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姐姐的死,竟自悲伤成病,竟自卧病深闺,好不可怜!
就连裘老翰林自己,也以为果真是女儿伤心过度之下,竟染成了疾病,这一急不由焦虑异常,看着女儿终日蛾眉深锁,面色也日渐苍白。
只是再一问起,女儿总是强颜欢笑,声言父亲多虑,老翰林虽自心忧,也莫可奈何,劝她出去散散心,她总是苦笑着摇头。
有时请来了大夫,裘蝶仙却以无病为词,硬把大夫推出了门,几次以来就是裘府再延医,也没有大夫愿意去了。
而那位可怜的裘蝶小姐,竟在三月后的一天,开始卧床不起了。
谁也不知道她害的是什么病,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到晨晚,高热难耐,直烧得周身如火,遍体如焚,每发时只一个时辰,过此时间以后,却一如常人。
老翰林本人也颇识医理,只是似此怪症,也感束手无策,找了几位大夫,均是摇头称奇,不敢下方。
小姐的病,也就日复一日的延了下去。
令她自己奇怪的是,这种病情日日如是,并不见加重,却也不减轻,同时有一个显著的现象也就只她自己微微可体会出。那就是,有些过去的衣服,如今竟会不合了腰身,穿起来都显得过紧。
显然的,这裘蝶仙小姐是发胖了
然而终日为病魔所缠绕的她,竟还会发胖,这不能不算是一件奇事了
但是这个发现,除了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也没看出来,她偶尔想起来,也是甚感不解。
且说这一日,这位裘蝶仙正卧病在床,因时逢暮晚,正是疾症发时,通体火热难耐。
忽然在裘宅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极其矮小的老人,这老人一颗头奇大无比,头上却带着一个大大的斗笠,身着一身黑袍。
他轻灵地自裘宅后山的树林中绕出,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手中抱持着一个黑漆的木罐,小心地放在裘宅的大门口,然后四下看了一下,显得十分慌张地由身上拿出了一张写就的纸条压在那黑漆的木罐之下。
然后他又左右看了几眼,猛然伸手在大门之上啪啪啪,一连重拍了几下。
跟着见他足顿处,那矮小的身形,就像脱弦之箭也似的陡然拔空而起,瞬息已隐在门前的林内。
他巧妙的掩身树后,由枝叶的缝隙里,向那大门偷偷望去。
果然门开处,一个秃顶的老人出现了,这老人四下看望了一下没有人,口中咦了一声,正想回去,忽然他发现地上的那个漆罐,不由弯腰拿起。
树后的大头老人,看到此,才算事务完成,含着微笑转身腾纵而去。
那裘府的老仆裘安,持起那漆罐,心中不由暗自奇怪,在罐下尚压着一张写着字的纸。
裘安幼随主人为僮,也颇为识得些字,细向那纸条上看去,却见其上写的是:“罐中良药,为治尊府小姐之疾,日食二粒,定有妙用,速送上勿误!”
这裘安看完后,不由一惊,忙将那黑罐打开,果然是满满一罐黑色丸药,散发出一种异香,不由心中大喜,忙将门关好,三脚两步地跑到内宅,将这黑药罐带纸条送呈给主人,裘老翰林也是一惊!
他把罐中药丸,取出细细观闻了一翻,确实也分辨不出药质为何。
用舌舔了一下,微微觉出些苦味,却也没有什么别的情形,想了半天,就持罐亲自到女儿房中来了。
这时裘蝶仙正自热得满床乱滚,呻吟之声不绝于耳,裘老翰林睹此情形,不由强忍着泪喊了声:“蝶仙闻声先忍一下,看看这药能吃不能?”
裘蝶仙闻声,见是父亲,不由泪流满面道:“爸爸!没有用你老人家还是回去吧!”
老翰林闻言打开了漆罐,一时落下几滴泪道:“蝶仙!这药也许有用,你不妨试试看!”
