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尘趴在一边,也睡着了。
我坐了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醉竟是这般难忍的滋味。
“江枫!江枫!”慕尘发出了呓语。
“慕尘!起来!”我摇他“快起来,你不能待在这里!”
他满眼红丝地抬起头,一声不响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过身,用枕头盖住头继续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唤醒。
“江小姐,有人来看你。”
“谁?”我醒不过来。
“你们公司的人。”
“说我不在。”
“还有另一位,他说,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父亲。”
又来了,我烦倦欲死。
“不见。”
“我已经说过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小姐,自己的父亲怎能不见。”
“他不是”我呻吟着。
“自己的父亲还有不认的。”她自说自话的把我拉起来。
我差点发脾气,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脸,气就消了,一夜之间,她憔悴了很多。
也许过了今天,我们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见了,我内心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人
与人的相识、分离,不都是个缘字?
“我自己来。”我接过阿唐手中的梳子,开始整理。
虽然梁光宇是不相干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以礼相待,我不再是小孩,举动也
懊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来的是董事长,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陪客会是张
飞龙,没想到他还不够资格。
“请坐。”我出来时梁光宇还站着,他是个骄傲的人,当然张董事长也不会
独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我,难道他仍认为我是他女儿?
可怜的老人,失去挚爱的妻子后,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巳经有些不正
常了。
但可怜归可怜,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对我父母有什么不礼貌,我一定要反
击。
阿唐泡了茶上来,但张董事长却站起身来:“抱歉,我还有事,你们谈。”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还真有要事,连张董都不能在旁边。
阿唐看着我,我点点头,她退了下去。
“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话就直说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声。
他很紧张。
说实话,他真不该在这时候来烦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办法恢复清醒。
“听说你要辞职?”他又重咳一声。这下倒不像作状。我怀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脸色很坏。
“我已经不去上班了。”
“听说你还要离开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听说”有那么重要。
他也不必随便听说个风吹草动就跑来看我。
“如果你要离开,可以跟我去日本。”
“日本?”
“我在那儿有成就有事业。”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儿。”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复了他的自信,难
道我的现状真看起来那般悲惨?
“凭什么?”
“我们先不说私人关系,我知道你暂时没有计划,不如到日本来帮我做事。”
“我不是随员的料,也做不来女秘书。”我拒绝了。
“当然不是随员,也不是女秘书,我在东京的青山地区有—幢别墅要重新设
计,我想聘请你。”
东京的青山?那是东京最贵的住宅区之一,不但地皮昂贵,居住者也全是名
流。
“只要你肯答应来,一切由你全权做主。”
他说了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条件。
这是天掉下来的机会,我正担忧无处可去,现在不但有了落脚点,还能有工
作来排遣愁绪。
但我现在心情太乱,没办法答复他。我得好好想想。
“你会考虑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这就是有钱有势人的好处,我明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慢慢游说我做他的
女儿,但是我无法拒绝。
“这件事还有旁的人知道吗?”我问,我必须谨慎一点。
“没有了,就只有你知我知。”
“我希望即使是在我考虑的阶段也不要有任何人参与这件事。
“可以。”他威严地点点头,眼中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欢欣,然而他的气色还
是那么坏。
“谢谢你。”
他笑了。
“几时可以答复我?”他又问。
“明天早上。”
“我到哪里找你?”
“我跟你联络。”
“好。”他站起身“我告辞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留步。”
我从玻璃角窗内看着他走,脸孔热辣辣的,他看出了我的宿醉?
我一定得坚强起来,一定!
我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我遭遇了困难便爬不起来,我会面对一切的。
我握紧了拳,抬起头时,慕尘站在楼梯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能答应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能答应我?”他问。声音很平
静,但是眼光很复杂。
“我以为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冷冷地说。
“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
“慕尘,醒一醒!你巳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严厉地看着他“你不能要
求你根本办不到的事。”
说完,我走上楼梯,他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挡我,当我从他身边擦过时,我只
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因为羞惭及懊悔而轻轻发着抖。
我搬到女青年会去住,这里清静,不许男宾随便上楼,正好替我免去许多麻
烦。
阿唐头一天就来看我,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地板上吃,她告诉我
等慕尘找到新的工人后,她就要回到乡下去,他们家有一块很大的地和果园。
“我以前最讨厌种田,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我应该跟嫂嫂
学。”
阿唐的哥哥在乡公所服务,平常是公务员,一到休假就亲自下田,她嫂嫂是
斑农毕业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家里的操作都由她包办。
我们就这样天南海北的聊了好久,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送她下楼,她走远了我才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人等我。
是陈岚。
“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可以等。”她解释。
见到了她,万端的感触一齐涌上心头。
我没有理由恨她,慕尘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也可怜,但我还是无法释然。
“我们可以谈谈吗?”她恳求。
我没有像招待阿唐一样请她到我房里去,我们到了顶楼餐厅。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底讨厌我。”她凝视着远方的风景,仿佛在云天深处有
着她所渴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嫁给了慕尘。”她低下了头。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我抢走了你所爱的男人。”
“陈小姐,如果你的来意只是为了说这些,我没有必要听。”我站了起来。
“请听我说完!”她要求着,眸中是点点的泪。
“好吧!你说。”窗外的天色渐暗,黄昏了,马上便是黑夜。
“这要从我认识秦阿姨开始说起。”
“你是她的特别护士。”
“不仅这样。我们早就认识。”
“在医院里?”
