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下轿,天已经苍黑,西边的云像一块烧红之后又渐趋冷却下来的无边大铁板,灰褐色里透着殷紫的光。阿桂见卜智正指挥着小太监往门上挂宫灯,他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卜智忙迎上来,笑嘻嘻请安道:“中堂爷吉祥!嘿嘿园子里钮贵主儿方才打发人,送过来一锅子冰糖银耳燕窝粥,到处寻爷不见”他瞟了一眼那顶鹅黄顶子大轿“——敢情爷去了五王爷府了,我让军机处苏拉给您煨了一碗,那东西最是滋阴润肺的”话没说完阿桂便打断了,问道:“紫禁城这边是你主事儿,圆明园呢?”
“回爷的话,圆明园是王忠。有时奏事匣子送过去,都转过我这边送军机处。主子在圆明园,这边的匣子是卜义送过去”
“两处宫掖侍候人,谁掌总儿管事?”
“爷说笑话了不是?当然是内务府。园子里是王耻,宫里是卜义。他们都随驾南去了,没有大事,各处管各处。”
阿桂“嗯”了一声,拔脚便进西华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叫内务府老赵——赵畏三过来一趟!”说着脚步不停地往武英殿前过御河桥,径往景运门内的军机处去了。来到军机处早有几个军机章京迎了上来,有的回说几份本章南京批转过来,有的抱着下边省里送来的亲启案件,有的说接见外官升转调缺时的情形,阿桂只略一驻足,点头道:“凡是明发诏谕,拜折明奏的奏折条陈,交誊本处登邸报,直奏皇上的密折匣子,转通州驿站,仍由通州驿站递送。今天我不再见别人。当值的章京留下一个,其余的事明天再办。”因见胡罗缨站在军机处门口,按了按手笑道:“老兄不在内——兄弟事忙,只能谈一刻时分,请进里边说话——”一边说一边进了军机处,吩咐军机处守门太监,赵畏三来了,叫他进来,不用报名。”
其时满宫里大监、军机章京都已知道阿桂空手夺白刃生擒朵云的事,原想听他说希罕儿。见他这样匆忙,料是急着向乾隆奏报朵云和金川事宜,都没有疑到别的上头,却各自整理自家分管文书散去不提。
“劳尊驾久等了,”阿桂因见胡罗缨垂手站在自鸣钟前,满脸拘谨,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笑着让座儿,说道:“请茶,随意一点。本来想多谈一会子的,有些急务要处置,要写奏本。只能简约说说了。”说罢升炕端坐。他进军机处,拜访张廷玉、讷亲、傅恒,都有缄言忠告,只要北京城里不起反,军机处房子着火也要从容处置,做什么事想什么事,最忌躁性。尽管此刻心头杂乱纷纷,还是按着性子,做出若无其事的模佯儿,听胡罗缨汇报。
胡罗缨已听说阿桂生擒朵云的事,见他气度一如寻常,神凝气端稳坐听自己说话,真是敬慕之极,他看阿桂,真有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味道,遂咽了一口唾液,摒气说道:“卑职简约向中堂回说。前番军机处奉旨询问,何以粮食仍不能自给。卑职有些无所适从。台湾地处海域,气候湿热,而且夏季台风三日一场五日一阵,小麦根本种不成,稻子产量一亩也就百余斤,垦荒再多,粮食也是不能自给的,恳请中堂奏明皇上,还是每年从福州调运一百万石米,不能再硬行指令种粮了。”
“粮食不能自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阿桂一边沉吟,口中道:“隔着海,百里汪洋,粮船航运花钱太多,户部算了,一石米要加三两二钱银子,太费了。你有什么好法子,说说看。”胡罗缨道:“其实台湾府这个缺一点也不瘦。历届知府都心里有数,那是个蜜糖罐儿,外头粗糙里头甜。大家宁肯朝廷给个小处分,不愿把底细说透了,就怕户部知道了不再供官粮,减了养廉银吃亏。”阿桂诧异地看一眼胡罗缨,却见赵畏三进来,摆手示意免礼道:“你坐一边稍候——什么底细?”
