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王家老三吗?你前天才过完三十九生日是吧?我当然记得你生日,那是元宵节前一天嘛!你爸爸还好吗?他小时顽皮,跌过一次腿,后来接好了,现在阴天犯不犯痛?不疼?啊,那就好。你妹妹嫁得好吧?她那丈夫从小就不爱说话,你妹妹叽叽呱呱的,配他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她耳朵上那个耳洞没什么吧?她生出来才一个月,有一天哭个不停,你嫌烦,找了根针就去给她扎耳洞,大人发现了,吓死了,要打你,你说因为听说女人扎了耳洞挂了耳环就可以出嫁了,她哭得人烦,你想把她快快扎了耳洞嫁掉算了!你说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怎么不知道?这村子上谁家的事我不知道啊?”
那样的社会,从都知道别家墙角有几株海棠,人人都熟悉对方院子里只母鸡,表格里的那一堆资料要它何用?
其实小人物填表固然可悲,大人物恐怕也不免此悲吧?一个刘彻,他的一生写上十部奇情小说也绰绰有余。但人一死,依照谥法,也只落一个汉武帝的“武”字,听起来,像是这人只会打仗似的。谥法用字历代虽不大同,但都是好字眼,像那个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死后也混到个“惠帝”的谥号。反正只要做了皇帝,便非“仁”即“圣”非“文”即“武”非“睿”即“神”做皇帝做到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长长的一生,死后只剩下一个字,冥冥中仿佛有一排小小的资料夹,把汉武帝跟梁武帝放在一个夹子里,把唐高宗和清高宗做成编类相同的资料卡。
悲伤啊,所有的“我”本来都是“我”而别人却急着把你编号归类——就算是皇帝,也无非放进镂金刻玉的资料夹里去归类吧!
相较之下,那惹人訾义的武则天女皇就佻达多了,她临死之时嘱人留下“无字碑”以她当时身为母后的身份而言。还会没有当朝文人来谀墓吗?但她放弃了。年轻时,她用过一个名字来形容自己,那是“曌”(读作“照”),是太阳、月亮和晴空。但年老时,她不再需要任何名词,更不需要形容词。她只要简简单单地死去,像秋来暗哑萎落的一只夏蝉,不需要半句赘词来送终,她赢了,因为不在乎。
四
而茫茫大荒,漠漠今古,众生平凡的面目里,谁是我,我又复谁呢?我们却是在乎的。
明传奇牡丹亭时有个杜丽娘,在她自知不久于人世之际,一意挣扎而起,对着镜子把自己描绘下来,这才安心去死。死不足惧,只要能留下一副真容,也就扳回一点胜利。故事演到后面,她复活了,从画里也从坟墓里走了出来,作者似乎相信,真切地自我描容,是令逝者能永存的唯一手法。
米开朗基罗走了,但我们从圣母垂眉的悲悯中重见五百年前大师的哀伤。而整套完整的儒家思想,若不是以仲尼在大川上的那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长叹作底调,就显得太平板僵直,如道德教条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使我们惊识圣者的华颜。那企图把人间万事都说得头头是道的仲尼,一旦面对巨大而模糊的“时间”对手,也有他不知所措的悸动!那声叹息于我有如两千五百年前的录音带,至今音纹清晰,声声入耳。
艺术和文学,从某一个角度看,也正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描容吧,而描容者是既喜悦又悲伤的,他像一个孩子,有点“人来疯”他急着说:“你看,你看,这就是我,万古宇宙,就只有这么一个我啊!”然而诗人常是寂寞的——因为人世太忙,谁会停下来听你说“我”呢?
马来西亚有个古旧的小城马六甲,我在那城里转来转去,为五百年来中国人走过的脚步惊喜叹服。正午的时候,我来到一座小庙。
然而我不见神明。
“这里供奉什么神?”
“你自己看。”帝我去的人笑而不答。
小巧明亮的正堂里,四面都是明镜,我瞻顾,却只冗我自己。”
“这庙不设神明——你想来找神,你只能找到自身。”
只有一个自身,只有一个一空依傍的自我,没有莲花座,没有祥云,只有一双踏遍红尘的鞋子,载着一个长途役役的旅人走来,继续向大地叩问人间的路径。
好的文学艺术也恰如这古城小庙吧?香客在环顾时,赫然于镜鉴中发现自己,见到自己的青青眉峰,盈盈水眸,见到如周天运行生生不已的小宇宙——那个“我”
某甲在画肆中购得一幅大大的天盖地的“泼墨山水”某乙则买到一张小小的意态自足的“梅竹双清”问者问某甲说:你买了一幅山水吗?”某甲说:“不是,我买的是我胸中的丘壑。”问者转问某乙:“你买了一幅梅竹吗?某乙回答说:“不然,我买的是我胸中的逸气。”描容者可以描慕自我的眉目,肯买货的人却只因看见自家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