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讲得很快乐。”阿辽沙端详着他那的确忽然开朗起来的脸说。
“但是我怎么会料到我是根本不爱她的呢!哈哈!结果却证明的确是不爱她的。要知道我原先是多么喜欢她呀!甚至在我刚才说那番慷慨激昂的话的时候,也还是很喜欢她,你知道么,就是此刻我也还是非常喜欢她,可是同时我离开她又感到那么轻松。你以为我在夸大其词么?”
“不。不过这也许本来就不是爱情。”
“阿辽沙,”伊凡笑了“你别开口议论起爱情来!你这样做是不合身分的。刚才,刚才你竟跳出来议论这个!啊哟!我还忘了为这事吻你一下。她真是使我吃够了苦头,我真是守在折磨的旁边。唉,她是知道我爱她的!她爱的是我,不是德米特里!”伊凡愉快地断然说“德米特里只是折磨。我刚才对她所说的话完全是千真万确的真话。但是最主要的是,她也许需要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才能觉悟到,她根本并不爱德米特里,而只爱她折磨着的我。甚至也可能永远不会觉悟,尽管取得了今天的教训。所以最好是伸伸腿站起来,从此一走了事。顺便问一声:她现在怎么样?我走后那边情形怎样?”
阿辽沙对他讲了关于犯歇斯底里的情形,又说她大概现在还不省人事,说着胡话。“不会是霍赫拉柯娃瞎说么?”
“好象不会。”
“应该探问一下。不过从来没有人因为犯歇斯底里而死的。犯歇斯底里就犯歇斯底里吧,上帝赐给女人歇斯底里,是给她们的一种恩惠。我根本不想到那里去。再钻到那儿去有什么意思。”
“可是你刚才对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是故意这样说的。阿辽沙,我们叫一瓶香槟酒来,为我的自由干一杯吧。哎,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
“不,哥哥,我们还是不要喝吧,”阿辽沙忽然说“再说我心里正有点发愁。”
“对,你早就在发愁,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么你明天早晨一定要走么?”
“早晨?我没说早晨,不过也可能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这里吃饭,完全是因为不愿意同老头子一块儿吃,他真使我讨厌到了极点。单为了他我也早就该走了。可你干吗为我的走感到这么不安?在动身以前你我还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整整一大段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
“如果你明天就走,那里来的无穷无尽呢?”
“这对你我又有什么妨碍?”伊凡笑了“我们总还来得及谈完自己的事情,谈完我们到这里来要谈的事情的,是不是?你为什么用惊奇的神气看着我?你回答一下:我们是为什么事情到这里相见的?为的是谈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爱情?谈老头子和德米特里?谈外国?谈俄国不可救药的现状?谈拿破仑皇帝?是为了谈这些事情么?”
“不,不是为了谈这些。”
“那么说,你自己也明白是为了谈什么。有些人需要谈某种事情,我们乳臭未干的青年却需要谈另一种事情,我们首先需要解决永恒的问题,这才是我们所关心的。所有俄国的青年人现在全一心一意在讨论永恒的问题,正当老人们忽然全忙着探究实际问题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三个月来一直露出期待的神情瞧着我呢?就是为了想盘问我:‘你到底信仰什么,还是压根儿什么也不信仰。’三个月来你的眼神不就是这个含义么,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阿辽沙微笑了。“你现在不是在讥笑我吧?”
“我讥笑你?我是不想使我那三个月来一直那样期待地瞧着我的小弟弟灰心丧气。阿辽沙,你毫不客气地瞧着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样,完全是幼稚的小伙子,所差的只是不是个小修士。俄国的小伙子,我指的是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是怎样在活动呢?举例来说,他们就聚集在这里的脏酒店里,坐在一个角落上。他们以前从来不相识,一出酒店,又会几十年互不相见,但那有什么,碰到在酒店相会的机会时,你看他们在讨论些什么?讨论的不是别的,而是全宇宙的问题: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讲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有关于怎样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类等等;结果还是一码事,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今天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极不寻常的俄国小伙子都在一心一意地谈论永恒的问题。不是这样么?”
