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衣着很随便,相貌很平凡,甚至连走路的那种懒散姿态,都跟普通人没有多大分别。
他走过这间破旧的屋子,就像走进了自己的家一样。
他朝丁谷含笑点点头,也朝吴大头含笑点点头。
他那种神情,就像是一位主人回到自己家里,忽然发现家里已来了两位客人,想表示歉意而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似的。
吴大头忍不住跳了起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懂礼貌?要进来也不先敲敲门。”
灰衣人很客气地笑笑道:“是的,我应该先敲敲门,只是我没有找到门在那里。”
灰衣人说的不是笑话,这间屋子的确没有门。
因为它们已被卸了下来,做了床板。
晚上是床板,白天则是桌垫兼座椅。
现在摆酒菜的小方桌,就放在它的上面,两端空出来的地方,便是现成的座位。
吴大头上前一步,伸手指着灰衣人的鼻尖道:“你”
他微微一愕,忽然张国住口。
灰衣人点点头,笑道:“就是我,兄弟排行十四。”
排行十四,十四鹰?
十四鹰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客气。
他走去丁谷对面,吴大头原先坐的地方,缓缓盘膝坐下。
吴大头僵在那里,真有点怀疑他们今天是不是走错地方?是不是无意中占用了别人的屋子?
十四鹰坐下后,端起吴大头刚刚斟满尚未喝过一口的酒杯,朝丁谷举了举道:“来,老弟,我敬你。”
丁谷居然也像和老朋友把晤似的跟着举起杯子道:“不敢当,我敬你。”
十四鹰浅浅喝了一口,大声称赞道:“好酒!这种酒我至少已三年没喝过了。”
吴大头忍不住道:“这种酒三年前你喝过?”
十四鹰笑笑,没有分辩。
丁谷道:“大头,不要这样无礼,去再拿副碗筷来,你也坐下。”
十四鹰又吃了几筷子菜,这才停下来,望着丁谷道:“有一件事,兄弟感觉非常抱歉。”
丁谷道:“什么事?”
十四鹰道:“不瞒二位说,兄弟已经来了一会儿,你们两位刚才说的话,兄弟已经全听到了。”
吴大头脸上,又现出怒容。
丁谷却笑笑道:“没有关系,如换了我浪子,我也会这样做的。”
十四鹰道:“所以,兄弟现在第一句要说的话,就是请你老弟放心,兄弟这次冒昧造访,带来的绝不是麻烦。”
这位第十四号金鹰,为人随和亲切,谈吐温文有礼,如果不是他跟吴大头已经有过一次交易,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江湖上声势惊人的十八金鹰之一。
丁谷没有开口。
十四鹰接着道:“更坦白一点说,兄弟这次带来的,实在可说是一个大好的消息。”
吴大头忍不住又插嘴道:“除非听了能够发财,我们对什么好消息都没有兴趣。”
十四鹰微微一笑道:“还是这位小兄弟聪明,一下就给猜着了。”
吴大头说的本是负气的无心之言,经对方这么一说,倒反而愣住了。
丁谷依然没有表示。
十四鹰缓缓接着道:“这宗买卖实在不能算小,只要丁老弟愿意参加一份,兄弟可以担保两位坐着吃两辈子也吃不完。”
丁谷道:“一宗什么买卖?”
十四鹰道:“有人要从洛阳将一批货物偷偷运出去,我们打算将它截下来。”
他说得很坦率,也很诚恳。
但丁谷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又是老套。”
十四鹰微怔道:“什么老套?”
丁谷道:“有人批评说:我们这些江湖人物,反反复复的,除了夺宝、寻仇、抱不平、争名位以外,似乎再也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来。”
十四鹰微微一笑道:“说这种话的人,也许并没有说错,只可惜他们似乎疏忽了一点小常识。”
丁茶道:“什么小常识?”
十四鹰道:“他们忘了人的世界,原是由很多小的生活圈子组成的。生活在某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就只能在那个圈子里活动,做他应该做或能够做的事。他绝不能因为自己能干什么而别人干不了他干的事,就自以为高人一等,或自以为他那种生活才够得上多彩多姿。”
丁谷点头,但没有开口。
大头脸上的忿意不见了。
他似乎已对这位十四号金鹰渐渐有了好感。
十四鹰接着道:“很浅显的,就拿一个泥水匠来说吧。一个泥水匠除了替人家砌砖盖瓦之外,他将靠什么生活?另外他又能干些什么?”
