人”
不由自主地,谊咎停下了脚步,迟疑着是否此时是询问她的好时机?可是在他打算转身返回丰阳宫之前,她却已发现他,并且慢慢地转身望向他。
“是你。”她淡淡的开口。
谊咎狼狈地点了点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向前去。
他微抬视线望着德祐,被风不经意地吹起,拂得一阵花雨乱飘,落满他与德祐的身。那纤瘦的身影衣袂飘飘,谊咎不由得伸出手,拉住了像是就要随风飞去的德祐。
“德祐”
德祐不解的蹙起眉。
“我”谊咎突然说不出话了。那双直直注视着自己的瞳眸,像深沼般将他吸入。他能说吗?说你看起来,似乎就快要被风吹走了
“已过三更,谊咎大人还未就寝?夜深露重,花庭观月,真是好兴致,是为了哪位卿卿佳人犯相思吗?”
“你不也一样?”听着德祐客气如讽刺的言语,谊咎无来由的泛起一阵怒意。
若说相思,那她自己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不也是一样多情?还有,仇摩置山的天台相拥共眠,她难道不记得了吗?一年多来,他不停的找寻她、思念她,可是她竟如此无情,明明在他身边,却能忍心看他为了寻她而再三奔走、再三叹息!
“我”谊咎的话意外地引来德祐的一阵深思,她像是陷入困惑里,手指抚着薄唇轻轻蹙起眉。
突然,在德祐的沉思中,数十名穿着黑衣、手持利刃的蒙面男子出现了。
利刃毫不留情地砍向德祐,德祐因闪避不及,背脊上倏然留下了一道血痕。
谊咎见状,立即跃身趋近,一把拉住德祐的手,提功运气,施展轻功奔往灯火通明的地方。
这群刺客到底是谁?谊咎搂紧德祐,不敢回头,迳自直奔向前。
信步外出,他压根没有想到会遇上刺客,所以也就未带佩剑。此外,他也没料到,皇宫内院中有人能如此自由出入,而在此时,地位身份微妙的她,却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竟随意外出。
“是淑贵妃的杀手。”
怀中的德祐像是察觉了他的疑问,低低的在他耳边说道,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颊边,一阵燥热升起,恍惚间,谊咎竟又嗅到那股熟悉的幽淡清香。
“唉!你坏了我的事。原想让这一剑消去淑贵妃的丧子怨恨,如今却唉!咱们进学士阁吧!失了这次的机会,他们不会再敢来第二次的。”
谊咎闻言,立即转道跃入学士阁中。
两人藏匿于学士阁的大梁之上,再向下俯望,只见黑衣刺客在学士阁外一阵探寻未果后,便纷纷跃身离去。
“啊!你的伤”
他记起德祐背上的那一刀,谊咎赶忙撕下自己的衣摆一角,作为扎布,接着又伸手褪去德祐的青蓝衣衫。
德祐意外顺从地任他褪去衣服,可是衣衫一褪,谊咎的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你”那白皙的左肩胛上,依然留有粉色疤痕,可是为何为何他怀中的身体却是“副男子之躯?!谊咎又惊又疑,满脑子凌乱的思绪飞扬。
“右边架上有几罐伤葯”
他突然听见德祐低声的说道,再思及德祐有伤在身,谊咎只得按下心中的千百疑问,先行处理那道伤口。
将伤处覆上葯、缠上了布条,德祐又将衣衫穿上。
沉寂笼罩在两人之间,学士阁内显得益发静谧。最后,谊咎仍是开口了。
“我确定你是白衣,可是,为何此刻”
德祐抿紧嘴角,一句也不吭。
“这一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谊咎再道,大胆地吐露爱意。“我不相信你不明白我对你的爱!”
“无来由的相思你也称之为爱?”德祐冷淡地笑答,笑容却不再平静。
“无来由的相思?你明知我的相思来自何处!”谊咎抓住德祐的双手,视线带怒地直视着她。怒气、忧心、牵挂、疑虑所有的情绪全部一古脑儿的涌上来。
忘了吗?真的忘了吗?那夜的甜美激情他犹记在心头,可是她呢?是否全都忘了?
他曾经一直试着告诉自己,或许那都只是一场梦境而已,延龄宫外看月的那十几夜是;出兵应战西突厥的那一夜是;仇摩置山天台上的那一夜更是!
可是,不欢而散之后,一度她芳音渺渺;而应战西突厥,太子重伤而死,连带的令身为二皇子的她性命遭危;乃至仇摩置山天台的那一夜绮丽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却也如此虚幻不行!他一定要弄个明白,把这错综复杂的一切弄个明白!
