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通犹可,大是吃惊的倒是韦小宝!
站在身周的四个人是:手握神龙鞭的晴儿、痨病鬼似的郑义虎、手执飞钩的魏至心,还有一个,便是凭着一双肉掌与人对敌的过山虎了。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的帮手、对头一块儿来了,只怕大是麻烦。”
岂知丐帮四人相商,推举睛儿主持大局。
晴儿带领着其余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属下参见帮主。”
韦小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大伙儿化敌为友,那好得紧啊。”便笑道:“晴儿姑娘,你好么?”晴儿却是“哼”
了一声。
韦小宝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指着洪安通道:“这位是名震江湖的神龙教洪教主,晴儿姑娘,你们几个多亲近亲近罢。”
晴儿拱手道:“洪教主,久仰久仰。”
洪安通眼一翻,大模大样他说道:“嗯,你久仰本座甚么了?”
晴儿的嘴巴原本刻薄得紧,见洪安通这等高做,不禁心中有气,笑道:“洪教主的武功、人品,样样是武林楷模,自然都值得久仰的了。”
语气中满含讥刺的昧儿。
洪安通反唇相讥,道:“是啊,你们丐帮确实应该好生学一学本座的武功人品,免得在窝里自己斗得乱七八糟,贻笑江湖。”
晴儿微微一笑道:“门户之事,神龙教也是在所难免的罢?听说贵教原先好生兴旺,洪教主如今却孤身一人,不知甚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这有甚么?洪教主并不窝里斗,只是窝里杀,那些属下杀不过他老人家,只有被他老人家杀的份儿了。”
洪安通“哼”了一声。
晴儿道:“洪教主,打狗还得看主人哪,姓韦的好赖是丐帮的第十九任帮主,你这般捉了他,不是与整个丐帮过不去了么?”
韦小宝笑道:“是啊,打狗”
忽然住了嘴,心里大怒,暗暗骂道:“臭小花娘,将老子比做狗么?”
他于嘴头上素来不吃亏,改口道:“打公狗还得看母狗呢。是不是啊,晴儿姑娘?”
晴儿面孔一红,也不理睬他。
洪安通冷冷道:“甚么公狗母狗?老子便公狗母狗一块儿打了,又待怎样?”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甚么公狗母狗一块儿打?是一只老乌龟,打一只小母狗。”
洪安通说着,倏地起身,身子直如陀螺,猛地旋转起来。
就见那一部又长又浓又密的胡子,便如千百件兵刃,同时袭向四人。
丐帮的四人之中,并无一个庸手,并且久经阵仗,然而谁也没有见过一个人使了胡子做兵刃,并且具有这等威力!
一怔之下,年纪最大、武功最弱的过山虎先吃了个亏,被洪安通的几根胡子扫在脸上。
尽管他皮厚粗糙,脸上也被拉了一道口子,热辣辣地刀割一般。
其余三人,则一跃后退一步。
过山虎大怒,揉身直上。
晴儿挥动神龙鞭,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咳嗽着,魏至心飞起江湖罕见的“飞钩”与过山虎一起,从四个方位袭向洪安通。
其实这种打法,正中洪安通的下怀。
洪安通自遭巨大变故,只剩下孤身一人,并且神龙教在江湖上树敌甚多,知道只要现身江湖,冤家对头找上门来,自己双拳难故四手,最终将难逃一劫。是以苦练了这门神奇之极的“胡子功”
一个人,无论是武功如何的登峰造极,也怕众手难敌,如果遇到了高手的围攻,便难保不会失手遭擒。
洪安通这门功夫的神效之处,在于将千百根胡子都变成了兵刃。
一个人千百件兵刃,自然威力大增。
这“兵刃”运用自如,内力到处,忽如软鞭,忽似长矛,忽若“暗青子”
是以敌人越多,洪安通越占优势。
洪安通力敌四人,却是游刃有余。
韦小宝原来见丐帮的人前来,心中极是欣喜,及到晴儿的一番话,甚么“打狗看主人”心里便凉了半截:“他奶奶的,丐帮的人出手相救,只怕也未必有甚么好心。晴儿小花娘、痨病鬼小叫花自不必说,便是过山虎老叫花、魏至心中叫花,与老子也没有甚么深交,哪里实心实意地来帮老子?不要是才脱虎口,又他妈的进了狼窝,老子可是得倒霉了。”