吴大头也开始听得点头了。
十四鹰顿了一下,又道:“同样的道理,一名江湖人物除了从事于前述的恩怨名利之争外,又能干些什么?又该干些什么?如果希望江湖人物干点新鲜事儿,难道要他们定期举行些什么黑白两道联欢大会?”
武器展览会?武术表演赛?
吴大头突然举起酒杯,大声道:“来,十四老兄,你这个人品德如何?武功有多高,小爷通通不管,而且以后我们也不一定会成为朋友。如今凭你这段见解,小爷敬你一小口!”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有点“不像话”但却全是实话实说的“老实话”
他的确没有跟这位十四鹰交朋友的意思;他的确钦佩对方这段为江湖人物所作的辩解。
而这种醉八仙,也的确一次只能喝一小口。
十四鹰当然知道要这个大头小子主动敬别人酒不是容易事,欣然举杯道:“不敢当,谢谢小老弟。”
丁谷思索了片刻,抬头道:“兄台说的这批宝物,究竟是批什么样的宝物?”
十四鹰喝完吴大头敬他的那一小口酒,刚放下杯子,现经丁谷这一问,像为了要抑制某种激动的情绪似的,竟又端起杯子,自动喝了一小口,才慢慢地回答道:“‘提起这批宝物,说来话长。”
他忽然反问丁谷道:“老弟有否听说过天堂谷主元优老人云山樵这位前辈人物?”
丁谷点头。
十四鹰道:“天堂谷究竟在什么地方?无忧老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江湖上年轻的一辈,可说无人知道。就是老一辈人物中,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而这些硕果仅存,与天堂谷主有交往的老辈人物,除非他们自己肯说出来,当然谁也不敢追问。”
他又顿了一下,道:“所以,数十年来,在江湖上,天堂谷已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地方,无忧老人也成了个谜样的人物。”
吴大头忍不住再度插嘴道:“我们丁大哥问的是宝物,你尽提什么天堂谷、无忧老人干什么?”
十四鹰道:“因为这批宝物跟天堂谷主无忧老人有很大的关系,我必须从头说起。”
原来天堂谷主无忧老人云山樵,本是个文武兼修的世家子弟,后因不得意于文场,遂变卖家产,隐居天堂谷,专研武术。
这位老人当年当然还是个青年书生除醉心武术外,尚有收集奇珍异宝的爵好。
到了五十岁左右时,他收集的货物,已是不可胜计。
但老人最喜爱的宝物,只有四样。
第一样是以蓝田良玉琢成的一对玉狮子。第二样是来自天竺国的一对水火珠。第三样是一把来历不明的宝刀。第四样是以黄金铸成的十八尊罗汉。
这四样货物,每一样都可说是稀世之珍。
其中尤以“无名刀”和“十八金罗汉”更是“宝中之宝”
据说,老人初取得那把无名宝刀时,并不如何重现。直到五六年后重新检视时,他才发现了这把宝刀的珍贵之处。
一般兵刃,不论以何种金属铸造,如不善予保养,时日一久、总不免渐呈锈蚀。只有这把无名刀,忘年如一日。不仅不见一点锈斑,甚至刀身的光亮度,亦鲜明如故,至于锋刃之锐利,自是更不在话下。
其次是十八尊金罗汉。
这十八尊金罗汉,每尊长不盈寸,重仅二两。如论全部黄金的价值,以无忧老人的财力来说,真是微乎其微。
它们可贵的地方,全在铸工之精巧。
每一尊罗汉,姿态各异、丝毫华现,栩栩如生,神韵浑成,令人叹绝,据一位有名的老铸工估计,单是模型的塑造和修饰,就得五年以上的功夫,整套罗汉金像的价值,尽可想见。
以天堂谷之隐僻,以及无忧老人在当时武林中之声望和地位,这位天堂谷主可说根本不必为这批宝物的安全担心。
可是,无忧老人为了慎重起见,仍然重金礼聘了一位巧匠,于天堂谷中,另开一处石室,作为宝库,并于宝库中布置层层机关,以策安全。
如果无忧老人不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君子,这名巧匠于完工后,说什么也出不了天堂谷。
然而,无忧老人于完工后,却仅像来时一样,蒙上他的双眼,便将这位巧匠送出了天堂谷。
结果,好心无好报,又过了两三年,无忧老人四海漫游归来,当他重新人库检点宝物时,库内种种机关布置如故,宝物则已不翼而飞。
再派人去打听那位巧匠,巧匠也已杏如黄鹤!
