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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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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公主虽说对父皇心存怨恨,但静下来还是有些感激父皇的。在宫中,她耳闻目睹前朝和当朝那些和自己一样出身尊贵的公主和郡主们,很多都是在自己父皇、皇兄甚至母后的威逼下,为了皇族王权的存亡或是国家朝廷的利益,或是下嫁已经实际独揽了朝廷军国大权的年老鳏夫,或是含泪忍悲远嫁他国异域。而最终的结果,有的很可能因此就成了千古罪人之妇,或被逼再嫁,或不得已出家为尼。有的甚至终生都难再有和骨肉亲人团聚的一天了。

    父皇对自己毕竟还是心存三分仁慈。因投鼠忌器之故,虽诏令翰成去职归里,却并没有祸及他的性命,甚至也没有把奶娘逐出皇宫的意思。

    当贺公主闻知翰成哥再次出家的实情后,直急得喉咙喑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若翰成哥和自己一样,不过只是躲避一时之痛和眼下之祸避难山寺倒也罢了;若他果真看破红尘而遁入佛门的话,恐怕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了。

    公主决计出宫一趟,探看一番虚实。

    翰成自重归祖庭,脱下锦袍皮屦,重新着上僧衣麻屦,大周太子阵前的扬威将军,又成了少林寺昔日的慧忍和尚。

    一段日子的修持以来,慧忍的心神开始平复和宁静了一些。如今乍闻贺公主从京城一路寻到寺里,一颗心一时又痛楚又慌乱,情知见了公主必会重陷红尘困厄,只怕再难挣脱,只好恳请师父为自己拦挡一番,求师父能替自己说服公主早些回宫。莫因一时痴妄而害了亲近之人,最终也祸及寺院和众僧。

    师父道:“慧忍,人心譬如洪水,拦则溃溃,抑而汹汹,疏之渐渐。”慧忍似有所悟。

    师父清楚:凭他眼下的修持,虽能躲得开公主“形”的纠扯,却无法逃得开公主“神”的缠扰,更无法真正斩断红尘凡间那段儿女之恋。设若自己的修持和定力能抵得住红尘诱惑,自可斩断千丝万缕的儿女情丝,又何须拦挡回避?若心有挂碍,即使拦堵一时,即使永世不见,只那一种挥之不去的缱绻和相思之痛,只那一番萦系神魂的恋欲之苦,远比形体肌肤的聚合离散更难让人勘破幻象,更难以让人真正超度苦海的沉浮陷落,其实才更是禅悟和修持的大敌。

    公主坐在方丈的客房,眼见门前的那抹阳光一点一点地悄悄向西移动。整整三个时辰了,翰成哥仍旧没有露面。但她却是主意笃定:不当面问个清楚,她是不会离开寺院的。

    她终于看到了一身衲衣麻屦的那个熟悉身影了。

    他的神情憔悴得厉害,步履也显得有些踉跄和犹豫,正穿过高高低低的银杏树和大叶杨朝这边走近,他的目光依旧幽潭一般澄澈。

    一俟望见他的身影,公主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凄痛和委屈于霎时得到了最大的回报。透过迷蒙的泪眼,她呆呆地望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翰成。

    然而,乍见的激动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代替:她看见多日不见的翰成哥微笑着,然而那微笑却含着慈悲,酷似大雄宝殿里那尊金碧辉煌的佛。那微笑是属于万事万物和芸芸众生的,是亲切而神秘的,也是遥不可及的“阿弥陀佛!施主辛苦了。”他的语调宁静而温厚到近乎漠然,好像是从遥远的梦中传来一般。贺公主望着他那熟悉的脸庞眉眼,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却分明看到了模样声音完全相同然而却根本是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完全陌生的人。

    初秋的殿堂骤然吹进一阵来自北面少室山透骨的凉风,公主顿时冷得打战。她望着他的脸,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请问,施主”贺公主忍着泪,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抖着嘴唇叫了声:“慧忍法师!”乍听公主竟这般称呼,慧忍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慧忍法师!宇文贺有一事不明,还请法师指点迷津。”公主强抑着从骨子里涌出来的一阵阵冷意和战栗说。

    “施主请讲。”慧忍望着公主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心里一痛。

    “法师,一个人若果然得悟,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从此得六根清净之自在、脱六道轮回之苦海。若故作玄虚、矫情清高,甚至连故人都不敢相认,是否也是一种执著和痴妄呢?”公主紧盯着慧忍的眼睛问。

    “阿弥陀佛施主。”慧忍急忙阖目念佛,抚弄佛珠的手却分明有些发抖了。

    贺公主忍住泪:“周大哥哥!我不是你的什么施主!我是你一奶所哺的妹妹,心心相许的亲人!你若真能放得下我,今天就请当着佛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说你从今往后不管我宇文贺是死是活,是殉情还是远嫁,你果然真能不痛不苦、无惧无畏、不惊不怖、无动于衷的话,从今往后你尽管为你的佛祖静心修信;我就去为我父皇的一统王业北上和亲或是南下联姻,以我一人之躯去换取突厥或是南陈的数十万兵马箭弦,从此无论是死是活、是伤是残,宇文贺决不再牵累你修行和尚半分了!”贺公主再也忍不住泪水的汪洋恣肆、喷涌而出了。

