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斗、碗杓、刀叉、电唱机、唱片、洋娃娃、龙韪划玳瑁的标本,钩花桌巾
我在那里摸摸翻翻,心情又平静又激越。
——曾有一些人在那里面生活过。
——在人生的戏台上,它们都曾是多么称职的道具。
——墙角的小浴盆,曾有怎样心慌意乱的小母亲站在它面前给新生的娃娃洗澡。
——门边的咖啡桌,是被那个粗心的主人烫了三个茶杯印?
——那道书桌上的明显刀痕是不是小孩子弄的,他闯了祸不想起大红色的球衣,以及球衣背后的骄傲号码,是不是被许多男孩嫉妒的号码?是不是令许多女孩疯狂的号码?
每次一开一阖间,我所取出取进的岂是衣衫杂物,那是一个呼之欲出的故事,一个鲜明活跃的特定,一种真真实实曾在远方远代进行的发生。
我怎么会惦念着一个不知名姓的异国老人呢?这里面似乎有些东方式的神秘因缘。
或开,或阖,我会在怔忡不解中想起那已是老人的球员。
9
和旧货店相反,我也爱五金店。
旧货店里充满“已然”充满“旧事”而五金行里的一张搓板或一块海绵却充满“未知”
“未知”使我敬畏,使我惘銇,我站立在五金店里总有万感交集。
仿佛墨仔的悲丝,只因为原来食于一棵桑树,养于一双女手,结茧于一个屋檐下的白丝顷刻间便“染于黄则黄”、“染于苍则苍”它们将被织成什么?织成什么?它们将去到什么地方?它们将怎样被对待?它们充满了一切好的和坏的可能性。
墨子因而悲怆了。
而我站在五金行里,望着那些堆在地下的、放在架上的、以及悬在头上的交叠堆砌的东西,也不禁迷离起来。
都是水壶,都是同一架机器的成品,被买去了当然也都是烧水用的。但哪一个,会去到一个美丽的人家,是个“有情人喝水都甜”的地方?而哪一个将注定放在冷灶上,度它的朝晨和黄昏?知道有没有挨骂?
——龙韪的尾巴怎么会伤的?
——烟灰缸怎么砸了一小角,是谁用强力胶沾上去的?
——那茶壶泡过多少次茶才积上如此古黯的茶垢?那人喝什么茶?乌龙?还是香片?
——酌过多少欢乐?那尘封的酒杯。
——照暖多少夜晚,那落地灯。
我就那样周而复始的摩挲过去,仿佛置身散戏后的剧场,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死了?散了?走了?或是仍在?
有人吊贾谊,有人吊屈原,有人吊大江赤壁中被浪花淘尽的千古英雄,但每到旧货店去,我想的是那些无名的人物,在许多细细琐琐的物件中,日复一日被销磨的小民。
泰山封禅,不同的古体字记载不同的王族。燕山勒铭,不同的石头记载不同的战勋。那些都是一些“发生”一些“故事”
我喜欢看到“故事”和“发生”
那么真实强烈而又默无一语,生活在那里完成,我喜欢旧货店。
10
我有一个黑色的小皮箱,是旅行时旧箱子坏了,朋友临时送我的。朋友是因为好玩,跟她一个邻居老先生在“汽车间市集”(即临时买旧货处)贱价买来的,把箱子转变给我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号码是088,然后,她又告诉我当进卖箱子的老先生说,他所以选088,是因为中学踢足球的时候,背上的号码是088。
每次开阖箱子,我总想起那素昧平生的老人,想起他的少年,炒起蚵仔煎来。
我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样也可以是一种婚姻的。
原来,他们是可以骂完或者打完而不失其为夫妻的,就像手心跟手背,他们根本不知道“分”是什么。
我偷眼看他们,他们不会照那些权威所指导的互赠鲜花吧?他们的世界里也不像有“生日礼物”或“给对方一个惊喜”的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他们怎么也活得好端端的?
他们的婚姻必然有其坚韧不摧的什么,必然有其雷打不散的什么,必然有婚姻专家搞不懂的什么。年轻的情侣和他们相比,是多么容易受伤,对方忘了情人节,对方又穿了你讨厌的颜色,对方说话不得体而站在蚵仔铁锅后的这一对呢?他们忍受烟熏火燎,他们共度街头的雨露风霜,但他们一起照料小食摊的时候那比肩而立的交叠身影是怎样扎实厚重的画面,夜深后,他们一起收拾锅碗回家的影子又是怎么惊心动魄的美感。
像手心跟手背,可以互骂,可以互打,也可以相与无一言,便硬是不知道什么叫“分”——不是想分或不想分,而是根本弄不清本来一体的东西怎么可能分?
我要好好想想这手册之外的婚姻,这权威和专家们所不知道的中国爱情。
一式一样的饭盒,一旦卖出去,将各装着什么样口味的菜?给一个怎样的孩子食用?那孩子——一边天天吃着这只饭盒,一边又将茁长为怎样的成人?
同样的垃圾桶将吞吐怎样不同的东西?被泡掉了滋味的茶渣?被食去了红瓤的瓜皮?一封撕碎的情书?一双过时的鞋?
五金店里充满一切可能性,一切属于小市民生活里的种种可能性。
我爱站在五金店里,我爱站在一切的“未然”之前,沉思,并且为想不通的事情惊奇。
11
这个世界充满了权威和专家,他们一天到晚指导我们——包括我们的婚姻。
婚姻指导的书也不知看过多少本了。反正看了也就模糊了。
但在小食摊上看到的那一对,却使我不能忘记。
那天刚下过小雨,地上是些小水洼,摊子上的生意总是忙的,不过偶然也有一两分钟的空闲。那头家穿着个苯笨的雨靴,偷空跑去踩水,不知怎的,他一闪,跌坐在地上。
婚姻书上是怎么说的?好像没看过,要是丈夫在雨地里跌一跤,妻子该怎么办?
那头家自己爬了起来,他的太太站在灶口上事不关己似的说:
“应该!应该!啊哟,给大家笑,应该,那么大的人,还去跃水玩,应该”她不去拉他,倒对着满座客人说自家人的不是。我小心地望着,不知下一步是什么,却发觉那头家转身回来,若无其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