说着顺手递上了两丸,裘蝶仙虽觉这药也是无用,但为稍安老父之心,当时忍痛接过,也不顾及细看,就往口中一放,一旁丫环送上水来,蝶仙接过喝了几口,将药送下。
老翰林就往一旁椅上一坐,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说也奇怪,蝶仙自服下这两丸药以后,先时仍自呻吟不绝,意想不及一盏茶时光,就觉由丹田中,升起一股清凉之气,所过之处,通体生凉。
须臾,竟将身上暴热,消失一净,不由呻吟顿止,翻身下床,惊问父亲道:“这药丸,你老人家自何处得来的?”
老翰林见状,不由喜得几乎呆了,张着大嘴半天,才笑着将上情告之。
裘蝶仙不由暗奇,接过那黑罐,看了半天,着实也猜不出,那送药者究系何人。
芳心把这人感激得刻骨铭心,自此以后,固然每到晨昏,依然是病情复发,只是一服下那罐中药丸,马上就痛楚尽失。
只是要去根,却是办不到,但就如此,已使这裘小姐,减去了不少的痛苦。
罐中存药,不下数百,一时倒不愁食尽,这段日子里,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裘蝶仙却意外觉出,腹部竟会日渐涨大,初时尚可掩饰,三月之后,愈法加大。
裘蝶仙至此,才觉察出不妙,不由吓了个魂不附体,知道那一日的孽缘,竟令自己怀下了身孕?每当深夜想起,拥忱而泣,直恨生不如死!
只是人都是如此,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轻易不愿寻死,更是曾经寻死未遂之人,二次寻死,却是更需要无比的决心和毅力。
裘蝶仙此时心情正是如此,既已把那丑恶的雷鸣子早已忘却,在家中又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再想寻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有好几次,她背人偷翻医书,查到了打胎的药方,偷偷书于纸上,令心腹丫环到市上买回服下,可是那么做,只带来自己更大的痛苦。
有几次竟因服药过剧为此吐血,然而腹中胎儿,却是固苦磐石,休想将他移动分毫。
渐渐老翰林也觉出不妙,追问之下,蝶仙只是流泪,死也不吐一言。
这一来,那位裘功老翰林,不由大怒,本想将女儿撵出门外,只是夙日心爱蝶仙过甚,又仅剩此独女,虽觉此事丢人太大,却竟不忍心真把女儿赶出大门。
除了关照全府上下,不准向外吐出一字以外,自己平日也是不向女儿房中多走一步,自认生女不淑,徒叹奈何罢了!
转瞬夏尽秋来,秋去冬至,又过了一年,眼看来年已到,按日子算,蝶仙怀胎足有十月。
裘老翰林外表虽不再理女儿一句,只是暗里却已为此发愁,不时密嘱蝶仙身侧女婢,一旦发现小姐有何异状,即速告之裘安延医。
却不知,转眼之间,春尽夏至,那位可怜的小姐,除了大腹日渐膨胀以外,竟丝毫没有临盆的现象。
老翰林至此才怀疑,自己果然多疑了,女儿分明不是怀孕,竟是染上了一种怪疾。
这么一想,顿时又改了初态,每日至女儿房中加以慰问,一面延医至家诊治,不觉之间又是两月过去了。
蝶仙腹大如故,依然毫无生产现象,至此全家上下,全认为是染上了怪症,就连蝶仙自己,也居然认为,这定是一种怪病而已,一颗心反倒放了不少。
这一日清晨,在裘府的门外,又出现了那位大头的矮老人。
这矮老人依然戴着一个大斗笠,身着一袭黑袍,手中还摇着一串铃铛,看来倒满像是一个走方郎中。
他怀着神秘的姿态,来至裘府大门前,犹豫了半天,心中暗想着:“这姑娘怀孕已有这么久了,到底孩子生下来没有?怎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而且我每日在府外偷听,连一声婴儿的啼声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别是因为那孩子,因样子太像我了,一生下来就被那位姑娘给捏死了?或是给弄丢了吧?
这么一想,这矮老人不由急得一阵头上冒汗,最后他把牙一咬,决心冒险进府内一探虚实。
于是他略为整理了一下衣服,摇了一下手上的串铃,在裘府的大门上敲了两下。
须臾门开,依然是那秃顶的裘安走出,矮老人露齿一笑道:“麻烦贵管家府上可是有人患了疾病么?”
裘安一怔道:“不错呀!你是干什么的?”