胡罗缨莞尔一笑,说道:“糖!那地方儿甘蔗节儿扔地下就往外冒糖水,一亩甘蔗榨的糖十亩粮食也换不完。中堂说倭寇,倭寇都是日本国的浪人,到台湾发财,一是珍珠二是糖。内地缺糖,台湾缺粮,以粮换糖,两好凑一好,百姓们和官府不闹生分别扭,不但倭患,就是教匪,都是好对付的。中堂,卑职说话直率,放着十倍的利不要,偏逼着人种长得秃子毛儿似的稻,这合算么?”
“说的是,而且透彻。”阿桂不禁含笑点头,历来派去台湾知府的官员,下委时千推万辞不愿去,去了的却又生方变法儿蝉联留任,这蹊跷终于若明若暗有了答案。因又问:“教匪的动势如何?匪首林爽文,听说还不到二十岁?”胡罗缨道:“林爽文今年二十一岁,有些邪术。听说能驱鬼捉狐、念咒聚集狼虫虎豹蛇鼠猫狗之类,在高山族人家乡里串乡治病传道,我派人去拿,都是刁民报信儿逃逸了。整个儿台湾教众大约不到三千人,多是女人老太婆愚昧无知之徒;只要糖类、珍珠海品、大陆丝绸瓷器、丁香胡椒这类物品官府调理控制好,小乱子不敢保,大乱子是出不了的。”胡罗缨见阿桂看表,从怀里抽出一份通封书简,双手捧给阿桂“这里边的情由很杂,依着中堂的三条,下午我写了个呈文折片,中堂留下参酌。”
“你是真心为政敢说真话的人。”阿桂接过放在案上,下了炕,望着幽幽灯烛“大抵我已经听明白了。你到南京,皇上召见,还可以上奏,你这个折片我附奏转给皇上林爽文到内地来过,去过扬州,见过‘一技花’,又不知道去向。估约是回台湾了——一定要着力捕拿到案!”胡罗缨忙起身连连称喏。阿桂赏识地看着他,拍着肩头道:“你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吧?好生做去,差使做得好,自然要升迁的——你可以去了。”竟亲自送他出门,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宫门灯影里才踅回身,赵畏三早已立起身来迎候。
阿桂看着一桌子待办文书叹了一口气,不再坐下,开门见山说道:“我还要同和亲王出去有事。叫你来,是问魏主儿的事——我没工夫细听。这么大的事,内务府为甚么不报我知道?”
“回中堂您呐!”赵畏三是内务府堂官,是宫里办老了事的老手,他养就了绝好脾气,见阿桂面色不悦,忙陪笑道:“这是六宫都太监的差使,我就好比窑子里打磨旋儿的大茶壶,谁喊都得给人倒开水的!里头卜智老公儿也只知会叫把寿宁宫后头那个荒宫腾出来。我问了才知道是给魏主儿住的。我还问要不要知会军机处,贵主儿的话,‘军机处是料理军务政务的,这是家务,与他们互不相干”还说魏主儿又没有降位,只是宫里挪动一下住处,传出谣言唯我是问。您想,这地方任谁抬脚都比我人高,我怎么敢违了贵妃娘娘的旨令呢?”说罢又嘿嘿笑。
“我不但是军机大臣,还是领侍卫大臣,内务府大臣,太子少保。”阿桂脸冷得挂了霜似的看着这位活宝“天子没有家务,家务就是国务!——浑浑噩噩!”
“是是是!浑浑噩噩”
“不许腾出冷宫,就说我不许!”
“是!有中堂爷作主,事好办——我不怕!”
