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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零落客夜济零落妇风尘女蒙救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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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侍尧同着于敏中、纪昀、郭志强等人辞出刑部大院,在仪门口栲栳大的灯下各自揖别。他站着迟疑了一下,想约众人一道去自己府里聊聊,但于敏中神气落寞,边和纪昀说。“明日见驾要报奏旌表各地节妇烈妇的享,纪公拟的名单似乎太滥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十两计,加上红花鼓吹总计又要十五万两银子,请纪公回去再酌减一点。”又要郭志强随他到军机处,还有军需上的事要问。纪昀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敷衍着说“请于公裁定”又说还要再去傅恒府眼见此刻约谈不合时宜,嚅动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只举手一揖道:“明儿再见”想再说几句场面话,也都懒得饶舌了。李府就在绳匠胡同东口北街,须臾间轿子已到了家。小吴子早已守在门口,忙迎上来呵腰挑帘扶他下轿,笑道:“军门这早晚就下来了么?我知道您准吃不好,咱府里小伙房弄了点清淡的。禄庆院有大戏,新编的恶虎村,吃过饭弟兄陪您看戏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们呢?”李侍尧没有理会小吴子的话,一边进门,问道:“还没回来么?”话没说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见张永受和李八十五从天井西厢里掀帘迎了出来,却都没有说话,一边一个站在门口吊着的纱灯底下垂手迎候。

    有时候一个人的面孔就是一部书,一个眼神一个琐细动作,一颦抑或一笑就是一篇文章,李侍尧只瞟了他们一眼,便知没有带回什么好讯儿,蓦地一个不祥的预感袭来,身上直要起栗儿。他顿了一下,大声吩咐道:“泡潽洱茶来,要酽的!”

    “东翁,我们也是刚回来。”坐定之后,张受永顾不得啜茶,立刻切入话题“今儿我和八十五串了十几家,高永贵、方恩孝、骆本纪、马效援这些知己朋友家都去了。遵您的钧令,每家送二斤茶叶,留客问话的旁敲侧击聊聊,不留客的放茶叶走人。各家回赠的礼都比我们送的厚,也没有留客,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恭王府、庄王府、怡王府、和王府也都去了,送的是我们带的阿芙蓉膏和西洋玻璃杯,都赏收了,没有拒收的,太监那头几个相熟朋友,是每人二十两暖和银子”

    “不说这些,”李侍尧打断了他的话“捡要紧的话。”

    “这些风言风语,根儿是从高云从那里出来的。”张受永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八十五,说道:“我们见了军机处的小德张,又找小吴子才见着高云从。他接了银子,又说这种事他帮不上大忙——他说大约有人写了密折给万岁爷,说您在贵州任上、广东任上手脚不干净,不但卖缺贪污,官司打赢了,也收人家胜家的谢仪别的事他就说不上来了。”

    李侍尧腾地涨红了脸,总督并不管着刑名官司,他有关说人情的事,都是叫了巡抚私地交待“秉公处置”胜诉事后,受惠人送来些须土产孝敬,也还是收的,却从没有收过大宗银子。至于卖缺,也是一样的道理。中朝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绍的人事,交待藩司衙,挂牌子补缺,事后小小不然的谢礼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抚相比,他其实还觉得自己廉洁得“大过矫情”了!——指着这两条“砸黑砖”?还真有敢以卵击石的!李侍尧一阵恼怒接着一阵宽怀,冷笑了一声,说道:“由着他告去!这不定是哪个龌龊腌臜杀才给藩台塞了银子,没有放缺,放屁辣骚没处泄气,暗地里玩一点小把势挑刺儿——我怎么没听说高云从这号角色?卜仁卜义卜礼卜智卜信,从玉孝到王八耻我都知道,你们没问问这些大太监?”