矮老人用手拍了一下背后的小药箱道:“我是一个走方的郎中,生平擅治任何疑难大症,烦你带我进去通禀一声吧!”
裘安惊视着矮老人,因为他身形太矮了,站着竟才够到自己脐上,一颗头却是奇大无比,只是那双闪烁的双瞳,令自己不敢逼视。
当时闻言后不由略为想了想道:“好吧!你跟我进来吧!”
矮老人遂迈进门,别看他人矮腿短,走起路来还是真快,要不是裘安在后面跑,真还跟不上他。
裘安一面跑一面叫道:“喂!喂!郎中!你懂不懂规矩?这可不是你自己家,你这么乱闯什么?”
矮老人闻言方才止步回头微笑道:“你走得太慢了我还有七八个病人没看呢,麻烦你快点去给你们老爷通禀一声吧!”
裘安瞪他一眼,哼道:“你就在这等着吧!”
说着这才往后室走去,还回头看了一眼,心想看你三寸钉那份德性,你还会看病呢!真是天下怪事多!
矮老人待其走后,心中微微想好了应词,自信如此做,决不致令那位姑娘发现自己,胜券在握,反倒泰然。少顷裘安转回,在内应门前点手道:“老爷有请!”
矮老人这才咳嗽一声,提着串铃一路走进,此时裘老翰林已由门口迎出。
他生平见闻颇广,一眼见这矮老人,就知定非一般常人,尤其是那对精光四射的眸子,身上那袭黑袍也是非丝非绸,看不出是何质料所制。
当时不由向这矮老人一抱拳道:“小女何幸如之,竟蒙先生高人亲临承医!”
不想话尚未完,那矮小郎中一翻眼皮惊道:“什么?是令嫒害了病?”
裘老翰林不由也是一怔道:“正是小女,先生有何高见?”
矮老人闻言双手不由连摇,笑道:“实在对不起小老儿我生平发过誓,决不为坤客看病,对不起,告辞了”
说着扭头就走,裘老翰林眼光过人,自一见这矮老人,就知不是常人,见其要走,如何肯放?不由忙上前延臂阻那矮老人道:“先生请转”
这矮小老人遂有意叹道:“并非是我有意如此,实在是晚生生平最忌女色,怕一个医治不好,误了令嫒玉体,岂不有负你老人家盛意!”裘老翰林闻言不由暗奇,略为皱了一下眉头,遂道:“小女延医,一向是不露面,只出一腕,只需先生量脉,这可施得么?”
矮老人闻言不由大喜,当时尚有意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晚生破例效劳,时间不多,就请先生快带晚生一去吧!”
裘老翰林大喜,即刻点头反身,带着这矮小郎中,一路向后厢房行来。
在内房中见了名丫环,老翰林遂把丫环拉至一旁,告其大夫要给小姐看病,你速去通知小姐一声,令她准备一下。
这丫环领命飞跑而去,裘功老翰林此时见这郎中,在室内依然头上还戴着那大斗笠,不由一笑道:“先生请宽帽凉快凉快吧!”
矮老人却嘻嘻笑道:“不用,不用,还是戴着好!”裘老翰林口中不便再说什么,但心中却暗奇怪,此时已转向内室,那矮老人却显得很紧张,并用手把那大斗笠向下又拉了些,几乎都遮过了眼睛。
裘老翰林看在眼内.不由暗笑,这位郎中真是个书呆子就是忌女色,也不必如此呀!
此时裘蝶仙已在闺房之中,将素帐放下,人在被中,仅出一腕,置于几上。须臾见父亲随着一郎中入内,因隔着一层厚厚的夏布帐子,只模糊看出是一戴斗笠的大夫,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于是害羞地将娇躯向内半侧,露腕于外,那矮小老人进室后一直目光视地,连蝶仙这边一眼都不敢看,此时裘老翰林笑道:“请先生量脉!”