阿桂见他一脸皮笑,自也知对这色人无可奈何,放缓了声气问道:“这宫里还有园子里的太监、宫女,你都认的?有没有花名册?”赵畏三笑道:“认——的!咱是老怡亲王的包衣奴才,十二岁就进内务府当差了。别说是人,宫里的耗子我都知道是哪一房的——就是有的宫女,才新进来的,叫不上名字来嘿嘿”阿桂见他这般油头滑脑,再气也发不起脾气来,只好一笑,说道:“真是个冥顽不化的宫痞子!”说罢笑容瞬间即逝,接口又道:“跟我一处走一趟——今晚我要看看你肚子里装的什么心肺!”说罢转身就走。
“我这种人哪有什么心肺嘿嘿”赵畏三猥猥琐琐跟在阿桂身后往宫外走“掏出肚子里都他娘的是牛黄狗宝。有心肺的人在这搭里是立不住脚也办不成差的。”他唠唠叨叨,说得嬉皮笑脸,似乎自嘲又似乎是闲话,阿桂却听得心里一动,一边走一边说:“牛黄狗宝也是好药材,不信你到生药铺问问价儿!不论在哪里作事,能耐大小,无非‘天理良心’四个字而已!”“那是那是!那是自然!中堂爷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赵畏三一边呵呵笑着走,一边说道:“这就是中堂爷体恤我们办这些差使的人了如今不比康熙爷雍正爷年头儿,就这么一片紫禁城,就那么一千多太监两千多宫女,头绪不多好照料,圆明园是一片,承德一片,遵化一片,紫禁城里又一片,上万的人吃饭睡觉,拉屎尿尿,什么乌龟杂鱼的没有?跟中堂说个难听话,有些事比打翻了茅缸还臭十倍,都得我去料理。比方说,先头我爹在内务府,拿住了偷碟子偷茶盏的,太监打发到奉天皇庄种地,宫女就得进辛者库洗衣裳挑水。如今就是偷了高士奇的字画、纳兰性德的原本真迹词儿,也只不过抽几蔑条罢了一个宫跟一个家一模似样儿,主子们事忙,太监头儿不成器,又都是主子跟前有头脸的,叫我们内务府有什么法子?嘿嘿嘿嘿不过家大业大了,事多些,也是常事儿”
阿桂道:“我要上折子,宫务要调理一下,这样儿,好好一座紫禁城,要弄成拆烂污铺子。偷东西盗卖古董字画的,要从重治罪!”
“其实事事原都有规矩的,自从弄这个圆明园,就乱了套。摊子太大,人也太杂了”赵畏三一成不变只是个笑“说起来爷也觉得可。笑。昨儿一拨子太监,为争‘菜户’吃醋,在御花园里打群架,伤了两个。一问事主,一造儿是那拉贵主儿跟前的赵不仁,一造儿是钮贵主儿跟前的秦不义,我都惹不起。今晚又一起,说起来更脏。两个太监在寿宁宫后空殿搬东西,玩把戏弄屁股,夹在屁股里头拔不出来!竟他妈的嘿嘿嘿狗连蛋似地赤条条抬到内务府,叫了太医院的太医扎了一针,屁眼门儿才松开了——中堂爷,这事儿忒入不得外人耳朵了,正要请示怎么发落呢!”
阿桂听得一阵头晕恶心,想呕又呕哕不出。好一阵没言语,加快了步子,直到出了西华门才透出一口气来,问道:“有没有先例?”赵畏三却把“先例”听成了“先帝”觉得问得不通,又不敢驳回,嗫嚅着答道:“先帝爷最容不得这种事——啊,先前也有这事。玩把戏的事我早有风闻,因收了一批福建太监,喜欢凿后门儿,宫里就有些个乱,这种事要不是有这个情由儿,哪里拿得住呢?”
