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放学回家,蓝夏生连家门都不敢先进去,便直接到弟弟的补习班去接他。蓝荫生见姐姐连书包都还挂在肩上,早熟的小脑袋好像也已知道些什么,两姐弟便不发一语地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半晌,蓝荫生才开口。“姐”
“嗯?”蓝夏生也没回过头,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
“痛不痛?”他看着姐姐颊上有些褪去、却依然清晰的巴掌痕迹问道。
“什么?”
“你的脸还痛不痛?”蓝荫生有时很气自己,明明是个男孩子,却无法保护这样弱的姐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试凄,他真的于心不忍哪!“不不痛了。”蓝夏生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你别担心。”“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让妈妈不再打你。”蓝荫生伸出他的小手,轻轻贴在姐姐脸庞上。
“谢谢你。”蓝夏生感到一股暖流漫过心田,她笑了。“走吧,再不回家,妈找不到人又要生气了。”她片刻不敢耽误地直起身子,牵着弟弟便往前走。
夕阳西下,薄弱的光晕将这对小姐弟的身影拖拉得好长好长。
原以为只要乖乖地、静默不作声地过下去,日子便会如往常般地平淡,但蓝夏生错了。时值考季,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倒数冲刺,她自然也不能幸免,被读书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说,家里的经济偏又在此时陷入恐慌中。夏生母亲虽然顶了个小摊子卖面,但由于好赌成性,摊子也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夏生迫不得已,只好将母亲交给她的零用钱省着点花。她自个儿是无所谓,反正念书念得入神也就忘了肚子会饿,而且单勉勉有时看不过去也会硬塞给她几块面包,但是荫生还在发育时期,总不能像她一样有什么吃什么吧?虽然懂事的他一向都不曾埋怨过餐桌上单调的菜色,但她却觉得抱歉极了,因此,她决定待一考完联考后便去打零工。不过,母亲黄美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阵唠叨。
“打什么工?你娘让你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啊?待在家里会死,还是看我不顺眼啊?”母亲头也不回,两眼直瞪瞪地瞧着牌桌看,夏生站在她的身后,只能垂首不语。上回那个劝住母亲的吕阿姨也在场,她一直觉得夏生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女儿,见她一脸失望也颇于心不忍。“我说阿美啊,你们家夏生想去打工可是再懂事不过了,哪像我们家小珍,天天只想着交男朋友买衣服,这个年纪的孩子像夏生这样的可不多了,瞧她这么小就会帮你分担家计呢!”
一番好话说得黄美面上有光,于是她轻撇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女儿斥道:“人家吕阿姨帮你说话你没听到是不是?还不快点谢人家!”
蓝夏生知道母亲这样也勉强算是答应,脸上不禁出现几分欣喜,忙向吕阿姨又是点头、又是道谢的,而她的打工生涯,也就此展开了。
辛辛勤勤地在加油站工作了一段日子,也小赚了一点钱。这天,当她捧着自己平生第一次领到的薪水走回家时,却看见有几个长得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在她的家门前徘徊,脸上尽是戾气。蓝夏生下意识地便缩身一躲,钻到了房子与房子间的小间隙里,只露出眼睛仔细地观看着,不一会儿她发现荫生竟由她身前走过去,像是没有发现眼前情况似地,边踢着柏油路上的碎石子边往前走,她忙伸出手去捞住弟弟的身子,将他迅速揽到自己怀中,同时还不忘捂上他的嘴。
蓝荫生初时受到惊吓不断挣扎,后来抬眼一见是姐姐,这才安静了下来,夏生也把手上力道放松了,但是当荫生想开口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夏生却紧张地打了个手势要他闭嘴,荫生望着姐姐仓皇的眼眸不住地盯着前方,于是也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过了十几分钟,那两个大男人好像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忿忿然地离去,临走之前还不忘骂了两句脏话,吐了口口水才甘心走掉。
蓝夏生心中的警铃稍卸,竟才发现自己已屏住气息太久,她忙喘了口气,在她怀中的荫生其至感受到姐姐由浑身绷紧到松脱的那一刻。
“姐,怎么了?那些人是谁?”荫生小心地问,却换来姐姐的摇头以对。
“我不知道。”蓝夏生也感到茫然惶惑。“妈怎么了?”她小声地自问着。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包含了惊愕、担忧、惧怕的想法:妈怎么了?为什么那两个看起来像是黑道手下的人会找上家里来?“妈怎么了?”蓝荫生重复了一次她的话,然后又问道:“姐,那两个看起来很凶的人是来找妈妈的吗?”
“大大概是吧”蓝夏生的口气里尽是不确定。“妈不知道哪里了?”“进去看看。”荫生果断地站起身子,拉着姐姐朝家门走去。
此时,蓝夏生心中,忽然窜起不安的预感,眼前斑斑驳驳的红漆木门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黑色漩涡,而她竟有拔腿就跑的冲动!但蓝荫生却浑然不觉姐姐心中的想法,很自然地便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大门,然后拉着她走进客厅里。
出人意料的,母亲竟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头,板着脸孔、双手抱臂。
“你死到哪儿去了?”
