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长的确识货。
识货便是行家,对付一位行家,除了凭真本事获胜,绝无取巧的捷径。
血刀袁飞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取巧的人。
他发出虚招,目的只是想试试这位灵台门人的胆识和眼力,如今两刀无功之后,他决定不再浪掷时光。
他攻出了第三刀。
一刀平平送出。
刀尖颤动。
刀芒如臼。
朴实无华的一刀,也是要命的一刀!
这一次公冶长没有退让,事实这一刀他想让也让不开。
因为他已看出,这一刀至少蕴藏了七种以上不同的变化,无论他门去哪一个方向,这一刀无疑都能制他于死命!
这是不容回避的一刀。
公冶长等刀尖以一种诡异的弧线堪培划至胸前,剑尖一挑,突然振腕点出。
点向光圈的中心!
只听得夺的一声,光影消失,一切突然告寂止。
但见街心中央,两人正以一种很奇特的姿态,面对面地僵立着,彼此之间,相距不到三尺。
两人的兵刃均未脱手。
袁飞的刀尖,斜指着公冶长的左胁,公冶长的剑尖,则紧压在袁飞的长刀上。
袁飞左手搭着公冶长的左臂,公冶长左手的食中二指,则指着袁飞胸口的将台穴。
这是一个动作尚未完成,而突然停顿的画面。
如果双方继续完成彼此预定的动作,情形将是:袁飞的刀尖在剑尖压力之下,一定会从公冶长左胁空门下穿出去。
袁飞的左手虽然搭着公冶长的左臂,但那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化解把式,公冶长只须稍稍加劲,无疑可一下点中袁飞的将台穴!
袁飞一刀刺出,将台穴又遭点中,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那是人人都会想得到的。
那么,公冶长何以不点过去?
这一点也许无法了解,但在交手发招双方,无疑都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袁飞刚才没有从背后挥刀。
尊重自己的人,才会受人尊重。
至于袁飞当时如果真的挥刀,究竟伤不伤得公冶长?公冶长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后来了强敌?那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双方僵持,只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双方立时撤招,立时抽身后退。
袁飞还刀人鞘,冷冷地道:“一报还一报,袁飞领阁下盛情。”
公冶长微笑道:“不错,今天我们谁也不欠谁,以后的账,以后再算。”
袁飞冷冷接着道:“阁下手出虽快,但还没有快到令人无法预防的程度,下次有机会遇上,袁某人相信,照样有办法可以砍下你的人头。”
公冶长笑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他一边收起那把诛心剑,一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谁又知道,我们下次遇上时,一定还是仇人,而不会变成朋友?”
袁飞寒着面孔道:“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朋友!”
他话一说完,不等公冶长再开口,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长耸耸肩膀,又懒洋洋地走进了美人酒家。
高大爷坐在花厅中,双手紧握着太师椅柄,脸色阴沉得像块铝板。
他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张老大,就像在望着一只不知道撕着吃好,还是切开来吃好的烤全鸡。
他左首坐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张老大已经战战兢兢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如今把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左边腰眼上,只等高大爷一脚将他踢出去。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高大爷脸色虽然难看,语气居然非常平和,似乎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你说那小子最后怎么说?你重说一遍看看。”
“他说,要小人带个口信给大爷:请大爷你,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高大爷皱皱眉头,转脸朝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望去。
山羊胡老人点了点头,朝高大爷使了一个眼色。
高大爷咳了一声,缓缓道:“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张老大如获大赦,趴下去磕了个头,依言退出花厅。
等张老大会远了,高大爷才向那山羊胡老人,低声说道:“葛老懂那小子最后几句话的意思?”
葛老徐徐喷了一口烟雾,点头道:“是的,老朽不仅懂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意思,而且觉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确不无几分道理。”
高大爷微微一怔道:“那就是说高某人目前的确走错了路?”
葛老点头道:“是的,不但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高大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葛老转过脸来道:“东家将丁二爷他们几位最近的情况了解得清楚不清楚?”
高大爷点点头。
葛老眯着眼道:“那么,老朽想请问东家一声:丁二爷身边还有个穿心镖谷燕,艾四爷身边有个血刀袁飞,花六爷身边有个双戟温侯薛长空,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最近听说分别收留了不少好手东家你身边目前有谁?”
高大爷呆住了!他显然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当然也有人。
像刚才的那位张老大,便是一个。
像张老大这一类的角色,平日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能说不是人物,只可惜跟燕云七杀手那等人物一比起来,恐怕连替人提草鞋的资格都不够。
高大爷呆了一阵,讷讷道:“我我前些日子,不是已派出人去,跟七杀手中另外的四杀手接头了么?”
葛老意味深长地又徐徐喷了一口烟雾道:“老朽只怕东家这样做,也许已经太迟了。”
高大爷道:“太迟?”