矮老人哼了一声,那几上原置有小枕,此时红着脸,将蝶仙玉腕放于枕上,以右手三指向她脉门上一搭,遂自闭目不动。
他自幼秉赋特佳,十六岁已武功出众,练成金钢太虚之身,三十即掌“无极派”五十而后,穷习各门武功经典,可谓之一时武林中仅有的一个奇人。此时这一把脉在蝶仙腕上,暗中却以无相神功,由指中传入蝶仙体内。
蝶仙遂觉一股暖气由脉门而入,心方奇怪,不想未容出言探询,就觉头脑微微一昏,竟自沉然入睡。
矮老人此时用“无相神功”以指逼入蝶仙体内,催其入睡以后,这才默运先天神智,细心地由对方脉跳血行之易数上推测。
仅盏茶之后,已明确定出,果然蝶仙腹中有了身孕,胎盘极固,乳婴在腹位置极怪,且生欲极强,已由蝶仙血循中,看出此子在身体内食量惊人。
当时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落下了两滴老泪,不由竟动了一种先天的父子天性,就是对蝶仙也不由情不自禁,起了一种莫名的依依之感。
心中不禁暗自想到,这可爱的姑娘,为自己落得如此地步,怎不令人痛心欲裂。
五十年以来,这雷鸣子从未动过一丝凡念,却想不到竟会对此母子动了凡心。
此时内心只盼终身依奉此一对母子,终得天年于愿已足!
然而他何尝不知自己年已古稀,而且长相一丑至此,对方仅是一年方及笄的少女,这么作太不可能了然而他旨在报恩,并不求正夫妇之实,只望能永远不离开这可怜的姑娘
他有时想,也许自己可令这姑娘幸福也不一定,譬如说,自己对她,只希望为一老仆,她要怎么,自己都可依她,而且自己尚可把这一身骇世的武功,倾囊传授给她一刹那,他胸中想了这么多事。
待开目,却见身旁裘老翰林,以及几个丫环,都看着自己发呆。
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思虑过甚,竟露了真情,忙放开了蝶仙脉门,起身笑道:“恭喜先生,令嫒竟是”
说到此,那裘老翰林不由脸色一阵苍白,忙插言道:“大夫有言少顷再细谈吧!请大夫赐方!”
矮小老人遂跟着老翰林外出,裘功一直把这小老人带至书房,遣开童仆,这才不由皱了眉道:“小女病症如何?”
这矮小老人不由展眉笑道:“令嫒竟是怀了身孕了,恭喜!恭喜!”
裘功不由面现不悦:冷笑道:“不对吧?要是有身孕,前三个月就该临盆了,何能延至今日,尚无消息?”
这小老人不由一笑道:“先生且勿误以为令嫒不贞,以晚生判来,令嫒竟是感天而孕,要怀孕十四个足月,方能临盆。”
裘老翰林闻言,不由大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心想,这真是裘门中不幸,怪事连波而起,大女儿以怪疾而亡,次女又身中妖孽,中了怪胎,今后如传将出去,还有什么脸再做人?
想到此不由脸色杀青,半天才道:“如此说,小女再有两个月,即将临盆了产时是否尚有什么?”
矮老人一笑道:“先生不必多虑,方才由令嫒脉上看来,此婴求生之力极强,到时无需接生自会顺利产下,只请注意产妇二十天之内,不可见风二十天之后就无妨了”
说着矮老人拱了一下手,意为告辞。裘老翰林忙令人取重酬,这小老人倒不推谢,着实的竟收了下来,裘功一直送他到大门口,这才含忧而回。
裘老翰林返回宅后,心中想起那大夫之言,不由大大着急起来,按一般传说迷信来说,凡是感天而孕者,定必是家门不幸,所产婴儿,多半是个怪物。自己裘家,向来是世代书香之家,如果女儿真生下一个怪婴,传言出去,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做人?
如说将女儿赶出门去只是自己又不忍心,何况女儿原是无辜的,只能怪上天有意,又何能怪罪女儿?