    慧忍脸上那超然的微笑一下子化为无法遏制的悲怆,霎时间断肠裂肺的痛楚袭上身心。他当然清楚这个贺妹妹,凭她的性情,一旦心生绝望,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走另一条“苦修”之路,做另一样的“头陀僧”或者更甚他一面竭力遏制着巨大的痛楚,一面默诵佛号强令自己不为所动。可是,他的嘴唇和两手却开始拼命颤抖起来。这时,他见满脸是泪的公主转过身去,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佛像前流泪呜咽道:“佛祖在上,弟子宇文贺不敢打妄语。纵然佛祖在我翰成哥心里,翰成哥也仍将永在宇文贺梦中。此生非我翰成哥誓不嫁二人!若宇文贺冒犯亵渎了佛祖,请佛祖让我一人下地狱受尽诸苦,不关我翰成哥半点罪过!”慧忍直觉胸口如同万箭穿心般痛楚!公主如此执著,他又如何能真的静下心来修持?然而,他情知自己和公主之间隔着一条根本无法逾越的天堑,与其执著不舍地等待大祸临头,到最终再累及众人,何如此时咬紧牙关、硬起心肠,也好让公主早些死心,早些解脱这爱别离合求不得的苦难?慧忍忍痛暗自思忖:如何才能使公主不致太过绝望而自伤,又不令她因依旧心存幻象而更加痴迷?“公主,慧忍既已皈依佛门,岂敢再挟儿女私情?公主若如此相逼,慧忍一人生死实不足惜,只恐最终祸及佛门。所以慧忍无奈之下,也只有以自裁而了却俗身肉体,从此断踪灭迹。若公主能为佛门和慧忍俗家父母安危所虑,就请公主暂回宫中,也好容慧忍从长筹划。”公主一下子惊呆住了!“了却俗身、断踪灭迹”这是她万没有料到的结果!她当然不想佛门寺院和奶娘一家子因自己的缘故致祸,更不愿逼得翰成哥身灭形遁!可是她也决不愿就此罢休。独自流了半晌泪,咬着牙说:“翰成哥,妹妹听哥哥的话就是了。妹妹这就下山回宫去,但也请哥哥记住妹妹的一句话:无论哥哥是出家还是出走,也无论哥哥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身灭还是形遁,是死还是活,贺妹妹永远都会等着哥哥、陪着哥哥的”公主离开寺院后,慧忍虽连着几天入定禅坐、静心观息。可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真正入静。而且每每念及公主便满心痛怜如绞,末了竟致昏倒在寮房。

    醒来后,听师兄师弟们说他竟然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师父一直都是亲自守在他身边,亲自为他煎药喂汤、发功扶气。

    望着越发显得苍老清瘦的师父,慧忍不觉潸然泪下,心内涌过一阵一阵的感念之情。回想从自己最初入寺学艺,到整整四年中师父对他格外付出的心血和教诲及自这次重皈佛门,师父一介伤残之躯的年迈老人,竟然通宵达旦地守在自己的病榻前,又是亲自煎药喂药,又是发功理气的,即令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复念及自己命途如此,竟是既难入俗做人、也难安心做僧了大禅师从外面回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徒儿,其实修佛信佛,不过是我佛弟子得以乘坐佛法之舟渡越漫漫苦海的行程罢了。在未达彼岸的途中,风浪之苦、颠宕之痛自然要折磨困扰我等凡心肉体。也只有那些经得住诸多劫数苦难,坚心修信者,最终方能得证菩提而达极乐佛境。”“师父,弟子此生难以真正放得下贺公主,只怕最终会辜负师父,也难达极乐彼岸了。如今弟子一人难脱苦海事小,弟子只担心长此以往不仅会害苦了公主和徒儿生身父母,也会连累佛门和公主的胞兄母妃。这般漫漫苦海真不知何时才能修渡彼岸?请师父指点迷津”“徒儿今世合当有此苦劫。”大禅师阖目道。

    “弟子愚钝,请师父指点迷津”慧忍依大禅师嘱,阖目禅坐,渐似入梦:一位锦帽貂裘的少年郎,手持弓箭睃视猎物。天外飞来双鹤少年弯弓而发。一鹤应声跌落,另一鹤见状也急忙落在伤鹤身旁两鹤弥留之际,交颈悲唳久久,吐血而亡慧忍蓦地惊醒:“阿弥陀佛恶业啊!”“因而,你此生注定与红尘凡世有缘无分,可是你最终得证圆觉的机缘却恰恰又在红尘世间、沙场阵前”师父似在梦中呓语般。

    慧忍惶恐惊惧地乞求:“师父,弟子决不想再回红尘凡世受此裂心无妄之苦了,弟子情愿一生一世守在寺中敬奉师父,一生一世清清净净地修行持戒,赎尽前生,得证圆满。”师父阖目道:“不久将来的那场大灾厄,佛影潜形,佛音喑寂,那时你必得重返俗世,为我佛道场的重新弘扬而造化机缘”慧忍禅悟着师父话中的玄机,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一切皆是定数,非人力可逆转。他只有强令自己克制痴妄,清静神志,勘破幻象,一心修持,以期最终度公主,度自身,度众生而师父的谶言中,慧忍唯有一样尚未悟透,那便是“不久将来的那场灾厄”究竟指的什么?是天火还是地震?是人为、神力还是注定的劫数?慧忍开始潜心入定后,渐渐已感觉到了佛那安详温暖的气息,感觉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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