葛老道:“老朽刚才走进来,便是为了要向东家报告一个消息。”
高大爷道:“什么消息?”
葛老道:“今天早上,状元楼老赵偷偷跑来告诉老朽,说是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等三位的随从中,都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且长相都很特别,极像传说中的某几个人。”
高大爷道:“像谁跟谁?”
葛老道:“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清太岁史必烈!”
高大爷一呆道:“燕云七杀手中的另外三名杀手!”
葛老轻咳了一声道:“所以东家即使还能在燕云七杀手中分一瓢羹,除了那位虎刀段青,可说已别无选择。”
高大爷皱眉道:“虎刀段青那小子据说脾气顽硬如铁,非常不好伺候,而且又是七杀手之中,行踪最飘忽不定的一个,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小子?”
葛老似乎没有听出高大爷最后这几句话是个问句,他慢慢地又装了一袋烟,唏里呼噜吸了几口,才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东家好像也没有留意。”
高大爷道:“什么事?”
葛老缓缓道:“东家似乎并不十分关心今天美人酒家门口那一战的经过。”
高大爷愕然道:“谁说我不关心?”
葛老悠然喷了口烟雾道:“那么一定就是东家没有听清楚张老大刚才的报告。”
高大爷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忽然一拍茶几,失声道:“这里面果然有鬼!”
他咬着牙齿,正待接着要说什么时,葛老扬了扬烟筒说道:“够了,话说得太明白,只有徒伤情感。”
高大爷恨恨道:“好个艾四,我高某人一向待他如亲兄弟,想不到他竟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耍我的花样!”
葛老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东家明白,万事求人不如求自己,即使是磕头的兄弟,也未必就靠得住。”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高大爷道:“现在,东家该懂得,公冶长那小子带这个口信给东家的用意了吧?”
高大爷一怔,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道:“难道那小子”
葛老微笑道:“是的,那小子的话说得非常露骨,这足以证明那小子是个有心人。”
高大爷面有难色,紧皱着眉道:“如果我们收容了这小子,半个月前,富贵镇上那笔账怎么算?”
葛老微微一笑,道:“不好算的账,可以不算。”
他摸着山羊胡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至于富贵镇上的那笔账,谈损失也不过是三条人命,以及赌场里一些不值钱的台椅,在东家来说,如能将这小子收为心腹,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又算什么?”
高大爷道:“这也只是我们猜想,我们又怎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一诚意?”
葛老笑笑:“这一点不用你东家操心,你听老朽的好消息就是了。”
葛老吸着旱烟筒,慢慢地走向镇头。
太阳已经偏西。
晚风中飘送着欢乐的笑语,也夹杂着酒肉的香气。
富足的小镇。
愉快的黄昏。
葛老抬头望望天色,停下来又装了一袋烟,才继续悠闲地向前走去。
他所以显得如此从容,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他已打听出公冶长那个年轻人住在什么地方。
同时,他也知道,如今太阳尚未下山,根据过去几天的习惯,公冶长一定还没有回到他住的地方去。
这个年轻人,如今说不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
但他如今要去的却并不是美人酒家。
他去的是万花楼。
万花楼是高大爷常来的地方,但这种需要金钱又需要精力的温柔乡,显然并不适合一个像葛老这样的老人。
同时,他来的也不是时候。
他答应高大爷,要找那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他也知道那年轻人此刻一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个人悄悄跑来万花楼呢?
葛老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从后门进来,是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散建着无数座凉亭。
每当夏秋之夜,皓月当空,美酒盈樽,佳人在抱,这些凉亭,正是寻芳客掷金销魂之所。
但如今只是残春方尽,白天的太阳,有时候会热得令人冒汗,但一到夜晚,冷风吸起,依然会使人受不了。
所以这些凉亭如今还空在这里,四周的杂草,也没有清除。
葛老略作张望,然后便慢慢地朝其中一座凉亭走去。
亭子里石桌后面,如石像似的,坐着一名灰衣人。
葛老慢慢地踅过去,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隔着石桌,在灰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灰衣人面孔木板而苍白,只要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名灰衣人脸上,无疑正戴着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交代你的几件事,都查清了没有?”
葛老恭恭敬敬地,肃声回答道:“都查清楚了。”
灰衣人道:“一件一件说。”
葛老道:“是!”他顿了一下,低声接着道:“七兄弟中的另外六位,昨晚都到齐了,来得最早的是艾四爷,到得最迟的是花六爷。”
灰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葛老低低接下去道:“尊驾猜得一点也不错,七兄弟之间,最近果然出了一点麻烦。”
灰衣人目光中露出问询之色。
葛老道:“事情的经过是那样的:二十多天前,一名扶风的商人,带着一批珠宝,于潼关附近,忽然连人带货,一起失去踪影。”
灰衣人道:“扶风是谁的地盘?”
