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数十万军士劳师糜饷几年,被几千散处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无论谁都庇护他不得。刘统勋道:“六爷,伤感没用,这事只能尽力而为,叫他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要看他的圣眷。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我和张得天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来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傅恒唏嘘了一下,试泪道:“据您看,他这罪该定个什么刑呢?”“凌迟是够不上的。”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他犯的军法。失机坐斩,无可挽回。至于法外施恩,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傅恒长叹一声,说道:“真正是秀才带兵”他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几乎要说出来,又止住了,说道:“请他过来说话吧。”
张熙项带黄绫包着的枷,铁索锒铛被带进了狱神庙。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已是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进士时,他才刚满十四岁,就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入学士子必读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是刑部尚书,管着这狱神庙。如今,他自己成了这里的囚犯。这是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虽然一直戴着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看去很恬静,只目光中带者忧郁,怔怔望着迎出台阶上的傅恒和刘统勋。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忍之色,站着只是发怔,摆了摆手吩咐道“得天兄,请进来坐,我们先谈谈。”张熙似乎这时才从忡怔中醒悟过来,跟着二人进屋。傅恒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让了让,让张熙坐了客位。刘统勋在下首相陪。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话。沉默良久,傅恒才道:“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张熙欠身说道:“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他们过去都是我的堂属,如今我这样,谁肯难为呢?”刘统勋道:“前儿我过府去,还见了嫂夫人,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熙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能见见儿女妻子,于愿己足。”说着眼圈便红红的。刘统勋看看傅恒,立起身来,严肃地说道:“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熙!”
听见这话,傅恒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倒叩头道:“罪臣张熙在”
“你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当时苗疆事起,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前往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前敌,据实奏来!”
张熙早知必有这一问,已胸有成竹,叹息一声答道:“平定苗疆改土归流,先帝决策并无差谬。鄂尔泰既作甬于前,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慌失措于后,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边帅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私心颇愿以书生之身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所以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承受国法军令。并不敢讳过狡辩。”这件事的过程张熙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真正的操纵人却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自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难以经略,张熙自己也想当个风流儒将,才招致这场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扬威将军哈元生与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事权颠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还是去为哈、董二人划分辖地,调解和息?”
这是更加诛心的一问,其实根子还在鄂尔泰与张廷玉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但二人现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热的宠信权臣,张熙怎么敢贸然直奏?思量着说道:“这是罪臣调度乖方。原想将区划分明,使将领各有专责不致自相纷争。意想不到二人竟为区划不均,加剧了龃龉。”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此时反躬自省,罪臣确实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臣更愿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他这一说,刘统勋不禁一怔,因为后边这段话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的?”不料张熙自己先已引咎认过,倒不好再问了。思量着,刘统勋便隔了这一问,说道:“经略大臣张广泗为全军统帅。先帝委你去,只是协调各部兵马听从统一调动,督促用兵。你辄敢滥用威权,越俎代庖?这是儿戏么?尔既以儿戏视国事,玩忽军政,朕将尔弃之于法,亦在情理之中!”
“皇上如此责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谢罪,还有什么辩处?”张熙伏首叩地有声。“罪臣虽死而无怨,但尚有一言欲进于陛下。臣原以为张广泗只是刚愎自用,相处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实偏狭得令人难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屡次前去会商军务,口说惟罪臣之命是听,其实无一赞襄之词,哈元生事亦无一调解之语——臣死罪之人,并不愿诿过于人,请皇上鉴察臣心,此人实不可重用!”
至此问话己毕。傅恒听张熙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刘统勋扫了傅恒一眼,见他无话,便大声叫道:“来人!”
“在!”
几个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听命应声而入。刘统勋厉声喝道:“革去张熙顶戴花翎!”
“扎!”
张熙脸色煞白,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用细长的手指拧开珊瑚顶子旋钮,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并双手捧上,又深深伏下头去说道:“罪臣谢恩”
傅恒抢前几步扶起张熙,说道:“老师保重,这边狱神庙不比外头,饮食起居我自然会关照。往后不便私相往来,有什么需用处,告诉这里典狱的,断不至身子骨儿受屈。供奏万不可饰功讳过,多引咎自责些儿,留作我们在里头说话余地。”一边说一边流泪。张熙到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说道:“请六爷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谢罪,哪敢文过饰非?”刘统勋见他们私情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在旁叫狱吏,大声吩咐道:“将张熙收到四号单间,日夜要有人看视,纸笔案几都备齐,不要喝斥,也不许放纵,听见了?”
