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无心一回头,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乍然相遇两人都有些意外,但那无声的凝视中,所有该说的,都在瞬间说尽了。
他只是她的一夜天使,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他们所能拥有的,所能付出的,都在那个孤独的夜晚,像流星般,刹那交会而过。
麦哲宇等她进去后,才慢慢走入会场,签了名,同时在贵宾席上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座位。
下意识地,他用眼光搜寻着,直到他看见华德金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找谁。
他找的,不只是一名贵妇,那犯罪的感觉,仿佛是在寻找一个梦想。
一个已失落的梦想。
而他早过了做梦的年龄,他又恢复了那冷冷的、倨傲的神情。
如果他能选择,他宁愿让孤独与他同在。
轮到他上台致辞时,他把大宫志英交给他的遗稿一并带上台,这部书的确是大宫最好的著作,他要竭尽一切力量把它完成出版。
记者们又适时捕捉到他的神情和大宫志英的泪光,但这一次,他不再忌讳自己出风头,他做的,只是自己该尽的责任。
追悼会散了之后,为了避免和鲍丹妮再碰到那种彼此都尴尬的场面,他径自走出会场。
人群聚集在场外的大厅,发出嗡嗡的谈笑声,还有人带着巴结的笑容等着和平常难得一见的大人物握手、合影,忙碌的报社记者在人堆中穿梭着。
与方才肃穆哀伤比起来,这种变质的交际气氛使人很难接受,尤其敬悼的是他的知交;麦哲宇戴起了太阳眼镜,尽可能的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騒扰。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暗了下来,他咬住了嘴唇。烦恼、郁闷、哀伤、孤独在他心中搅成了一团,他惘然地走向停车场。
白莉莉站在窗帘后面,冷静、不动声色。
她早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可是想找出原因就得沉得住气。
金夫人自草坪那端出现后,她举起了望远镜。果然不出所料,金夫人是向着那个可疑的高坡走去,后面亦步亦趋着的,是她的贴身女侍小凤。
经过她一个月来的连续观察。这是金夫人在每个礼拜一和礼拜四的习惯。她去那个高坡的小屋干什么?白莉莉好奇的心理蠢蠢欲动!这回,她可是打定主意要潜到那边的树林和小屋去看一看。
金夫人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办,白莉莉把望远,镜对准小凤,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白莉莉想,为什么表情那么愁苦呢?
难道那房中真有什么秘密?望远镜继续跟着金夫人,直到她们消失在树林中。白莉莉兴味索然的放下望远镜,她觉得自己像只猫,而金夫人就是她的猎物,她现在还不想马上逮住金夫人,是因为她想玩得更久些。
白莉莉的脸上有种莫测高深的表情,然后她站起身来,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在电话中她只讲了几个字,可是接听的人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打完电话,她走到穿衣镜前,欣赏自己,她真美,不是吗?