葛老道:“花六爷。”
灰衣人道:“潼关呢?”
葛老道:“艾四爷。”
灰衣人道:“这名商人于扶风起程时,有没有按七雄订下的规矩,先拜当地的雄主花六爷,请领护行花符?”
葛老道:“有。
灰衣人道:“如今这笔损失照理该由谁负责赔偿!”
葛老道:“应由花六爷和艾四爷,各摊一半。”
灰衣人道:“既然订有规矩,照单赔偿就是了,哪来的麻烦。”
葛老又应道:“有。”
灰衣人道:“为什么?”
葛老道:“他说这是花六爷有心在整他的冤枉!”
灰衣人一哦道:“换句话说,他认为是花六爷在那商人身上做了手脚?”葛老道:“是的。”
灰衣人道:“他有什么证据?”
葛老道:“没有。”
灰衣人道:“理由呢?”
葛老道:“理由倒是很充分的,他说这是一趟暗镖,在那商人出事之前,也只有花六爷知道这批红货,所以下手的决不会是第二个人。”
灰衣人沉吟了片刻,才道:“高大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葛老轻轻叹了口气道:“高大爷除了尽量化解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目光闪动,忽又问道:“高大爷于六十大寿喜日前夕,突然遇上这种头疼事,照说发愁还来不及,怎么他还有心情,跟一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争闲气?”
葛老微笑道:“这正是老朽要向尊驾报告的另一件事。”
灰衣人道:“哦?”葛老又笑了笑,道:“高大爷适才经老朽加以开导,已改变主意决定接受那个年轻人的建议。”
灰衣人道:“什么建议?”
葛老微笑着:“那小子暗示高大爷目前正走上一条可怕的错路,他劝高大爷应该及早回头。”
灰衣人道:“什么叫走错了路?”
葛老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小子的意思是说:七雄中的六兄弟,目前正在纷纷收买杀手,暗地里作扩张实力的打算,只有高大爷,尚懵然无知,尤其是跟他公冶长作对,更属不智之至!”
灰衣人目光闪动道:“所以?”
葛老得意地笑笑道:“所以老朽等会儿离开这里,就要去找那小子谈条件!”
灰衣人点点头,隔了片刻,才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石桌上道:“五百两,四海通的票子,如有新消息,仍照老规矩联络见面!”
葛老走了,走时显得又兴奋,又紧张,就像偷吃了油罐子的小老鼠。
灰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葛老走出园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灰衣人才慢慢地从脸上取下那副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如果葛老这时突然走回来,看清这名灰衣人的真面目,准会惊但得不知所措。
原来这名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向高大爷献计,准备收为心腹的那位年轻杀手:龙剑公冶长!
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
蜈蚣镇上也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每个人的心情都似乎跟天气一样的开朗,今天的高远镖局,看上去更是充满了一片洋洋喜气。
镖局的大门口,缀满锦缎彩球,镖局里上自总镖头,下至打杂的小伙计,人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人人脸上,都闪现着一片喜悦的红光。
镖局门口,车马不停。
因为高远镖局的东主就是高大爷,高大爷六十大寿的账房,就设在这里高远镖局。
高大爷做六十大寿,谁不想在礼簿上留个名字?
局中管账的杨师爷,这几天来,手都写酸了,但这位杨师爷一点也不以为这是一份苦差事。
因为他是非常清楚他们东家的为人。
高大爷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毁多于誉,但对待下人,一向还不算刻薄,他知道这场喜事过去,大家一定都会分到一份可观的红利。
所以这位杨师爷只要一放下笔管,就会托着水烟台,走去门口张望。
一方面瞧瞧街景,舒散心神,一方面则是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贺客上门。
这时,一辆簇新的四轮平顶车,由一匹油光水亮的健骡拖着,正从镇头上向这边缓缓驶过来。
杨师爷看到这辆新骡车,眼中不禁微微一亮。
他知道又有送礼的来了。
而且一定是份大礼!
因为别的不说,单是拉车的这头健骡,在蜈蚣镇上,恐就找不出第二匹来。
车上的礼品,堆了有三尺来高,上面覆着一幅大红布,车后跟着两匹黄骠马,马上坐的是两名蓝色劲装大汉,这两名蓝衣大汉,一人佩着一口单刀,一看便知道是黑道上的人物。
行人带着钦羡的眼光,纷纷让道。
骡车驶至镖局门口停下,马上吸引了一大群闲人,大家显然都想看看这份礼是谁送的,是什么人出手如此大方?
杨师爷匆匆扭头朝两名小伙计使了一个眼色,连水烟台也来不及放下,便抢下台阶,迎了上去。马上一名蓝衣汉子宏声问道:“高大爷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