“从我知道她是沙慕尘的母亲开始我就想尽办法接近她,我甚至辞掉护理站
的工作。”
“为什么?”
“护理站是轮调的,不一定有机会进她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进她的病房?”我的问题很愚蠢,但事实上的答案也绝非我先
前所见的那么简单。
“她要求我这么做。”
“从她住院起?”
“不!包早,大概是去年底。”
“去年底?”
“我们就在那时认识的,她很精明,很快地就晓得我的意图。起初,她劝我
不要痴心妄想,因为她理想媳妇的人选是你,我永远不会有机会。”
“可是那时慕竹才去没多久。”我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秦阿姨喜欢你,她说不管她的哪个儿子你都配得起。她很有眼光。”陈岚
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后来呢?”
“我不断游说她,她被我感动了。”她的声音有些哽,但她很快又说,
“秦阿姨开始觉得我也不见得那么没希望,你太爱慕竹了,几乎没有任何男人分
你的心。”
“是吗?”我对自己怀疑地冷笑。
“我崇拜慕尘,从他开始在台北的第一场少年音乐赛夺魁,我就崇拜他,我
留下了所有跟他有关的资料,报上哪怕是只有一行短讯,我也会收集起来,当做
宝贝似的存着。”她像梦呓般地叙述。
“为什么?”
“起初,我只是将他当成偶像,但渐渐地,他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她心中有这许多秘密,我却被她爽朗纯真的外貌给蒙蔽了。多么愚蠢的
我,看人永远只看得到皮毛,连阿唐这小女孩都比我强。
“你不怕日后会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偶像罢了。”
“怕,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连廉耻都不顾了。”她咬紧唇“江小姐,不要笑
我。”
我有什么资格讥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产物,甚至只是一种错觉,当你近距离跟他
相处时,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你冒的险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尘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个人。”
她眼中充满了胜利的光辉。
只有心中盛满了爱的人才会如此。
我认输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单、憔悴我
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
“慕尘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好。”她
又说。
当然,沙慕尘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欢他、排斥他,给了我很大的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身,我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一遍遍地让另一个陌生女
人欣赏我汩汩而流的伤口。
我也许孤独,也许寂寞失意,但永远不该下贱到惹别人同情。
“你能原谅我吗?”她紧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离开了。
上帝原谅我,我竟不能高贵地走开。
陈岚的要求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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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麻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余的
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不死?
也许秦阿姨在冥冥间仍保护着我,就如同她从前时时照顾着我,但我想起她
时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头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许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我爱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残酷的现实并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雾间苏醒。
电话铃响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尘,但他已没有任何理由来打搅我。
铃响了一声又一声,久久才止息。
我下楼吃早餐。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广大。
也许雇了私家侦探来跟踪。
我不再恼怒,只可怜他。他弄错了对象,最终的结果也将是一场空。
我假装没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边“我可以坐下吗?”
“那是你的权利。”
“你考虑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聘请。”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气。”
“你愿意几时动身?”
“愈快愈好。”我叹了口气“我的护照是现成的。”
他很满意。
“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身。”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
天之内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
羁绊。
梁光宇对我干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满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
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高烧。
仿佛我强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强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
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
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时,他也这么的照顾我。
并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着良
心去冒认。不过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尽快起床,不再让这个可怜的老人
担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几天后,我试着下床,居然能办到了,我很高兴。站在窗台前眺望风景时,
我暗暗立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任何事物伤害我,更不会被击倒。
从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风中消失吧!
我闭上眼,不禁觉得热泪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说过女人能够流泪也是好
事吗?
我总算体会出他的话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门。
当他看见我站在窗口时,初起有些惊奇,但马上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同样的向他微笑。
青山区到处是高级别墅,有的即使在设计上已不能算是新颖,但保养得都很
周到。
“这是我在日本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我太太喜欢。她说这里使她想起阳明山。
她的出生地是阳明山。”
“但是这里并没有山啊!”“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
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日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
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
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大陆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大陆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
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
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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