明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年轻、姣好的面孔,和多姿充满弹性的胴体。
在那部“天使进城”中,多少观众为她银幕上爆炸性的身材如痴如狂,可是;那只是电影而已,又是经过电检处的剪刀修剪过的,他们从没有看过真实的她,尤其是全裸的时候。
她一手轻挟着镜缘,摆出个挑逗的姿势,一手抚弄着垂在颈项上的珍珠项链。
除了这串珍珠项链,她什么都没“穿”
这是她的习惯。
玛丽莲梦露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一举一动,当然要向这个性感女神看齐。她的眼光由欣赏变得严苛。从家乡出来闯天下,这是她最好的本钱。她当然也不只有身材而已,她的头脑时刻在提醒她要想更好的活下去,就要保身材。
她常常拿这种批评的眼光看自己,而且比买她的男人更不容情。她的颈项太长,胸围过宽,乳房有点下垂她当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更勤奋地做运动,跳韵律操。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她发现除了她自己挑剔之处,别人倒还没有批评她的缺点。观众们喜欢她。因为她有比身材更富诱惑的东西她的魅力。
白莉莉的性感。
她收回视线,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延伸的四肢,像极了头美丽的花豹。
懊是她上骑术的时间了,她打开衣柜,迅速地换上紧身骑装。
那一身的英姿勃发,连她自己都觉得帅气。
最近有人找她谈一个剧本“马戏世家”请她扮演马戏团主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儿,她还没有答应,可是她看过他们送来的戏装设计图,真是帅透了,就冲着那套打扮,她也许会答应。
反正她现在阔极了,陶达然把她当个宝贝似地捧着,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
但也有一样是她要不到的!白莉莉的脸垮了下来,那就是尊敬。观众虽喜欢她,爱她,为她疯狂,为她陶醉,可是,从没有人尊敬过她。
她起初在掌声与鲜花中昏了头,从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是陶达然点醒她的。她也一直认为陶达然在危言耸听,直到她进了薇尚,她才发现自己在这群贵妇中是多么的卑微。
没有人看得起她。
即使她美貌如花,即使她是当今最红的女星,有最高的票房但这一切都没有用。在薇尚,不讲究个人的努力,重要的是家世,是背景,是财势。除非有一天她成为陶达然名正言顺的夫人,她才能真正被接纳,对这一点,她当然看得很清楚。人往高处爬,水才朝低处流,人人都有上进的本能,她当然也不例外。
她比谁都明白,就算她是当今第一名角,也总有一天会禁不住时光的摧残,从她的宝座上掉下来,被新人替换,这是个残酷的现实,她用不着欺骗自己。若要为未来打算,陶达然是她最好的归宿,而且他爱她。
一般男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对于她们这种艳星,抱的都是玩弄的心理,稍有不慎,甚至会人财两失,不但银子没捞着,还白赔了身体,更因为绯闻而闹得身价大跌。
罢出道时,就有人警告她你交十个八个男朋友都不要紧,追的人多,表示你有办法,可是女人天生身子骨轻,禁不起一摔,事前一定得张大眼睛,如果给男子甩了,就千万不要声张,也别想不开”
那段苦口婆心给了她很大的警惕作用,身历其境的历练也使她尝尽了酸甜苦辣,历练出一身刀枪不透的本事,更因此体会到一句名言:
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
可不是!世界上还有比钞票更好的东西?
就凭着这样的精明,使她在人海中找到了陶达然,同时紧紧抓牢他,他不但能给她财富、安全,还能给她地位。简直像特地为她订做的一样。不过,她也会在心里抱怨,如果他再年轻点,英俊些,那该多好?
白莉莉叹了口气,套上马靴,走出门口,远远地,看见高坡有两个黑影,金夫人和小凤出来了,她转回去拿起望远镜,果然金夫人精神抖擞,元气旺盛,小风却病恹恹的,而且步履蹒跚。
怎么回事?
她像每回一样发出问号。
到了马房,她发现“蓝天之星”的厩房是空的,江倩宜来了?白莉莉心里一阵兴奋,连忙跑到“钻石”的门口,看着马僮把它牵出来。
钻石一走出马厩,马上摇头摆尾,浑身一抖,欣喜的模样,像个好容易逮着机会出来撒野的顽童。
她轻轻拍拍它,又从口袋中取出两块方糖喂了它,才纵身而上。那矫健的身子,连马僮都看直了眼睛,她心里也禁不住地得意,她和江倩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江倩宜高贵含蓄,她却开朗泼辣。
以前她羡慕过江倩宜,但自从她拥有“钻石”之后,从它身上得到很多安慰与启示。她用不着羡慕别人,她本身就很高明,不管别人含什么眼光看她,她都要做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自己。
这个“自己”是她创造的,她也赋予她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她不用为这些实在值得骄傲的成就而自卑。“白莉莉是最好的!”她心中默念一声,一拐马刺,钻石就向前飞奔而去。
在青翠的草坡上,她不断留意江倩宜可能会出现踪迹的地方。自从钻石来到薇尚之后,她就渴望能和江倩宜在此地并驾齐驱,她们都是顶尖的高手,想必那将是种享受。
果然,不久之后,她在不远的树林外,发现江倩宜的芳踪。“走!”她娇叱一声,双腿一夹,钻石就很机灵的向着树林跑去,江倩宜正悠闲地在树荫下踱着,蓝天之星在旁边吃着草,听到马蹄声时,江倩宜抬起了头来。
“是你?”
