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是耸了耸肩膀,同意留下了。当我在包莫图斯岛给自己盖房子的时候,有好几个星期我睡在外面露天地里,我睡的床要比这张草席硬得多,盖的东西只有草叶子。讲到咬人的小虫,我的又硬又厚的皮肤实在是最好的防护物。
“在爱塔给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到小河边上去洗了一个澡。吃过晚饭后,我们就坐在露台上乘凉。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我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年轻人有一架手风琴,他演奏的都是十几年以前音乐厅里流行过的曲子。在热带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离开人类文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这些曲调给人以一种奇异的感觉。我问思特里克兰德,他这样同各式各样的人胡乱住在一起,是否觉得厌恶。他回答说不;他喜欢他的模特儿就在眼前。过了不久,当地人都大声打着呵欠,各自去睡觉了,露台上只剩下我同思特里克兰德。我无法向你描写夜是多么寂静。在我们包莫图斯的岛上,夜晚从来没有这里这么悄无声息。海滨上有一千种小动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各式各样的带甲壳的小东西永远也不停息地到处爬动,另外还有生活在陆地上的螃蟹嚓嚓地横爬过去。有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咸水湖里鱼儿跳跃的声音,另外的时候,一只棕色鲨鱼把别的鱼儿惊得乱窜,弄得湖里发出一片噼啪的泼溅声。但是压倒这一切嘈杂声响的还是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声,它象时间一样永远也不终止。但是这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空气里充满了夜间开放的白花的香气。这里的夜这么美,你的灵魂好象都无法忍受肉体的桎梏了。你感觉到你的灵魂随时都可能飘升到缥缈的空际,死神的面貌就象你亲爱的朋友那样熟悉。”
蒂阿瑞叹了口气。
“啊,我真希望我再回到十五岁的年纪。”
这时,她忽然看见一只猫正在厨房桌上偷对虾吃,随着连珠炮似的一串咒骂,她又麻利又准确地把一本书扔在仓皇逃跑的猫尾巴上。
“我问他同爱塔一起生活幸福不幸福。”
“‘她不打扰我,’他说。‘她给我做饭,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我要求一个女人的,她都给我了。’”
“‘你离开欧洲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怀念巴黎或伦敦街头的灯火?怀念你的朋友、伙伴?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东西,剧院呀、报纸呀、公共马车隆隆走过鹅卵石路的声响?’”
很久,很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他开口道:
“‘我愿意待在这里,一直到我死。’”
“‘但是你就从来也不感到厌烦,不感到寂寞?’”我问道。
他咯咯地笑了几声。
“‘我可怜的朋友1,’他说,‘很清楚,你不懂作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
1原文为法语。
布吕诺船长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他的一双和蔼的黑眼睛里闪着奇妙的光辉。
“他这样说对我可太不公平了,因为我也知道什么叫怀着梦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从某一方面讲,我自己也是个艺术家。”
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蒂阿瑞从她的大口袋里拿出一把香烟来,递给我们每人一支。我们三个人都抽起烟来。最后她开口说:
“既然这位先生2对思特里克兰德有兴趣,你为什么不带他去见一见库特拉斯医生啊?他可以告诉他一些事,思特里克兰德怎样生病,怎样死的,等等。”
2原文为法语。
“我很愿意3。”船长看着我说。
3原文为法语。
我谢了谢他。他看了看手表。
“现在已经六点多钟了。如果你肯同我走一趟,我想这时候他是在家的。”
我二话没说,马上站了起来;我俩立刻向医生家里走去。库特拉斯住在城外,而鲜花旅馆是在城市边缘上,所以没有几步路,我们就已经走到郊野上了。路很宽,一路上遮覆着胡椒树的浓荫。路两旁都是椰子和香子兰种植园。一种当地人叫海盗鸟的小鸟在棕榈树的叶子里吱吱喳喳地叫着。我们在路上经过一条浅溪,上面有一座石桥;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本地人的孩子在水里嬉戏。他们笑着、喊着,在水里互相追逐,棕色的小身体滴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