“六爷,延清大人,我这就去了。”张熙黯然说了一句,伏身向傅恒和刘统勋又磕了头,便随狱卒去了。傅恒望着他的背影叹道:“他总归吃了好名的亏。”刘统勋笑道:“我看六爷还真有点妇人之仁。张熙身统六省大军,耗币数百万办贵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烂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至少是个误国庸臣。论罪,那是死有余辜的。”
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他是个秀才墨客,这一次真正是弃长就短。他自动请缨,其实就是好名。你和张熙没有深交,其实他不是无能之辈。”说罢起身,又道:“慢慢审,不要急,苗疆现在是张广泗统领,这一仗打胜了,或许主子高兴,从轻发落张熙也未可知。”说罢一径去了。刘统勋却想张广泗与张熙势同水火“打胜了”张熙断无生理。只有“打败了”才能证明张熙有理,或可逃脱惩处。刘统勋觉得傅恒颇有心计。但傅恒如此身份,他也不敢揭破这层纸儿。
傅恒走出养蜂夹道,一刻没停便赶往军机处来寻张廷玉。张廷玉却不在。军机处章京说他在上书房。傅恒便又来到上书房,见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都在,张廷玉和鄂尔泰陪坐在侧。一个二品顶戴的大员坐在迎门处,面朝里边几位王大臣,正在慷慨陈词。傅恒认得他是河东总督王士俊。
“允饿、允禵虽是先帝骨肉,但当时先帝处置实是秉公而弃私,大义灭亲。”王士俊只看了傅恒一眼,继续说道:“如今放出来,是当今皇上深仁厚泽,按‘八议’议亲议贵,我没意见。但邸报上不见他们有一字引咎负罪、感激帝德皇恩的话。这就令人不解:先帝原先囚错他们了么?”他仿佛征询大家看法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一片沉默。鄂尔泰道:“皇上叫你和我们上书房谈,没别的旨意,我们只是听。你说就是了。”“说就说。”王士俊冷冷道“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我不晓得你们几位衮衮诸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无缘无故放了罪人。封允禵为王,今儿见邸报又封允饿为辅国公。他辅的哪一国?是死了的允禩、允塘的国,还是允礽的国?汪景棋先头劝年羹尧谋反,先帝拟定年羹尧九十二大罪,当时你张廷玉在朝为相,鄂尔泰也是左都御史,如果冤枉,你们当时为什么一言不发?如果不冤枉,为什么上书房又发文释放汪景祺所有家属,年羹尧一案所有牵连在内的都一概免罪,有不少还官复原职。先帝曾赦免已经改过自新的罪人曾静,颁布明诏:‘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之。’煌煌天言犹在耳畔,敢问诸位大人,何以竟敢请旨,悍然杀掉曾静?”他长篇大论,连连质问词语锋利,毫不把几个王爷大臣放在眼里,傅恒竟听呆了。
“来来,”张廷玉亲自斟一杯茶过来“你说得口渴了吧?说嘛,接着谈。”
“谢中堂。”王士俊接过茶喝了一口,旁若无人地说道:“先帝清理亏空,惩治贪官污吏。诸君都是读书人,自前明以来,哪一代吏治最清?雍正!如今亏空是一概都免追了。下头官员见风转舵。巧立名目,从办差拨银中大挖国库。贪风又在抬头,先帝为奖垦荒、扶植农桑,设老农授官制。种田种得好,赏八品虚衔,这是善政嘛!张允一本奏上,将此善政也废了这样弄,我不知各位执政置先帝于何处?也弄不懂,置当今万岁爷于何处?我说穿了吧,如今什么是好条陈:只要把世宗定的国策翻过来,就是好条陈!”他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你们奉旨问话,我奉旨答话。就是这些。没有了。”
几个大臣听了对视一眼,允禄口才不好,便转脸对张廷玉道:“衡臣,你说说吧。”
“我佩服你的好胆量。”张廷玉颔首说道:“你这一封折子告的不单是我们上书房,是连皇上‘以宽政为务’也一揽子扫了进去。你说的那许多事都已发到九卿,大家自有甄别。连带着我和诸位上书房大臣的,我们也要解释——不过不是给你,我们不对你负责,只对皇上负责。”鄂尔泰轻咳一句说道:“皇上已经批了你的奏章,有罪无罪,什么罪名,我们议过自然请旨。你不必再到福建巡抚任上了。傅恒就在这里,交与他,你暂在养蜂夹道待命。”
“公事就是这样了。”允禄笑了笑,起身上前,竟拍了拍王士俊肩头,”我服你是条汉子。三天之内你要写一封谢罪折子,承认自己妄言,本王还可在圣上面前说话。不然,我也无能为力。”
王士俊只一笑,转脸对傅恒道:“张熙不也在养蜂夹道?能不能把我们囚在一处?我趁空学点诗。”傅恒见张廷玉便笺上要自己进来,却万不料是派给这差使,怔了一下说道:
“到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