“你好!华夫人!”她让马直奔到江倩宜十公尺前,才漂亮俐落的猛一收缰,钻石的前蹄高高举起来,长声鸣嘶着,连退了两步才站住脚。
“你好!”江倩宜一点也不吃惊,眉头仍深锁着。
“你有心事?”白莉莉一翻身下了马,把钻石拉到蓝天之星的旁边。江倩宜一双眼有点红红的,似乎刚哭过。
江倩宜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要不要我陪你?”
“我想一个人!”江倩宜仍然摇头。
“好吧!那我走了!”她解开马缰,跃上马背,突然,她发现有人骑着马向这儿疾奔而来,那是马房里的杜总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华夫人!”杜总管人还没到,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就到了,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嚷:“您府上有电话来,要您马上回去一趟。”
白莉莉一回头,见江倩宜天旋地转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马上过去扶住了她。
“没关系!”江倩宜似乎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婉拒她的好意。
奇怪,只不过一通要她回去的电话,她却像得到什么噩耗似的,白莉莉心里好生嘀咕。可是没等她想完,江倩宜已经上了马背,一溜烟地跑了。
“等等我!”她一踢马也追上去。
追到马房大门口,透过玻璃,江倩宜正在总管的办公室打电话,脸色很焦急。
“出了什么事?”她跳下马,把绳缰往马僮面前一递,大踏步的走了进去。
“我先生,他”江倩宜一张脸惨白得可怕。
“出事了?”
“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我得马上回去。”说完江倩宜转身就走。
她脱口而出:“我送你。在这种情形下,你不应该一个人开车。”
“谢谢你!”出乎意料的,江倩宜并没拒绝她,大概事情的确到了非常紧急的地步。
一路上,江倩宜都没有说话,那精巧无瑕的脸孔和因焦虑、担忧而微微颤动的嘴角,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但再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她也许外表娇弱,但其实若遇到大事.是个具有坚忍毅力的女人,她天生具有贵夫人的气质,那种真正的贵夫人。
“你先生这是第一次?”白莉莉转过头问。
江倩宜木然的摇了摇头。
“心脏病依他这个年纪”看到江倩宜眼睛中的凄恻,她住口了。
到了华公馆,白莉莉停下车子,羡慕地打量着这幢古木参天的巨宅,可是,现在时候没到,她还不急着进去。
“要不要进来坐会儿?”在重重焦虑下,江倩宜这句客套话说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了!我还要回薇尚去取东西。”白莉莉深吸一口气,才能抑止那份强烈的好奇心。
“谢谢!”江倩宜下车后,伸出手与她一握,随即消失在那扇绿色的大门后,隔着镂空钢栏,白莉莉看见了仆人们在大理石阶梯上毕恭毕敬地迎接着她们的夫人。
夫人!
白莉莉叹了口气,要到哪一天
她收回羡慕的眼光,重新发动车子,一路上,她都在想着一个问题
她合适过那种生活吗?而且陪伴着的对象,是个老人。即使陶达然家财万贯又怎样?
就算她将来得偿所愿地结了婚,也等于是一场赌博,赌注却是她的青春与自由。她必须被人掐着脖子呼吸大公馆的僵冷空气,成天束手束脚遵守礼仪,死死板板地听命于传统,而且毫无发展余地。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所谓的“尊敬”但这些就是至高无上的人生意义?