面对黄美一出口便是责备,夏生还来不及回答,荫生便抢先说道:“外面有两个长得好凶的叔叔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耶!”
黄美皱了皱眉,冷哼一声。“他们敢拿老娘怎么样?”她才不怕!要他们真有胆跑进来,她不会报警啊?夏生此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安,于是也不管母亲的反应便道:“妈,他们是谁?”黄美闻声回头。“你管那么多作啥?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下课没马上回来,又死到哪儿去野了?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当我死人哪?”
“姐姐去接我放学了。”荫生说道,却换来母亲的一个白眼。
“谁问你了?”
蓝夏生不语,只是垂首站在那里,黄美见她一副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反抗她的模样,不知怎地就是心中有气;她永远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显得自己多么无辜似的,叫黄美看了便一肚子火。
“说话呀!”
“我去接荫生,回来看到有两个男人站在门前所以不敢进来。”夏生说完,便又闭上嘴巴,只是盯着面前的母亲,眼神满是疑惑与不安。
黄美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看什么看!不过就是欠他们一点钱嘛!谁知道他们这么死要钱要到家里来了!”
“钱?”夏生不由自主地倒抽口气,她知道母亲素来爱睹钱,怎么会赌到人家上门来要债呢?究竟是多大的一笔数目?“你那什么脸?我白天卖面做得要死要活的,就不能去放松一下啊?”黄美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是让你们没得穿、没得住,装那什么臭脸给我看?”
“多多少钱?”夏生支支吾吾地问。
“死丫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统统给我滚进去,省得我看到你们就心烦!”黄美刚一讲完,眼珠往夏生身上一溜,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地指着她的手问:“你那个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蓝夏生下意识低头一瞧,立即雪白了脸。“这”这不行的啊!这是她和荫生两人的伙食费但一瞧母亲兴奋的神色,她的心都凉了。
黄美嘿嘿笑着,伸手便将那叠薄薄的薪水袋抢了过来,用口水沾了沾手指头便掏出里头的钞票数了起来,足足有好几张千元大钞,她不禁吹了声口哨。“你这死丫头,有钱也不早讲!”
“妈那是我和荫生”
蓝夏生没来得及劝阻,母亲便已要出门去,蓝荫生见状,便冲上去拉住母亲的衣摆。“干什么!”黄美扯开他的手,狠狠地斥责了一句。
但是荫生却毫不退缩地大声说道:“你不可以拿姐姐的钱!那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呸!她赚钱难道不应该交给我吗?”黄美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身后却传来荫生的一句话。
“你拿了钱只会去赌博而已。”
这么一句话当场让蓝夏生的脸变得铁青,她忙拉过弟弟,将他护在怀里,同时制止他再说下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黄美闻言不由得大怒,她回过身子,眼神恶狠狠的像要吃人。“你再说一次!”无视于姐姐的劝阻,蓝荫生觉得自己讲的没有错,于是仍执拗地重复了一次。“你拿姐姐的薪水去赌博!”
黄美这下气得忍无可忍,回身便随便抓起了皮带,二话不说地便往姐弟俩身上抽去。“咻咻”的皮带声响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大多数的抽打都落在极力维护弟弟的蓝夏生身上。她咬紧了牙根,泪水已流不出来,只剩下一句话,在空虚无边的心灵里不断地哀鸣着:“又来了又来了”
黄美一直抽打到手软,这才气喘吁吁地甩开皮带,临出门前还不忘喝斥了一句。“生了你们这两个讨债鬼真是我前世修来的啊!拿你这点小钱会死啊?现在该是你们报答我的时候了!”