“一年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不断地牵挂你,一度真以为你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可是,可能吗?你明明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啊!为什么要骗我?又到底是如何能够这般骗了我?酒宴那夜,我在学士阁里所看见的那副男子躯体,以及在天台上拥抱的那女子身躯,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德祐的脸刷地惨白,像是受了极重的打击。
“如果我深深相思、爱上的佳人真是个女子的话,为什么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又会是个有剑疤在身的男子?你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什么?”
“我是人,一个活生生,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德祐别过脸,一双纤瘦的手臂突然莫名地颤抖起来。
“那么,你这副忽女忽男的躯体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德祐站起身,迈步打算离去。
谊咎恼极、气极,甚至是慌乱极了,心中深怕她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问清楚所有的事情了。
“别用那种态度对我!是人、是鬼、是魔、是邪?给我一个交代!别让我这样悬着心”
“我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谊咎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便突然被德祐的怒吼声打断。
她瞪着谊咎,满脸愤恨、受创的表情,周身忽地旋起一阵气波,震动了四面书架上的经书卷轴,刹那间,那些经书、卷轴猛地突飞而下,散乱一地。
“月有盈亏、潮有涨退,四季随动,蝶蜂花树的形态亦随之递嬗改变,物类的周期变化不同,生长的面貌也就不一。月是如此、潮是如此,万般生物更是如此!我不是鬼,更不是邪魔,我是人!是个活生生,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啊!只因为异于常人,就要唤我为鬼吗?只因为我所拥有古怪的行径,便要称我为魔吗?天地育养万物,物性各别,你们又怎么知道我是异类,又怎么知道其实真正的异类不会是你们自己?!”德祐愤懑地叫道,眼泪突然簌簌涌现。
那言语,那怨怼,像是堆积已久的洪流般一次倾泄而出。随着她的情绪而纷乱的气波,强劲地卷起的经书、卷轴再次在空中乱舞,凌厉地飞过德祐的周身,在她脸上、手上划出了更多的血痕。
“住手!德祐!住手!”谊咎抬手遮挡朝他撞击过来的书卷,对着德祐大喊。
月有盈亏、潮有涨退,四季随动,蝶蜂花树的形态亦随之递擅改变,物类的周期变化不同,生长的面貌也就不一
老天这个聪慧冷傲的二皇子到底带了什么可怕的秘密降生人世?上天又对她开了什么玩笑?为什么竟让这样的一个凡人,拥有如神一般可怕的智慧与异能?是否正是因为这种异能,才会使她的躯体既男既女,却又非男非女?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与她之间又该怎么办
他能怪她吗?能有资格对她责问这一切吗?
“如果我不是人,为什么会降生在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般温热的躯体?如果我真不是人,为什么流窜在我身上的血是鲜艳的红色”
德祐红着眼,像是疯了似的,愤怒憎恨地抓着自己的双臂,手指陷入肌肉中,渗出的血渍沾满了指尖。
那一夜,为何会让他占有了自己?是因为那日满月的身体,使自己兴起了欲望的勇气,还是因为他为了自己,不惜怒颜疾声地在群臣面前为她辩护?
她早该想到那一夜是个错误!即使有过什么,一切还是会因为她这具妖异的躯体而消失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这种事情就非得发生在她身上不可?!
“住手!住手!”
谊咎不顾经书卷轴的撞击,疾步趋身冲向德祐,将她紧紧地抱住。一瞬间,他所有的恼怒、愤恨,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德祐心中无尽的怒懑、怨怼与无尽渴求温柔对待的奢想。
谊咎紧紧地抱住她,重重的搂住那具纤弱的躯体。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夫物云云,各复归其根众生万物,不皆如此?如果这是属于他们该有的道路、该归属的根,那又为什么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他该怎么办?他与她之间到底该怎么办?
“别哭请你别哭从今夜起,我再也不问、再也不猜了。没错,你是人,是个活生生,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的人而已!既不是白衣,也不是迦兰的德祐二皇子!你只是个平凡的人而已!”
谊咎拥住德祐,她脸上、手上的条条血痕如针,针针刺骨,刺得他的心、骨尽碎。谊咎明白,那是他的相思,尽碎成一地的是他那才刚开始,便告结束的相思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如此愚昧,就从今夜开始,让我为自己犯的错误对你赔罪,今生今世,除非你再提起,否则我绝不再多谈一个字。”
是的,他不在乎了,也无法去在乎,如果今生就只能以这种方式下去,那就以这种方式继续下去吧!活着,可以见到她,这样也就足够了。
紧紧抱住德祐,谊咎任自己心中的痛楚与德祐的哭喊,被吞没在无声的天地之间。
沉默良久,两人皆丝毫没有发现公晴正悄悄地伫立在窗外,注视着学士阁里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