    “老爷见过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说道:“傅六爷府里他常去。就是那个高挑个儿麻子脸,蜜蜂儿眼奶奶嘴,有点驼背的。别瞧长的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里头侍候万岁爷专管来回递折子,往皇史箴送文卷。在太监里头,人缘儿最好,上下左右都趟得开。一里一里的就露头了,日后盖过王八耻都是指望得着的。”李侍尧笑道:“他这位分,有点像前明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忠贤就是靠这职司发迹起来的。不过皇上制御太监最严,一旦发觉他交通大员,只有一个‘死’字。这种人沾惹不得。我们有事不要再我他打听了。”他看一眼张受永:“嗯?”张受永和李八十五忙道:“是!”李侍尧站起身来,无声舒缓着透了一口气,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蕴,也就没有单听“砸黑砖”、“有人告状”那么叫人悬心惊悸。他其实还有很重的心思,连这两个贴心亲信也难以告诉,广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雇佣的中国买办经纪人,十年前初任广州总督,因陛辞时乾隆再三吩咐“严于华夷之辨,谨防洋教泛滥,事关国体大政上头不得有丝毫怠忽宽纵”所以一上任雷厉风行,下令撤掉了这些洋行,查办了“勾结洋人妄行传布天主教”的翻译买办。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国人葡萄牙法国意大利人既在广州,又都是买卖贸易的事,要压制中国人不和他们“勾结”真是难于上青天!不许明的来暗的,十三行压根是从来也不曾“撤消”过由严禁到弛禁,从弛禁到睁一眼闭一眼,说白了,压根从来也不曾“禁”过!离任时就这么个情势,若不请旨“恢复”新任总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亲近好友接印,也是难乎为继,如是对头接任,一封陈情折子上去,非但十年“卓异”名声保不住,指不定还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张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两头说合弥缝,事情总算稳妥办好,公行里为感谢他“在万岁爷跟前为民请命、奔走说项”送了十万两银票给他作“荣行程仪”——他真正的心病在这张银票上。所以一听“砸黑砖”就像初次偷情的小媳妇乍闻“野汉子”三个字,立时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场虚惊,李侍尧倒觉自己杯弓蛇影的一惊一乍太不沉稳的,自嘲地一笑,刚说了句“蚍蜉小虫不足为虑”突然打住——从高从云处听来的只言片语靠得住么?他皱了皱眉头,接口又道:“我家属都在广州,来北京就成了无根之萍,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还要留心探听,一是不能露出我关心这事;二是舍得银子,要弄个水落石出。”

    “东翁说的是。”张受永道:“我们比不得桂中堂、纪中堂,有一点子事儿,立马就有许多人透消息献主意殷勤讨好儿。东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万岁爷跟前得用,又容易招来忌恨。人在暗处我在明处,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儿里头。”李八十五道:“不是我说爷,爷和和老爷闹生分就很无谓。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撺掇着爷拿爷当枪使的过?要不然,像这些事儿出来,去问问和老爷,底细立时就清楚了,我们爷吃亏就吃在太直太刚上头。”

    “好了好了不说这件事了。”李侍尧越听越心烦,将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在袍子外头,一边扣着钮子,一边笑道:“算我知过了还不成么?我出去走几步缓散缓散,你两个再商计个稳妥办法,务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白——有人来,没有急事请他明日在驾到军机处见面。”说罢,背抄着手踱出去了。

    此刻已是西未戌初时牌,正是风急天暗之时,稀薄的云层像是被一位初学作画的童蒙蘸了淡墨,胡乱鸦涂(扌+周)染一通,淡黄深紫轻褚微褐混杂交融,月亮像得了黄病的人的脸,死样活气地透过时隐时现的流云窥视着人间,照得残雪斑驳的街衢屋顶一片朦胧,像满街都是花里胡哨的怪兽在窜伏跳跃,给人一种诡异凄凉的感觉。李侍尧站在门口,被暗贩里裹着细雪的寒风扑面激得浑身清冷,混乱烦躁的心绪似乎驱逐了不少。从这里自西向东望去,一片浑蒙的夜色远处便是徽班在京新建的大戏园子,宫灯、绣球灯、纱罩西瓜灯、串儿灯五颜六色,艳光交织,园子外卖汤饼小吃的羊角灯、气死风灯、孔明灯像被一层雾岚笼了,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幽幽闪烁,也像是有点跳跃不定的样子,急弦繁管之音远远传过来都不甚清晰,只隐隐断续听一个女子声息随节高唱:

    细袖湿夭桃,乍惊回云雨潮云横树杪,雨余芳草。画眉人去走章台道。望迢迢,金

    鞭惜舆,谁分玉骢骄

    李侍尧漫无目的信步顺歌音向戏园踱着,蓦地听见道旁有人“唉”地长声叹息一声,因为离得极近,叹息声音又极似一声闷得好容易才透出的一声呻吟。阴森森的,猝不及防间竟把他唬得身上一颤,毛发根儿都倒竖起来。略定定神偏转脸看时,却是到了江浙会馆楼门前,黑魃魃的门洞无遮无挡,似乎里边有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在动。他觑着眼凑近了瞧,才见原来是一对讨饭的母女蜷缩在墙根,暗地里看不清爽,那妇人仿佛中年,小姑娘约可十二三岁,都是面目模糊,靠墙偎在一床破被子里,似乎都在瑟瑟发抖,李侍尧问道:“贼冷的天儿,怎么窝在这里?”

    “啊!”那女孩也不防这个时候会有个男人悄没声走近了问话,吓得一个紧缩,噎着冷气惊呼一声,问道:“你,你是谁?”

    李侍尧无声一笑,说道:“别怕,我不是歹人。路过这里瞧你们歪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们是妖怪呢!北边就有座马王庙,到那里生堆火暖暖不比这里强?这是你娘么?她有病?”

    “这里几个破庙都住满了”女孩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迭迭打颤说道:“住的都是男人我娘又发高热,人家怕过了病气,到处去就撵出我们”

    李侍尧听得心里一沉,看一眼昏沉不醒的妇人,叹道:“讨饭的还讲究什么男人女人?都到了这分儿上,不拘哪个庙里神库里也比这里强!”他摸摸腰间,里边装的是银票,从袖子里掏掏,约有三四钱碎银子,取出来说道:“拿这点钱掏换点药,不拘哪个干店安置你娘吃点热饭,受凉的病只怕就好了,这么捱着可不是事儿。”那小姑娘伸出一双温润得潮乎乎的手捧着接过银子,抽咽着说道:“谢爷谢爷的赏”挣着起身跪了下去:“我给爷磕头我们不是讨饭的,是来北京投亲不着,化完了盘缠”

    李侍尧的心抖了一下,乾隆十一年他公车赴京应试,用完了钱,落魄在庙里趁食,也曾有几个月“投亲不着”的经历。他还是个举人,在京里有同乡有同年也有朋友,一说“借”字,全都是容颜惨怛咂口皱眉,口气之支吾,言语之嗫嚅,举止之张惶至今音容宛然,总之一个“为难”而已。眼下见这母女饥寒窘迫至此,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他咬着下唇思量片刻,又问道:“你有什么亲戚在北京?他是出了远门还是举家搬迁走了?”这一问那女孩便答不上来,晃了晃母亲,轻声呼唤:“娘,这位爷台问我们话”

    “噢”那妇人呻吟着答应一声,暗夜中眸子闪烁了一下,艰难他说道:“这位爷台真是善心人多谢您了我们娘们的事难办说是亲戚,其实也不是亲人家现今做了大官又不在京里就是不作官我们也是奔人家来讨口饭”李侍尧听着,一笑说道:“这真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自己就是个官,你说的谁呀?”

    “和珅和老爷”那妇人悠悠说道“他在扬州帮衬过我,真是个善人呐要不是他,这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就冻死在五通庙里了我欠着和老爷的情,日子过不下去又来奔人家,还不定收留不收留我们呢”