尔后,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砰”地一响,大门重重地阖上,只留下客厅里的两姐弟,仍兀自缩在地上,抖瑟个不停。
从此以后,蓝夏生的母亲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只要—到夏生的发薪日,她便自然而然地伸手要钱。不给,就来硬的,夏生吃了几次苦头,只好乖乖就范,自动拿钱给黄美的话,还能稍微留一点饭钱下来,真让黄美动手来抢,恐怕接下来的日子她和荫生都得喝西北风了。黄美自从有了女儿赚钱,要想看她在菜市场里卖面更是难上加难了。这天,单勉勉打电话来找夏生,问她打算就读哪个学系,蓝夏生想也不想地便答道:“如果可以,当然是师院了。”如果真的能念到公费学校就好了,不必为学费奔波。单勉勉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你不是考得不太好吗?”蓝夏生涩然地笑了笑。“是啊,所以我说‘如果’啊!”“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单勉勉问道,她总觉得自从毕业以后,已经好久没见着夏生了。
“我妈快回来了”蓝夏生有点迟疑。
单勉勉晓得她的无奈,也不敢强邀,只好就此作罢。两人又说了几句,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蓝夏生忽然又叫住了她。
“勉勉。”
正要把话筒拿开的单勉勉听见她的声音,忙又把话筒凑近耳朵旁边。“干么?”“谢谢你。”蓝夏生很真诚地说道。
奇怪的是单勉勉一向皮厚赛城墙,但在听见夏生的道谢时却红了脸。“三三八啦!道什么谢!”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那么拙于言辞啊!勉勉从不以自身条件为傲,也从来瞧不起她,虽然对她的逆来顺受很受不了,却仍然暗暗地扶持着她;明明知道她倔强地拒绝任何同情与帮助,勉勉却能找到个让两人都“平等”的方法,使她从来不曾在勉勉面前有矮人一截的感觉。单勉勉不可不谓她高中三年来最大的收获,但是此时此刻,真的要把所有的感触宣之于口,又是多么困难呢?毕竟她已经习惯凡事藏心了啊!单勉勉咳了两声,心中真的很感动,但她最讨厌伤感那一套了。她单勉勉可是活力四射、笑口常开的优良品种呢!“小三八,你以为现在是真情相对啊!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啦!”
蓝夏生闻言,不由得开朗一笑,单勉勉听见她的笑声,也放心了许多。
“决定好哪个志愿再跟我联络好吗?”
“嗯。”蓝夏生边回答,边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挂上电话。
伴上话筒之后,她向窗外望去,院子里的一株秋海棠长得特别好,今年,也许就能看见它开花了。
记得那样美丽的花儿,好像还有个很雅致的别名,只是叫什么名字呢?
缴交志愿表的时候,蓝夏生的情绪并不能说是很安稳的,她七上八下地暗自祈祷着看,希望能念到合意的学校,然而最后结果还是落空了,虽然还是国立大学,但科系却不尽人意。单勉勉则高分上了政大,当她知道夏生的学校之后,竟然呵呵笑了起来,样子颇为暧昧。
“怎么了?”虽然早习惯她无厘头式的作风,但蓝夏生仍然有点疑惑。
单勉勉嘿嘿一笑。“真有缘哪!真有缘!”她简直要拍桌子大呼奇迹了,上帝也安排不来的巧合,怎么会一再地发生呢!“什么有缘?”蓝夏生一头雾水。
单勉勉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扯过夏生的衣袖。“你知道吗?褚东云和你是同一间学校。”
“咦!”蓝夏生惊异地睁圆了双眼,满脸锗愕。她记得褚东云是榜首呢!他理该念台大不是吗?为什么会选择这所位于南部的国立大学?太不合逻辑了吧?纳闷了半晌,她才奇怪地问单勉勉。“为为什么?”
单勉勉则充满了献宝的喜悦,脸上尽是抖出秘密的兴奋表情。“当然是听来的啊!前几天我到学校的学会里去拿回我的美工用品,正好听见社里的人聊天”她偏了偏头,似在回忆当时的状况。“褚东云分数不是很高吗?台大那边听说早有认识的人在邀了,偏偏他可性格得很,一句话就叫他们打退堂鼓。”
“什么话?”蓝夏生想不出来。
单勉勉作状清了清喉咙,以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两声,有模有样地表演起来了,那样子就像是她当面亲眼看见褚东云拒绝别人的样子似的。
“太远了,我没兴趣。”单勉勉压低了声音,装出一副涸漆的模样讲完这句话后,马上观察着夏生的反应。“怎样?是不是很猛啊!对别人趋之若鹜的名门学校居然嫌东嫌西,一下说太远、一下又说b市太冷,听说那边的校方绞尽脑汁还是劝不动他耶,真是有够性格!”单勉勉显然很欣赏褚东云说一不二的阿沙力作风。
“那不就”不知为什么,想到他,蓝夏生就觉得身体里已死去的细胞都会重新活转过来似的。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以后自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将这份微妙的感觉妥藏,但为何只是经单勉勉那么一说,她平静的心湖竟又被撩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对啊!跟你同校,这下你又可以见到他了。想想,从小学到大学,除了国中以外,你们都莫名其妙、无巧不巧地聚在同一间学校,这是哪一门的狗屎运这么准啊?准到我都想去签六喝彩了!”
蓝夏生闻言,脸却突地暗了暗。
单勉勉一愣,这才自知失言,不小心提到六喝彩.一定会让夏生有不当联想的嘛!嗳,该死!“夏生”
蓝夏生摇摇头,想装作不在意。“我没事。”她太敏感了,勉勉又不是有恶意的啊!单勉她咳了咳,赶紧把话题岔开。“对了,你打算通勤还是住宿舍?”
“目前还不晓得,得衡量一下。”怎么做最不花钱是她目前最重要的课题;还有荫生,放他一个人面对母亲,他那不懂妥协的个性肯定要吃不少苦头的,叫她怎么放得下心呢?“你还是搬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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