这么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焦虑。
他也不把那大夫之言告诉女儿,心中想出了应对的办法,只是候着蝶仙生产的那天,再定一切。
光阴如箭,炎夏已到了尾声,算一算日子,裘蝶仙怀孕足足已有了一年又两个月时间,如果那雷鸣子的话是真的,那么临盆也就是在这几天的事情了
这一夜,差不多已到了子时,蝶仙忽由梦中惊醒,觉得口干舌燥,当时翻身下床,至几前倒了一杯水,方喝下两口,猛然一阵腹痛,直如刀绞一般
差一点痛昏过去,勉强忍痛上了床,不想这一走动,痛苦更是加倍,仿佛就觉得万虫在腹内齐咬一般,痛得她全身一阵发抖,冷汗涔涔而下。
昏蒙中仿佛有婴儿啼哭之声,只是两腿软瘫,心中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由一阵急羞,连痛带怕,竟自昏迷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时,天也差不多快亮了,白色的晨光,自窗中透进,依稀可令她辨别室中情景。
她觉得一物热热的在自己身上爬着,不禁大吃一惊,当时低头一看,顿时一阵脸红,泣叫了声:“天啊这可怎么好?”
原来目视处,竟是一全身漆也似黑的婴儿,正在自己身上爬着。
那婴儿方自出生,竟能爬行,尤其是那双黑光净亮的眼睛,闪闪地放着异光。
裘蝶仙吓得一把将这婴儿推至一旁,说也奇怪,那婴儿遭母亲如此推落,竟是一声不哼,只是扬着一双瘦小的双手,在空中抓着,他那漆黑的小脸上,露出天真纯洁的微笑,口中哑哑发音。
蝶仙惊慌中以衣裹体,全身竟自娇弱得没有一丝力气,方坐了一会,禁不住又倒睡在床上,眼泪弥弥而出,浸湿了枕头。
她望着侧身的婴儿,不禁发出极大的恶感。
这婴儿对她来说,本来就没有一丝感情,由于恨他父亲过恶,自然对他也恨到了极点
她含着泪看着他,除了五官尚小不辨美丑以外,全身上下,竟是一黑如墨,瘦同鸡肋
看到此,蝶仙气得不由把脸转向内侧,一阵辛酸,又自落了不少的泪
然而婴儿的小手,却不住地在自己背后搔抓,口中哑哑发音,在他那天真无邪的幼小心灵之中,又何尝想到自己的出生,曾是这么一场足以断人心肠的泪史?使自己父亲犯下了弥天大罪,母亲却饮恨终身
他只是一种先天性的依母初恋,他用他漆黑的小手抓着母亲的背,还不时以头在母亲身上拱动着。
蝶仙流了半天泪,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那婴儿一眼,她忽然发现,这婴儿除了那一身瘦骨与那雷鸣子一样以外,面部五官竟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自己这么一看他,他竟向自己挤着眼,张着小口而笑。
蝶仙不由心中频然一动,几乎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此时心情竟有了显著的变化。
那就是她对婴儿,已不似方才那么恶感了
一种先天的母性,不知不觉之间,滋润了蝶仙的心,她含着泪闭上了眼,喃喃地念着:“雷鸣子你这老东西,你把我害苦了”
“天啊!这可怎么办呢?”
然而一阵清脆的啼声,使她急速的睁开了双目,无辜的婴儿,开始向母亲的冷谟抗议,他舞动着那双小手,亮晶晶的泪水,由他那漆黑的小脸上滑下来。
蝶仙看到此,竟也硬不下手,口中叫了声:“娇儿啊”一把已把这婴儿揽入怀中,她觉得婴儿不停的以头在自己怀中拱动着,口中哇哇娇啼,像是期待着什么似的。
蝶仙不由霎时飞红了脸,看着怀中的他,一阵眼热,竟自又流下泪来,口中叹了声:“冤家”
就手解开了上衣,婴儿已窜头而入,当他那温润的小口,在自己乳头上吮吸着,这位害羞的姑娘,几乎连眼都不敢睁,她初次的领受是痒痒地,并且有些痛。
少顷宅内已惊动了,不少丫环都涌到她房中,于是整个宅内都传开了。
蝶仙因自幼失母,由父亲教养长大,裘功老翰林虽纳了四房妾,但都无嗣。
此时蝶仙产子的话,很快的传人他耳中,他惊慌失神地忙跑到蝶仙房中,耳中已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
当他用力推开房门之时,却首先接触到女儿那双惊恐的眼神,父女相对怔然。
蝶仙泣叫了声:“爸爸”
老翰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道:“孩子不要难受了,这是你的命”
说着走近蝶仙身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不看还好,这一看不由双睛一阵直冒金星,心中暗暗叫了声:“这真是一个怪物”
他青着脸看着这婴儿不发一语,胸中却在想着:“这孩子我们裘家决不能要”
他正想把这话告诉女儿,忽然他发现女儿正低头看着那婴儿,目光竟似含着无比的怜爱之色,他不由突然凉了一半,到口的话竟强行忍住。
当时在女儿房中耽了一会,略为安置了丫环一下,叫她们好好侍候着小姐,说完了话寒脸而去。
裘蝶仙何尝不知父亲此时的心境,待父亲走后,她由不得又流了不少的泪,低头又见怀中的婴儿,一身皮肤竟是墨一样黑。
一时不由恨到极处,眼中流泪,口中却道了声:“不是你这小畜生,害苦了我了!”