    李侍尧听是来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还有这份善性?皱眉想了想,回头见李八十五远远跟着站在黑地里,喊了声“你过来,’,对妇人道:“和珅老爷今非昔比,已经放了钦差出去了,你这个样子,家里又不识得你,未必就收留你们。我和和老爷也是朋友,要信的过,我先叫人安置你们母女寻个店住下,抓付药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见和老爷,这么着可好?”说罢盯着那妇人等她回话。但她却没有言声,垂着头靠墙歪着一动不动,只微微闻得她呼吸之声有点急促粗重,李侍尧试探着触了一下她额头,觉得火炭似的的手,忙缩回手来,对李八十五道:“快!叫几个人来,就照我说的办——她晕背了气了!”李八十五犹自说“这犯忌讳老爷赏银子就什么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声大哭,晃着母亲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癞子要卖我,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昏月陋巷,风寒气冽中听她嘶嘎凄绝的恸哭声,李侍尧浑身一阵阵起栗,心里发疹。此时李家几个长随已经赶来,忙着张罗用藤条春凳子撮弄着抬人,李侍尧满腹郁闷,见这凄惨情形儿更不是滋味,说了声“派人去请郎中”正要走,见西边一个人提着盏白纱灯晃晃荡荡过来,口里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说着:“死了么?头疼脑热的呕!哪里就死人了呢?亲亲的你死了我的钱可怎么办”说着已是走近了,脚下趔趄步儿,满口酒屁臭气,大着舌头,棱着眼问道:“你们呢!是是是打更的么?这呃!这女人呃!你们她死了抬走驱!这妮子得给我留呃下!她们是是我的呃人!”

    “你是什么人?”李侍尧冷冷问道。

    “肖肖肖”

    “肖三癞子?”

    “呃!——你怎么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尧道:“她现没死,你请郎中给她治病。”

    肖三癞子冷丁地被他说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头摆得拨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该怎么口话,虚眼黑地里看,又瞧不清李侍尧面目衣着,咕哝半日方道:“管闲事挡横儿么?是我的呃!不是我的关你jī巴的事你你拿银子来,人人就归你”李八十五道:“爷是何等样人,和这种人斗口?您只请散步儿,奴才来料理这王八头儿!”李侍尧伸手虚挡他了一下,说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给了!”

    “三——”肖三癫子人虽醉了,说到银子上却心里清明,脱口说了半截,生生又加十两:“哦十三两!”李八十五大怒、口里叫“妈的个x!讹人么?”扑身就要上去打,那女孩子也哭叫“哪来的三两十三两?我们欠胡家栈二两四钱房钱,二十文药钱,行李铺盖都顶上了,你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脚下,怎么这样儿欺负我们外乡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爷呀”肖三癞子经这么一折腾,反而连口齿也变得利索了,嘿地冷笑一声说道:“胡家客栈欠我的,你欠胡家栈的,账是转因儿过来的账,你敢赖?小贱妮子,敢再坷疹我,卖你下三堂子里!门头沟煤黑子们撕叉了你——”

    他夹七夹八满口污秽还在骂,李八十五一个跃步跨上去,一扬巴掌“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肖三癞子被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后退一步,尖声叫道:“你不就是个臭打更的么?找三爷的事儿一老虎掌上挑刺儿么!”看看对方人多,一跺脚道:“好——你狗日们的等着!”

    “算了算了。”李侍尧皱着眉摆手道。他心里划算明白,和这种流痞斗气,胜之不武,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因道:“给他十三两叫他去,从此两不相干——现在治病要紧,紧着和他夹缠什么?”李十八五骂骂咧咧从腰间搭包里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银子掼了地上“呸”地咋一口,说道:“这是十四两二钱——给你买孝帽子去!”肖三爷爬在地下紧忙划拉着捡银子时,李侍尧已经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闷出来散心,经这么一阵吵闹搅和,倒是舒阔了许多,心不再像浸在浊油中那样浑浑饨饨粘乎乎腻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过一带杂着矮房茅屋的菜园子,前头灯火渐多,已到了贡院街。只见北面贡院一带黑鸦鸦乌沉沉静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压地坐落,外围院墙足比寻常民宅高出两倍不止,墙头上栽满了酸枣树,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像墙上有一层紫褐色的覆雾檀边儿,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迤出去、中间至公堂、明伦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门、周俊门高高矗在暗夜中,朦胧可见飞檐翘翅上的残雪,绰约能辨龙门前铁麒麟雄姿。远远看此处灯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伦楼大戏楼一带热闹些,街巷上汤饼摊儿油条麻花豆腐脑儿担子这些小卖卖,都是点着莹莹如豆的小纱罩油灯,吃客也不多,吆喝声也不热闹,倒是园子里开了戏,铛铛铛铛的锣鼓声里笙篁齐鸣丝竹聒耳,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正观玩得无聊,贡院东墙外突然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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