洪安通第一招便占了优势,叫道:“韦副教主,你闪开些罢。”
韦小宝慢慢地向边上挪了挪,出了圈子,心里道:“最好是丐帮杀了洪老乌龟,洪老乌龟又杀了丐帮,杀得天昏地暗,杀得两败、三败俱伤,老子甚么相争,渔翁得利。”
他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只见洪安通的白胡子根根飘起,卷、扫、抽、打,而晴儿等四人,忽进忽退,绕着洪安通游斗。
其实丐帮四人,此时已是逐渐适应了洪安通的怪异招数。
武功一道,与其他事物同出一理:一通百通。丐帮是江湖大帮,有着数百年的历史,无论内力、外功,均有独到之处。
晴儿等四人长年受丐帮武功熏陶,已是帮中屈指可数的高手。
是以十余招过去,四人已是将洪安通的招数摸得较为透了。
他们只是将洪安通的胡子,作为一种寻常的兵刃、一种寻常的暗器,见招拆招。
洪安通的神秘“兵刃”失去了神秘之处,立时威力大减。他以一敌四,虽说不至于败北,却也只是稍稍占优而已。
韦小宝觉得时机已到,便慢慢朝外挪去。
倏地,洪安通身形跃起,跃出圈外,将头一摇,一缕胡子甩了过去,卷住了韦小宝的腰,猛地向上一抛,将他向一棵大树上扔去。韦小宝“啊呀”、“啊呀”地惊叫着,骂道:
“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要摔死老子么?”
洪安通笑道:“小孩子没大没小,这等与本座说话,不怕外人笑话么?韦小宝道:
“老子的命都快没有了,还甚么内人、外人的?”
洪安通道:“本座为你好啊,站得高、看得远,你好生看着本座是怎样施展神功,杀了一群母狗、公狗、老狗、小狗,杀了这一群疯狗的。”
韦小宝道:“还杀了一只老乌龟”
忽然,他的嘴被一只小手堵住了。
同时,又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脖领,将正在落下的他拉坐在树权上。
韦小宝愕然,抬头一看,却又大喜,刚想叫一声:“雯儿妹子。”
雯儿却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下指了指。
韦小宝没有向下看,却是看了看雯儿的怀里:躺在雯儿怀里的,是曹雪芹。
曹雪芹脸孔红扑扑的,香甜地熟睡着,浑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这树林之中,正在经历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韦小宝的心里忽然飘起了一阵酸味。
雯儿没有发现韦小宝神色有异,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树下。
丐帮的人与洪安通的打斗,由于洪安通将韦小宝扔在了树上,不怕他跑了,兔除了一心二用,胡子更是有力、准确。
晴儿、痨病鬼小叫花他们却并不慌乱,进退有序,极有章法。
而在此之前,被洪安通以强劲内力震倒在地的数十名武功低微的丐帮寻常弟子,此时已是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
以他们的武功,自然不敢上前与洪安通相斗,却打开了身上背着的袋子,将里面藏着的毒蛇、蝎子尽数放了出来。
丐帮是以叫花为主的帮派,驯养毒物,成了弟子们一种爱好和谋生手段。
顿时毒蛇、蝎子、蜈蚣毒物满地。韦小宝害怕之极,连看都不敢看。
过了一会儿,雯儿轻声自语道:“他们没事了,咱们走罢。”
雯儿一手抱着曹雪芹,一手揽着韦小宝的腰,轻吸一口气,身形顿起。两人重量二百余斤,她却轻如乳燕,鹞子般飞身而起。
雯儿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在一棵接着一棵的树梢上快步如飞。
底下的众人却一个也没有发觉。
韦小宝浑然忘却了危险,闭着眼睛,任雯儿拥抱着,软王满怀,香泽微闻,只觉得天下至乐,便在这温柔富贵乡了。
瞬息之间,已到了树林的边缘。
雯儿下得树梢,快步如飞,又出了数里,方才放下韦小宝。
她怀中依旧抱着曹雪芹,道:“韦大哥,你脸色这样难看,没有事么?”