说着用手在他那漆黑的皮肤上捏了一把,忍气把他往床边上一丢。
这小家伙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这几声哭,却又使得蝶仙心软了,正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蝶仙只好又叹了口气,把这小冤家抱至怀中,那孩子也真乖,只要蝶仙一抱起他就自然不哭了,只是以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母亲,嘴角荡起无比的笑意。
就在她母子对依的时候,裘府大门口,正徘徊着一个矮小的老人。
他依身身着黑袍,头上戴着大斗笠,不时地长吁短叹着。
偶尔门前没人时,这老人就把那只仅存的耳朵,贴近门边,似用心地向里面静听着。
忽然由府内,传出一阵清楚的婴儿啼声,老人不由兴奋得跳了起来。
他疯狂地窜入门外相对的林中,在林内他纵声大笑,一双瘦臂禁不住向空狂舞着,口中唾液滴洒不已,他用着激动的声音道:“天啊我雷鸣子果然有后了,有儿子了”
他又像疯狂也似地狂笑着,遂语道:“裘姑娘你太好了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你你是我的恩人”
说着这怪人竟面向那所巨宅跪下了,他兴奋得流下了眼泪。
他再次以泣抖的声音道:“皇天在上从今以后,我雷鸣子就是裘姑娘你的奴隶我是你的仆人我将毫无代价的为你服务,裘姑娘”
他流着眼泪又道:“裘姑娘,为了报答你的恩,我愿为你死”
在这暮晨的荒山中,这一代侠宗,竟自痛哭失声,泫然泪下。
他用他那大如小车轮也似的头,在地上撞着,喃喃又自语道:“裘姑娘!你回到我身边吧我多么爱你啊每天我只要能看到你,那怕是一眼也够了姑娘!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么?”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孩子,不由兴奋得一跳而起,向空舞着瘦爪道:“孩子是我的天啊!你们可知道?”
“你们可知道,我雷鸣子有了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哈哈”“我要使他在武林中扬眉吐气,我要把我这一身好本事都传授给他”
他边说边笑着,直向山的深处跑去,那里有一所石屋,就是他的家!
多少日子以来,每到清晨或黄昏,他总是由山顶偷偷潜下,徘徊在裘府的门前
可是一天又一天,从没有孩子的哭声,于是他也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而归。
有几次他大胆的窜入裘府以内,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蝶仙的房外窥视。
在这位纯真的姑娘之前,他仿佛觉得自己太卑鄙,太渺小了
于是他也只好含泪而归。
却不料今日,他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他人就像疯狂一样的跑回他那石室之中,整整的一天,他的心都萦绕在错综的思念之中。
午夜的明月,照得莫干山上一片树林,都像是洒了一片雾也似的。
夜——是那么黑,那么静,它包含了一部分的甜蜜,却也包含了太多的罪恶!
在裘府的宽大院落之内,一片冷寂,除了偶尔的秋风,战瑟着院中的梧桐唰唰作响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的乱嚣之音。
忽然在一所阁楼上,一扇房门“吱哑”的一声被推开了,闪出了一个高瘦的人影。
此时明爽的月光,正照耀着他的脸,令你很奇怪,因为他正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裘功老翰林。
他在自己的房子里,为何还要如此鬼鬼祟祟,这真是令人不解了
看吧!现在他正轻轻的迈着步子,不时的左顾右盼,生怕为外人发现,显然他是去作一件阴谋。
他小心轻快地绕过一所花厅,月光正拉长了他的影子。他只穿着一身肥大的睡衣,如此寒夜,意欲何为?