值得吗?
“德金!”江倩宜推开门,颤抖的叫了一声。她的面孔死灰,手足僵冷,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么恐惧。虽然这感觉很恶劣,但是多么的真实。她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老人,这也是她头一次如此地正视他。
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她才能用如此精确的眼光去估量丈夫。这个和她结婚十一年、晨昏相伴、同床共枕的男人。
他老了。
那种事实比他病了的感觉更可怖。
卸除一切日常保护色,包括威严的华德金,像个尸体般躺在那儿,所有的弱点,一览无遗。
“德金!”她颤抖得更厉害地蹲下身子。
华德金就在她激动的注视下,突然张开了眼睛。
“你看得到我吗?听得到我吗?”他虽然只是睁开眼,但所有的焦虑似乎都过去了,心头重担被卸下了,她狂喜的热泪冲进她那向来少泄露情感的眼睛:“你觉得好些了吗?本来应该送你去医院的,可是医生说你还不能移动。”
华德金的手指从毯子下伸了出来,慢慢地替她揩掉了眼泪:“我没事!倩宜,你受惊了。”
江倩宜伏在他肩上,哭丁出来。她头一次知道,总有一天,华德金会先离她而去。
不管这个丈夫是不是她自己选的,她都惧怕。
华德金的手放在她的秀发上“倩宜!”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说:“自从跟你一道生活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是现在我后悔了,这件事我真的做错了”一只柔软的手封住他的嘴,倩宜那凝眸带泪的眼睛中充满了惊恐。
“让我说完!”他急促地。喘息着,拿开了她的手:“倩宜,我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倩宜强忍着呜咽,但泪水落了下来,在这一刻,她那绝美的脸不像个女妇人,只像个小女孩子,悲伤,茫然的小女孩。
“我最对不起你一点。”他咳嗽了一阵子又继续说:“就是自私到剥夺了你的青春,倩宜,你有没有想过,你从来没有年轻过?”
她震惊地抚着自己的面颊,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本来就很年轻。”
“不是指这种年轻!”他的喘气更遽了,一口气要喘不上来,但马上他又恢复了“我是指心情上的,你嫁到华家来之后,我从没听你大声笑过,一开始我有点惊慌,我以为你对这个婚姻不满意”
“我没有!”她叫了出来。
“我知道!”他用手势阻止她“我费了很多的时间观察你,我才发现你不是不快乐,而是没有什么事能令你真正快乐,但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没有带给你快乐,原谅我,我太自私了!”
“别再说了!”她几乎捂起耳朵。
“请听我说下去!”他的眼中泪意更深、悔意更浓了“我一直以为让你衣食无忧就好了,可是这是不够的。”
“我很满足。”
“不!你只是太懂事了!”他摇摇头,泪居然从他的眼眶中滑出来:“我要趁这个机会向你表白,倩宜,你还年轻,实在不该再陪着一个老人”
“求你”她一下子又晕眩起来,怎么回事?她只觉得眼前发花,呼吸困难,才勉强恢复过来,她深深呼吸着。
“我不但自私,而且很愚蠢,绊着你,从你身上取得安慰固然是人生至乐,但我的良心不徇,却使得一切的快乐蒙上阴影”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医生已经在敲门了。
医生替他重新诊治过,交代了些必要事项,为了礼貌,倩宜以女主人的身分送他到门口。回来时,她经过全是落地玻璃的长廊,不经意的,她往铺着白砂、假山和流泉的中庭望去,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正在落叶。
一片黄色有斑点的枯叶在空中缓缓的飘着,又轻又慢,但终于达到了地面。她抬头望那片落叶的母树,令她震惊的是,树上一片翠绿。她紧紧地抓着窗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这么年轻”耳中飘过的是这样的句子,她明白他说的话发生效用了,突然之间,她害怕再进去那个房里。
华德金一时的忏悔,却像根钥匙似的,打开了她心灵中一直关闭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