如换了一般人,也必会暴跳如雷,气个半死。
但是,无忧老人却仅于沉默半晌之后,付诸一声苦笑。
这件公案,年代久远,同时知道的人也不多。再过上十年八年,也许根本就不会还有人记得这件事。
然而,说来也巧,就在上一个月,十八金鹰帮派在灰鼠帮卧底的人,突然传回一个惊人的消息,说灰鼠帮受人重酬委托,将于本月从洛阳护运一批宝物至巫山某处交货。
宝物的清单是:“玉狮子一对。水火珠一变。宝刀一把。金铸罗汉十八尊!
这份清单虽然令人心动,但一般说来,也只不过是一批“值钱”的“红货”而已。但事有凑巧,十八金鹰中一位老师爷,恰好是少数几个知道当年这段公案的人物之一。于是
听完整个故事之后,吴大头道:“那位天堂谷主无忧老人是不是还活着?”
十四鹰摇头道:“不清楚。”
吴大头叹道:“那么,无忧老人有没有后人或传人?”
十四鹰道:“也不清楚。关于这位前辈高人的身世详情,兄弟已经说过了,除了少数几位老一辈的人物,恐怕谁也无法问答。”
吴大头一双小眼睛转了几转,忽又问道:“这四样宝物,几乎每一样都无法瓜分或切割。如果我们参加了,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丁大哥”不但连说两次,说时也特别加重了语气。
因为对方若是只邀丁大哥参加,好处便只有一份。
如果参加的是“我们”而不只是‘“丁大哥”一个人,纵然他大头不够资格分一份,但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油水的。这种捞油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十四鹰很诚恳地道:“这四样宝物,的确无法分割。但兄弟可以保证,只要事情成功,本帮绝不会亏待了你们二位。”
吴大头摇头道:“不行!我大头年纪虽然小,黑道上那种黑吃黑的故事可听得不少。我看我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明白些的好。”
十四鹰道:“关于这一点,兄弟来时,已计较过了。现在兄弟先提个草案,两位如果还有意见,尽管提出来大家参考参考。”
吴大头道:“你先说说看。”
十四鹰道:“事成之后,本帮愿意付给二位三万两白银的酬劳。如两位不嫌菲薄,今晚即先付定金二成。”
吴大头暗喊一声:三万两白银?乖乖弄的冬!
他转头望向丁谷。
他虽然满心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但他并未被这笔横财冲昏了头,他知道要丁谷答应了方能算数。
丁谷缓缓喝了一小口酒,慎重的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十四鹰道:“什么事?”
丁谷道:“十八金鹰帮高手如云,像这样一批买卖,只要费点心机,可说是手到擒来,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浪子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十四鹰微笑道:“老弟,你太谦虚了。俗语说得好:真人眼里不揉沙子。咱们金鹰十八兄弟,虽说人人能玩上两手,如说到暗器方面,可就比你老弟差远了。而这一次的买卖,我们所欠缺的,正是这一方面的人手。”
他喝了口酒,敛起笑意,正容接着道:“老弟想必也很明白,像这种买卖,可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多一分实力,也就等于多一分成功的机会。所以,也请你老弟务必相信,本帮此次相邀,纯出自一片至诚。”
丁谷道:“这件事贵帮预定何时动手?小弟又如何效劳?”
十四鹰道:“灰鼠帮方面,目前正想尽方法,希望分散本帮的注意力,而本帮也正将计就计,虚与委蛇。相信他们无论玩什么鬼花样,也难摆脱本帮的监视。至于何时动手,一时尚难决定。”
他从身上取出六张一千两票面的银票,以及一双高约寸许的展翅金鹰,放在桌上,起身道:“这是六千两定金,以及本帮的金鹰令符,请老弟先行收下。一旦时机成熟,本帮自会派人与二位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