他的脸在月光之下,显得很阴沉,眉头深深的皱着,煞是怕人。
如果你是一个心怀坦率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有这种表情,只有心怀阴谋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因为良心先就在谴责着他自己,使他表情木然。
他轻轻地又走过一条走廊,不由脚步放得慢了,他的脸开始红了,心也发抖。
他站在廊下,自己互握着双手,传出清晰的格格一阵骨响,他脑中想:“我真的要这么做么?天啊!”“我必需要扼死这婴儿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战瑟的双手,开始犹豫不决,忽然一个念头电也似在他脑中闪着:“你家门的清高声誉,全在这婴儿的身上,你还犹豫什么?”
“现在正是下手的时候等天亮了,可就来不及了”
他开始长吸了一口气,用手拭了一下额角的冷汗,面对着正是女儿蝶仙的卧室之门,只见他咬了一下牙道:“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于是他开始战瑟地前行着,他用手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房门,慢慢地迈步而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尚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矮小的大头老人。
他兔起鹤伏地跟着裘老翰林,展开极上乘的“凌虚幻步”没有带出一点声音。
当裘老翰林进入他女儿卧室之后,老人的身形,就像一只怪鸟也似的扑上了房顶。
抬起头,老人的一双瞳子晶光四射,含着无比的威芒。
老人一向是和蔼的面容,从未冒然地发过怒,然而今夜,当他目睹着裘功之时,他的那双眸子,几乎怒凸而出,似快要冒出火来了!
他洞悉裘老翰林的阴谋微微听他冷笑低声道:“好毒的老人!你是想绝我雷鸣子的后,我告诉你,今生休想!”
正在此时,天空起了一阵夜风,雷鸣子顺手掀起一片瓦,向下一抛。
静夜里叭的一声脆响,就像平空放了个炮也似的,而那矮小老人的身形,猛然一个倒翻,直如脱弦强弩也似的疾快,嗖一声已掩身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之中。
室内的蝶仙,正在好梦方酣,为这种剧声一惊,不由马上翻身坐起。
她发现一黑影正在自己房中摸索,闻声方欲夺门而出,不由惊叱了声:“谁?”
那人似离门尚远,一时想逃已自无及,不由立刻转过身来,笑道:“是我!傻孩子,连爸爸都认不出了么?”
蝶仙不由一怔,遂笑道:“爸爸这么晚还没睡呀?”
裘功的脸色此时已红过了顶,只是在午夜里,对方不易看出罢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干笑了一声道:“今晚上风很大,我怕你被子没盖好过来看看。你看,风把瓦都吹到地上来了”
裘蝶仙不由坐起身,心中感到无限安慰,她本觉自从自己不幸染病以后,父亲似乎渐渐对自己疏远冷淡多了,却想不到,他老人家仍是如此爱自己,这么夜深了,他还是到来为自己盖被子
想到此,蝶仙不由心中感极而泣,方想说些什么,裘功却咳了一声道:“你乖乖的睡吧!夜已深了,我走了”
蝶仙答应了一声,然后就见父亲把门带上出去了,他来到院中,不由长叹了一声,心想:这这真是太不巧了眼看已快下手了,却会落下来一块瓦,今夜并没有什么风呀?”
他懊丧地在前面踱着
然而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正有两个明亮的眼睛,始终盯视着他。
那双目光里,所蕴藏的是恨,是怒,若非有某些顾虑,他会毫不留情地对老翰林猝下毒手。
当他发现裘功的背影,已经离他太远了,他才从树上飘身而下,一路紧随其后。
裘功不向屋内走,却转向院中一所秋亭,当他方一跨进亭内,亭顶上却先他而多了个人儿这矮小老人,好快的身法。
他在亭尖之上却可清楚听到裘功在亭内的叹息声,雷鸣子心想“这么晚了,他还不莫非仍还不死心么?”