韦小宝面色忽然一红,道:“洪老乌龟洪安通他不知道使了甚么手法,点了老子的穴道,老子连路也不能走啦。”
雯儿关切地一摸韦小宝的腕脉,也无端地红了脸,道:“这点穴的手法,果然怪异得紧。”
韦小宝知道心事被雯儿看穿了“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雯儿惊愕道:“大哥,你这是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对不起妹子,我被点穴了是不假,但是并没有到动弹不了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韦小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颞颥道:“我只是只是”
又是生平第一次,韦小宝竟然在女子面前有了说不出口的话。
雯儿面色慢慢凝重,缓缓道:“大哥,咱们是兄妹。”
甚么话也不要说了。韦小宝喃喃自语道:“不错,咱们是兄妹,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忽然大笑道:“哈哈,兄妹!兄妹!”
雯儿道:“大哥,你怎么了?”
韦小宝道:“我怎么了?我不怎么!哼哼,我们只是兄妹,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低头道:“大哥,对不住”
韦小宝满怀酸楚,一眼看到曹雪芹还在雯儿的怀里酣睡,忽然大发雷霆,道:“喂,你老是抱着曹小花脸做甚么7”
雯儿道:“你与他爷爷过招,使得他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一直为他治了这许多天,才”
韦小宝冷冷道:“是啊,曹家于你有有恩有德,你该倾心报答才是,至于你这位不争气的大哥,死也罢,活也罢,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面色苍白,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没有甚么意思啊,甚么意思也不敢有啊!”雯儿嘴唇颤抖着,道:“大哥,我们在自结拜了一场,你一点也不知道人家的心。”
说着,站立了起来,抱着曹雪芹,道:“大哥,你多加保重,小妹就此告辞。”
韦小宝愕然道:“你到哪里去?”
雯儿道:“为人应当有始有终,我将曹公子给曹家送去。”
韦小宝急道:“那我怎么办?”
雯儿冷然道:“大哥本事高强,手眼通天,江湖上朋友遍天下,我一个弱女子,帮不了大哥的忙,没的给大哥添麻烦。”韦小玉默然半晌,道:“雯儿妹子,你说大哥不知道你的心,其实,你一样不知道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我,我”
雯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别说了,连曹公子这样小小的年纪,都知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等道理,何况我们这些闯荡江湖的人?我们还是好合好散罢。”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韦小宝也听曹雪芹说过,这时他说道:“曹小花脸一个小小孩童,如何能说出这等话来?那是他爷爷曹大花脸说的,偏你对小花脸甚么话都信。”
雯儿板着脸,道:“大哥,你怎么不尊重人?甚么大花脸、小花脸,难听得紧。”
韦小宝忽然翻身跃起,向后跑去。
雯儿叫道:“大哥,你做甚么?”
韦小宝道:“你不要管,我去找洪老乌龟去!我去死!
叫他杀了我!他奶奶的,人活到这份儿上,倒不如死了的好!”韦小宝素来怕死,这番话,如果是他守着天地会的一帮朋友去说,或是守着他惟一的亲人韦春芳去说,他们都没有一个相信。
韦小宝会想到死?!
韦小宝会主动去送死?!
然而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有假包换
韦小宝转身,跑向洪安通与丐帮弟子拼斗的小树林。
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死!我要死!”
他知道,不管是洪安通还是晴儿他们,谁得到了他都会欣喜若狂;同样,不管自己落在谁的手里,都是自寻死路。
雯儿大急,抱起了曹雪芹,向前急追韦小宝。
跑着跑着,雯儿忽然眼前直冒金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曹雪芹的头撞击到地上,忽然清醒了过来,惊叫道:“雯儿姑娘,你怎么啦?”
韦小宝听得背后曹雪芹带着哭音的呼喊,急停了脚步,回头一看,雯几摔倒在地,一怔之下,叫了声“雯儿”急忙跑了回来。
韦小宝轻轻抱起了雯儿,轻声地呼唤道:“妹子,妹子”
雯儿双目紧闭,嘴角的鲜血汩汩的流,眼角滴落了两滴晶莹的珠泪。
曹雪芹道:“前辈,雯儿姑娘她怎么啦?”