“是的,在真正的俄罗斯人心目中,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的问题,或者如你所说另一面的问题,自然是最首要最严重的问题,而且这也是应当的。”阿辽沙说,还是含着平静而带有探究意味的微笑,注视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辽沙,做个俄罗斯人有时候就根本不是件聪明事,但再不能想象有比现在那般俄国小伙子们在干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过有一个俄国小伙子阿辽沙,我却是非常喜爱的。”
“瞧你得出个多妙的结论来!”阿辽沙忽然笑了。
“好,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全听你吩咐。从上帝说起?先谈上帝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愿意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好了,即使是从‘另一面’说起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亲那里声明过,上帝是没有的么。”阿辽沙探究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头子那里吃饭的时候,是故意用这话来逗你,并且看见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和你详细谈一下,而且是一本正经地谈。我愿意同你取得一致,阿辽沙,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愿意试一试。嗯,你想想看,说不定我也会承认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感觉这很突然么?”
“自然是的,假如你现在并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里人家说我是开玩笑。你知道,亲爱的,十八世纪有一个老罪人,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s′iln′existaitpasdieuilfaudraitl′i女en-ter1。而人也的确造出了上帝来。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种思想——必须有一个上帝的思想——竟能钻进象人类这样野蛮凶恶的动物的脑袋里,而这种思想是多么圣洁,多么动人,多么智慧啊,它真是人类极大的光荣。至于我呢,我是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创造了人的问题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于这问题的时髦的原理,——那是完全从欧洲的假设中引伸出来的;因为在欧洲还只是假设的东西,到了我们俄国小伙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原理,不但小伙子们这样,也许连有些教授们也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俄国的教授们也往往和俄国的小伙子们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设一概略过不提。你我现在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就是让我尽快向你说清楚我这个人的实质,也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信仰什么?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对不对?因此我现在声明:我直接而且简单地承认上帝。但是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确是他创造了大地,那么我们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间概念的人类头脑的。但是以前有过,甚至现在也还有一些几何学家和哲学家,而且还是最出色的,他们怀疑整个宇宙,说得更大一些——整个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的,他们甚至还敢幻想:按欧几里得的原理是无伦如何不会在地上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许可以在无穷远的什么地方相交。因此我决定,亲爱的,既然我连这一点都不能理解,叫我怎么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完全没有解决这类问题的能力,我的头脑是欧几里得式的、世俗的头脑,因此我们怎么能了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劝你永远不要想这类事情,好阿辽沙,尤其是关于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对于生来只具有三度空间概念的脑子是完全不适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乐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我们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义,信仰据说我们将来会在其中融合无间的永恒的和谐,信仰那整个宇宙所向往的约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诸如此类,不可胜数。这方面想出来的说法太多了。我的说法好象也不错,对不对?但是你要知道,归根结蒂,我还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象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气可笑的人间矛盾终将作为可怜的海市蜃楼,作为无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足以满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愤懑,补偿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一切鲜血,足以使我们不但可以宽恕,还可以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这样的情景终会发生,会出现,但是我却仍旧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甚至即使平行线能以相交,而且我还亲眼目睹,看见而且承认说:确乎是相交了,我还是不肯接受。这是我的本性,阿辽沙,这是我的信条。这话我是一本正经地对你说的。我有意让我们这场谈话以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但最后终于引出了我的自白,因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需要的不是讨论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爱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托。我现在都说出来了。”——
注:1法语: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伏尔泰的话。)——
伊凡突然以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激动情绪,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可为什么你要用‘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呢?”阿辽沙沉思地看着他问。
“第一,至少是为了保持一点俄罗斯语言的本色:俄国人谈论这类题目的话永远是说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实。越笨越明白。笨拙就是简捷而朴质,聪明则是圆滑而又躲闪。聪明是下贱的,愚笨则直率而且诚实。我的话已经说到了绝处,所以我越说得笨拙,对于我越加有利。”
“请你对我解释,为什么‘你不接受世界’?”阿辽沙说。
“自然要解释的,这并不是秘密,我原来就是要往这方面谈的。我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坏,使你离开你的立脚点,我也许是想用你来治疗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个温顺的小孩。阿辽沙还从来没有看到他有过这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