正自怀疑,裘功却再度走出亭外,隐隐听他口中说道:“今日不行了,还是明天吧”
雷鸣子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感觉到,自己应该对他有所警告,否则那可怜的孩子,命恐怕不会太久了
猝然见他两弯秃眉向上一挑,单手按亭,向上一振,午夜里,他身形就像箭头子一样起在了空中,在空中“细胸巧翻云”一个猛势已翻在了裘功的身后,向前一欺身,骈二指仅向前一探。
裘功就觉身后一股冷风,猛袭而至,使自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忙一回身,茫茫黑夜,何来异状?
他不由脸都发白了,暗想道:“今天晚上可有些怪莫非闹鬼不成?”
当他惊慌失魂的来到自己房中,关上门之后,偶一转动,仿佛头上少了些甚么再一注意,不由吓得他脸一阵青,差一点站不住脚,在他脑后的发辫,此时仅剩了短短的一小截了,另一大段,却似为利剪所剪而去。
当老翰林正自荡魂落魄之时,那条矮小的身形,犹自不闲着。
他以极上乘的轻功绝技,一路扑向了蝶仙的房外,他胸中此时很乱,心中反复地想着:“如此静夜,我岂能潜身一少女房中?”
虽然这少女一度曾和他有过然而少女就像是天上的星一样,那么明,那么亮,而自己仅是一个人间丑类。
自己对于她,只敢痴想,却不能高攀
忽然,他又想道:“我不如此做,未来孩子的生命,可就不保了”
想到此,他的胆力又大了,他想:“我只留字示警就够了!”
想着他蹑足而至蝶仙门边,为恐推门有声,又一振二臂,已上了丈许高的横窗。
他那矮小的身材,霎时之间,竟像缩成了一个肉球,跟着向内一滚,已进去了。
飘下室内,真比一片树叶还轻,因为他那双光亮的瞳子,便于夜中视物,所以室内一切,一窥无遗。
他也不敢向床上多看一眼,一径向着桌前行去,案上有现成的笔墨。
遂见他振腕挥毫,那是九个大字:“小心婴儿,有人欲害之!”
然后持着那张写好的字条,轻足走至蝶仙帐前,立刻一张极美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么娇躯横陈,那么眉目如黛隔帐的她,就像是一个雾中的美人。
露在被外的那一对雪腕,就像是洗净的莲藕也似的,那么美,那么甜,那么酥酥地
她那么恬静的睡着,呼吸着床前的老人,竟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泪,他不由想着:“她是天上的嫦娥,我哪儿配?”
他用抖颤的手,将那张纸条,轻轻放在了蝶仙枕下,正想反身而去。
忽然——
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他看见一个东西,一个黑黑的小东西,正宁谧的睡在蝶仙身旁。那是一个人,一个婴儿,老人几乎变得疯狂了,若非是他想到了现在的立场,定会扑上前,抱起这条小生命,因为那正是他的骨肉。
他痴痴地驻立帐前,隔着帐子,那双如电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婴儿的脸。
那幼小的鼻口眉目之间,蕴含着挺劲的生命之力,雷鸣子已判出,这孩子的未来,定有一番超人的成就,他竟忍不住单手揭开了帐子。
当他的大头才一伸进蚊帐之内,月光正由窗口穿进了帐子,帐内的她和他,两个相对的面首,是多么强烈的一个对比啊!
他俯首细看着婴儿,目光中充满喜悦之色,他知道婴儿这身皮肤,先典上曾谓及过,那叫做“玄胎衣”并不是永久性的。
只需自己配制几种草药,日夕与以擦浸,不出三月,定可还其本来面目。
婴儿有完好的脸盘,就像床上的姑娘一样的,口鼻耳目之间,象征着来日的英俊不凡!
雷鸣子看到此,不由低下了头,轻轻的在那婴儿脸上吻了一吻,就把头收回来了。
当他又以前法,将身形缩成一团,自窗中翻出以后,明月已到了一边的树梢。
他觉得办了一件称心的事,再没有任何时间的心情,能比他今夜更高兴了。
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一代奇人,身形一展开,就似惊雷骇电,一路纵腾,倏起倏落,霎时之间,已失去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