“拿住什么了?说给王爷我听听!”二人正说话,弘昼已从北边转悠回来,他刚在宫墙根儿小解了,掩着裤子问道:“别行礼了,又他娘的出了甚么事?阿桂脸都气青了。”一边说,让阿桂上轿,命赵畏三随轿步行跟着。
阿桂待起轿才把太监“玩把戏”的事说了,叹道:“我这个宰相真配不上主子这样的圣君我想,我该引咎谢罪了”
“听我说阿桂。”弘昼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随着轿身一颤一簸,徐徐说道:“清水池塘不养鱼,富生奢,奢生淫佚,淫生祸乱;乱了,或生革命,或生治理,由穷再富古来世事不就这样兜圈儿?水缸里一个葫芦一按就下去,七个葫芦八个瓢就按了这头起那头,拣着大的按下去就是好宰相。太监们日勾子的事,不要听不要管,叫逮住了打死或撵出去都无不可。只慎密些儿,传出去忒难听的了——这种事历朝都有,本朝也有,就当听说狗连蛋了,这么着犯嘀咕?办太医院奶妈子的事,才是个大葫芦呢!出了岔儿,别说你,我更没法见皇上”说着,这位万事不愁的王爷也叹息一声“我直犯愁,她不识得字,又不能说话不能动,怎么盘问呢?”
阿桂在暗中苦笑,说道:“王爷这话是金玉良言,我岂有不感激的呢?外头官员骄奢淫佚,宫里也是七事八事混帐不堪,军机处现就我一人,得向皇上有个交待,难道要皇上说出来再谢罪?我与其说是烦闷,不如说是怕。不是怕哪一州哪一府出事儿,也不怕哪个地方闹灾,更不怕几个淫贱材儿宫人太监这些脏事——是这些事总到一处可怕。天上东一团乌云西一团乌云哪一团也不可怕。一阵风聚了起来,雷霆万钧电照长空,顷刻就翻江倒海。王爷,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浑了,不定哪里就冒出蚊龙水怪,镇压不了的呀!”
弘昼噤了一下,身上一个激凌寒颤。却听阿桂的语调儿变得十分冷静,金石相撞一样铮铮有声:“五王爷,我要您担戴一点事情。”弘昼也定住了心,笑道:“你说的太疹人,我身上起栗儿呢!担戴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
“皇上临行,再三嘱托,睐主儿怀的是阿哥,看相的、太医们都这样说”阿桂咬着下唇沉吟道“要我关照太医院给她保胎。俗话说七成八不成,正好怀孕八个月,就出这种事,怕是有人故意放坏水儿。左右思量,理事是不智,不理事是不忠。请王爷担戴,无论能否间出结果儿,都要把魏佳氏移到个平安地儿,等到皇上回銮。请皇上自己处置,至于为此种祸,我是不能顾及的了。”弘昼嘿然笑道:“你这是扯蛋话,你这份子忠心,还会种祸?”阿桂沉默良久,闷声闷气说道:“王爷,你看过八义图没有?有人搜孤,有人救孤,难道不是的?”
弘昼轻声惊叹一声,说道:“呀!你说的是赵氏孤儿这出戏吧?那是权臣乱国,彼有诸侯纷争。魏佳氏还没有生产,是阿哥是公主现在不能论定;就是阿哥,上有兄长阿哥,皇上盛年,将来还有乃弟阿哥,诸般不同,不可类比。”阿桂笑道:“要论起戏,我现是‘权臣’,二指长一个条子可以调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正为不是戏,才更是扑朔迷离;正为不能类比,也才更为吉凶不测——瞧准了是救护太子,舍身取义,光照千秋的事,我敢跟王爷杀进宫中救出子母平安!此刻大闹一场,后来风光体面,何乐而不为?王爷,阿桂可不是鼓儿词摊子上的说书先儿!”
几句话犹如电光石火,照得弘昼心里通明雪亮。康熙朝九位阿哥王拼命夺嫡,败死伤残凋零不堪,雍正朝又是三个阿哥,自己玩命地蹈晦,避退三舍当荒唐王爷,三哥与乾隆争位,又身死非命。现在宫中不靖,阿哥们没有长成,后妃们已经各自为自家儿子摆阵势了!一阵秋风掠过,像是谁在轿顶撒了一把沙土,发出细碎流移的声音,轿夫们似乎谁被拌了一下,偌粗的轿杠闪得“咯吱”一声。弘昼心烦意乱“唿”地一把掀起轿帘,骂道:“操你妈的!怎么弄的?”大轿已是落下。
“回王爷的话!”护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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