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签押房内,幕僚们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自打牙山噩耗传来,各处电文请示,雪花一般扑向这块几间大的房子,直奔年过古稀的李鸿章而来。
没有战事的时候,一切都好说。一旦战事起了,才发现诺大的北洋上下千疮百孔,到处都是窟窿。这会儿朝鲜驻扎了将近四千名淮军,全靠着海路补给。如今丰岛一战,彻底断绝了海上补给线。北洋水师,更是龟缩黄海北部,只能看护住渤海门户而已。最要紧的是,事到如今大清上下没人知道小日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又为此做了什么样的部署。只知道日本舰队已经开赴朝鲜,陆军一个混成旅团驻扎龙山,时刻威胁着北洋四千兵丁驻扎的牙山口。日本人断绝了几个领事馆与大清的通信,现在连封电报都发布出来。
李鸿章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走向首席,坐了下来,就任由着下面人吵闹。这会儿,李大中堂也是头疼的紧。方才走访英国领事,又得到了模棱两可的回话。‘各国均对日本开启战端一事表示谴责’‘五国将联合调停,这是眼前将事态控制住的最好机会’‘我国政府对于日本袭击英国商船致使多名英国人遇难一事表示愤慨,如日本不克制,继续挑衅,则一切后果由日本承担’这些话表面上说的漂亮之极,初一听闻,老李自个儿也以为调停就在眼前了。剩下的,上了谈判桌,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李鸿章万万没有想到,几天过去了,收到的却是日本拒绝调停的消息。难道,这战事真的不可避免了?
李鸿章心理面清楚的很,如今的大清和他的北洋一样,承平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个架子,大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强撑着最后的体面。一旦狂风袭来,才愕然发现这房子原来是纸糊的!如今的大清,从方方面面来看,都没有进行一场国战的准备!
最要命的,现在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他老李一个人的身上。后头,牵扯着朝廷里各种势力的纷争,一个处置不好,他老李就得当替罪羊,苦心几十年建立的北洋也得灰飞烟灭,画作泡影!
下面吵闹声越来越大,听得李鸿章青筋暴起,骤然喝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李鸿章身居上位几十年,这涵养工夫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此时骤然发难,吓得所有人都是一愣,而后便是噤若寒蝉。一众幕僚都是跟了李鸿章多年了,太熟悉他了。上次发这么大脾气,还是在攻发匪老巢的时候,算算已经几十年没见了。
满屋子一时间可闻针落。李鸿章喊出那么一嗓子,似将多日的憋闷之气全都发泄了出来,随即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那儿,良久,这才强打着精神道:“记录:第一,严催朝鲜北路进兵,先进平壤以遏敌谋。让马玉崑和卫汝贵先后进兵,以资进剿。剩余盛军分批轮渡牛庄,加紧行军,驰援平壤。”
“第二,倭人狡谲,各口有人改装侦探,用洋人密码通电,大碍军情。若专禁倭电,仍可托名他国人传递。自应照公例禁止一切密报。”
“第三,给总理衙门拍电报,就说自五月初至今,日派奸细二三十分赴各营各处侦探,并有改装薙发者。狡诈可恶!拟令出境,以杜诡谋。如再有影射奸探,即行查捕。是否,乞速核示。”
“第四,虑威海南太敞,日多诡计,设黑夜以雷艇入袭,恐自扰乱。勘电拟令定、镇、致、靖、经、来六船暂赴旅泊,丁汝昌在威照料布置水雷及制挡雷链、木桩、鱼网等件,所筹甚是,应即照办。但嘱其六船到旅后,晓夜仍须防备。德税司条陈南口宜添制挡雷铁链、木桩,中系大船,令罗道电商,可参酌妥办。大铁链旅坞尚多,可借用。余需费若干,核实开报。”
一口气将所能想到的对应最坏结果的对策说完,李鸿章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一般,颓然地坐在那儿,端起茶碗的手哆嗦个不停,杯盖与杯子不停地发出撞击声。他品了一口茶,抬头瞧着一众望向自己的幕僚,勉力一笑道:“都记下了?尽快布置下去吧。大家伙儿放心,这天还没塌下来,英国领事与我说了,刻下五国正在联手调停。还有可为。话说回来,就算开战,咱们北洋还能怕了小日本?”
这话一出口,一众幕僚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七嘴八舌奉承几句,便急急地忙活方才的吩咐去了。一瞬间,众人走了个干干净净,签押房内只余下杨士骧与张佩纶二人。
杨士骧上前一步,小意道:“中堂,唯今之计,不如将何绍明的关东军顶上去,等他跟小日本拼个差不多了,咱们再出场,那时候无论胜败,都能保住北洋……”杨士骧这话可谓诛心,尚未宣战便言战败。可杨士骧实在太了解北洋了,正如李鸿章所担心的,北洋上下就是一个空架子,没事儿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事儿,对内北洋还有点儿余勇,对外……一无所恃!他是北洋的营务官,实在太清楚了。北洋上下,负有拱卫直隶,甚至拱卫整个北中国的重任。号称练军二十年,水陆师齐备。承平的时候,可以不可一世,被世人看做是庞然大物。事到临头,只有局内人,才知道北洋的虚弱。
且不说淮军日益腐败堕落,单单就是一个钱字,就能要了北洋的命。从太平天国开始,大清的中央财政就彻底崩溃了。各地督抚,以厘金为主要收入来源,这才挺过了太平天国之乱。天平天国之后,大清的财政就成了一盘散沙,再也整治不起来了。战事一起,这银子从哪儿出?举国借债?当初与法国人那场战事,北洋拿出上好的矿山做抵押,满世界借也借不到钱!
光是一个钱字就这么多问题,就更别提军队组织、招募,民心动员还有各种体系协调的问题了。
杨士骧话没说完,便被张佩纶打断:“莲府,如今是咱们北洋顶在前面,不是他何绍明。朝廷里打算看咱们笑话,而后落井下石的有的是。现在北洋是退无可退啊。一旦战败……就得解体啊!”
座位上的李鸿章摆了摆手,冲着二人道:“天塌下来,我个儿高,我顶着。你们还是赶紧忙活正事儿去吧,各处调备,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老夫再出去一趟,看看俄国公使喀希尼怎么个章程。”说着,李鸿章缓缓站起身,猛然身子一摇晃,随即又摔落在椅子上。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此刻几乎被耗光了心血。
“中堂!”“中堂!”
二人呼喊一声,急忙抢上前扶住李鸿章。
好半天,脸色苍白的李鸿章这才睁开眼睛,微笑道:“人老了,起得猛了就容易昏厥,不碍事,且扶我起来。”
二人扶着李鸿章,看着那双衰老得形同枯槁的手,心中均在暗叹:中堂老了,也不知这次能不能挨过去。
(儿童节快乐,特送900余字,以告慰早已失去却偶尔会回想起的童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