韦小宝道:“她没事。”
说着,横抱着雯儿,拉过曹雪芹的手,道:“咱们走,给雯儿姑娘治病去。”
韦小宝穴道被点,虽说不影响走动,然而抱着一个人,却是极为艰难。
韦小宝缓慢而沉重的行进着,心里道:“妹子,大哥一定治好你。”
看到雯儿气息奄奄,暗自说道:“妹子,我们是磕头结拜的兄妹,打不散、扯不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大哥便随你去。”
雯儿呼吸微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韦小宝武功低微,于内伤更是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如何去施救了。
韦小宝后悔之极,在心里对雯儿说道:“大哥生在世上,没有认真学过一门武功,无法维护你的周全。到了地狱,大哥从头来过,下苦力学几门硬功夫,随时在你的身边,听候你的驱使,看护着你,保护着你,永生永世不离开。”
在他的身后,便是可以随便置他于死地的强敌。他丝毫不顾,抱着雯儿,缀步前行,似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他怕惊醒了这婴儿的美梦。
这条路很长,然而他觉得很短。他愿意在这条路土永无休止地走下去。
有生以来第一回,韦小宝领略到了人世间的另一种境地: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还是原先那个小镇。
在一家小诊所里,年近花甲的老郎中为雯儿把了把脉,摇摇头,不对韦小宝说话,向曹雪芹道:“你爹爹失心疯,你妈妈死得透了,还看个甚么病?唉,孩子,入土为安”
“韦小宝一把抓住了郎中的脖领子,眼睛里像要滴出血来,喝道:“你说甚么?
郎中并不生气,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诸先生节哀。”
韦小宝猛地拔出匕首,抵在郎中的背心上,喝道:“你再胡说一句,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给你一个透心凉!”
郎中这才慌了,道:“这这”韦小宝却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足有数万两,扔在郎中面前的桌子上,道:“从目下开始,你不许再给别人看病。治好了我妹子的病人老子还有重赏,若是我妹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么,哼哼!”将匕首使劲儿朝桌子上插去。
桌面上顿时现出一个洞。
当“嘟”一声,匕首从洞口跌落在地上。
郎中惊吓得半响作声不得:“俺的娘哎!这样快的刀子,俺的脖子便是铁做的,也禁不住这狠霸霸的魔头来上这么一刀啊。”
郎中又看了看银子,再在雯儿的口边探了探手,感到还有些微热气。
郎中便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韦小宝直眉竖眼道:“甚么叫尽力而为?总之我们几个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炸,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你看着办罢。”
这郎中于医药一道,其实很有些根底,略一思索,道:“我家里还有一支百年老人参,先煎了,吊住令妹的一口气再说。”
雯儿的牙关已然紧闭,使劲儿撬开,才将参汤灌了进去。
一晃一个来月,雯儿不见好,也不见坏,只是靠参汤吊住了一口气。
韦小宝又有的是银子,手笔又大,取了银子给郎中,买了许多的茯苓、何首乌等贵重补药,硬硬将雯儿的一条命保下来了。
郎中专门收拾了一间精舍,让韦小宝、雯儿与曹雪芹居住。
尽管郎中在背后只是摇头叹息:“聊尽人意而已。”但韦小宝从未失望。他与雯儿昼夜相伴,伺候汤药,极是周到。
这里离北京极近,京城名医荟萃,于雯儿的治病大有好处,但雯儿己是不能移动寸步。
只得在这里先治标,待得稍有好转,再进京城治本。
曹雪芹虽是孩童,却极懂事。尤其是侍候女子,天生的温柔细心。因此他不但不是韦小宝的累赘,而且相助韦小宝照顾雯儿。
眼看着雯儿的病情毫无转好的迹象,韦小宝忧心如焚。
那日夜晚,曹雪芹打熬不住,先睡觉了,韦小宝坐在雯儿的床沿上,烛光摇曳,将雯儿的脸上晃动出捉摸不定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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