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坟跑去。但是孩子们一下子追到他前面,从四面八方抓住了他。这时他就象被人打倒了似的,无力地倒在雪地里,一面哭喊一面抽搐着身子,嘴里喊着:“小老爷子,伊留莎,亲爱的小老爷子!”阿辽沙和柯里亚扶其他来,竭力安慰他:
“上尉,算了吧!男子汉大丈夫是应该能忍耐的。”柯里亚喃喃地说。
“您会把花儿弄坏的,”阿辽沙说“‘孩子他妈’正等候着,刚才你不肯把伊留莎手里的花拿来给她,她正坐在那里哭哩。伊留莎的小床还放在那里”
“是的,是的,到孩子妈那里去!”斯涅吉辽夫忽然又想起来了“小床会被他们拆走的!小床会被他们拆走的!”他惊惶地补充说,似乎真的怕被人家拆走,连忙爬起来又跑着回家去了。但离家也不太远,大家都同时跑到了。斯涅吉辽夫急急地推开门,对刚才和她忍心地相骂的骑子喊道:
“孩子他妈,亲爱的,伊留莎让我把花给你送来了,你这双可怜的病腿呀!”他嚷着,一面将手里的花递给她,那把花在他刚才倒在雪地里乱挣的时候已经揉皱,而且冻坏了。但是正在这一刹那间,他在角落里伊留莎的小床前,看见了伊留莎的小靴子,两只并排放着,是女房东刚收拾好的。那是一双破旧褪色的小皮靴,皮子已经发硬,打满了补钉。他一看见,就举起了两手跑到那双小皮靴跟前,跪下来,抓起一只皮靴,把嘴唇贴在上面,贪婪地吻起它来,一边喊着:“小老爷子,伊留莎,亲爱的小老爷子,你的脚到哪儿去了?”
“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疯子用凄厉的声音喊着。尼娜也立刻哭了起来。柯里亚从屋里跑了出去,孩子们也跟着走了出去。阿辽沙最后也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了屋子。
“让他们哭个畅吧,”他对柯里亚说“这时候安慰他们自然是没有用的。我们等一会儿再回来。”
“是的,是没有用的,这真可怕。”柯里亚说。“您知道,卡拉马佐夫,”他忽然放低声音,不让任何人听见“我非常难受,要是能使他复活,我情愿放弃世上的一切!”
“唉,我也是这样。”阿辽沙说。
“卡拉马佐夫,您说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到这里来不来?他会喝起酒来的。”
“也许会喝酒的。只我们两个人来就够了,同他们坐上一个钟头,同母亲和尼娜。假使我们大家都来,又会使他们全都想起来的。”阿辽沙提议说。
“现在女房东在那里铺桌子,大概是摆追悼宴,神父会来的。我们要回到那里去么,卡拉马佐夫?”
“当然。”阿辽沙说。
“这真是奇怪,卡拉马佐夫,在这样悲伤的时候,忽然煎些过来吃,我们的宗教礼仪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们那里还有鲑鱼。”发现特洛伊秘密的那个男孩忽然大声说。
“卡尔塔绍夫,我严肃地请求你不要再乱插嘴,说你的那些傻话,尤其在人家没有和你说话,甚至不愿意知道有你这个人在世上的时候!”柯里亚气冲冲地朝他嚷道。男孩的脸涨得通红,但是一句也不敢顶撞。当时大家静静地在小路上走着,斯穆罗夫忽然喊道:
“这就是伊留莎的那块石头,就是想把他埋葬在这里的。”
大家默默地站在大石头旁边。阿辽沙看了一下,不久前斯涅吉辽夫说到伊留莎怎样拥抱着父亲,一面哭,一面喊“爸爸,爸爸,他多么欺侮你呀!”的全部情景,一下子又完全重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在他的心灵里剧烈地震动着。他带着严肃庄重的神色,环视了一下伊留莎的同学们那些明朗可爱的脸,忽然对他们说道:
“诸位,我想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对你们说几句话。”
孩子们围住他,立刻用专注和期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诸位,我们快要分手了。我现在暂时还要照顾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就要去流放,另一个病得快死。但是不久我就将离开这个城市,也许长久地离开。诸位,我们快要分离了。现在让我们在伊留莎的石头旁边互相约定,第一,永不忘记伊留莎,第二,永不互相遗忘。以后我们一生中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见面,我们也仍旧要记住,我们是怎样殡葬一个可怜的男孩,他曾在桥头被我们用石头扔过,你们记得么?但以后我们大家又怎样爱起他来。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善良、勇敢的孩子,感到父亲名誉上所受的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来反抗。所以首先,我们要一辈子记住他。即使以后我们忙于办重要的大事,有了显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种巨大的不幸,——你们也无论如何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在这里感到多么美好,我们大家同心协力,由一种美好善良的情感联系在一起,——这种情感在我们爱那个可怜的小孩的时候,或许会使我们也能变成一个比目前实际的我们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鸽子们,请你们允许我叫你们小鸽子吧,因为你们全很象鸽子,很象那些美丽的蓝灰色的小鸟儿,现在,在我看着你们善良、可爱的脸庞的时候,我的可爱的小朋友们,也许你们还不了解我对你们所说的话,因为我的话往往说得很不清楚,但是你们一定会记住,而且将来总有一天会赞同我的话的。你们要知道,一个好的回忆,特别是儿童时代,从父母家里留下来的回忆,是世上最高尚,最强烈,最健康,而且对未来的生活最为有益的东西。人们对你们讲了许多教育你们的话,但是从儿童时代保存下来的美好、神圣的回忆也许是最好的回忆。如果一个人能把许多这类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的心里,也许在什么时候它也能成为拯救我们的一个手段。我们以后也许会成为恶人,甚至无力克制自己去做坏事,嘲笑人们所流的眼泪,取笑那些象柯里亚刚才那样喊出:‘我要为全人类受苦’的话的人们,——也许我们要恶毒地嘲弄这些人。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我们怎样坏,只要一想到我们怎样殡葬伊留莎,在他一生最后的几天里我们怎样爱他,我们怎样一块儿亲密地在这块石头旁边谈话,那么就是我们中间最残酷,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们将来会成为这样的人的话,也总不敢在内心里对于他在此刻曾经是那么善良这一点暗自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许正是这一个回忆,会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坏事,使他沉思一下,说道:‘是的,当时我是善良的,勇敢的,诚实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这也不要紧,人是时常取笑善良和美好的东西的;这只是因为轻浮浅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诸位,他刚一嘲笑,心里就立刻会说:‘不,我这样嘲笑是很坏的,因为这是不能嘲笑的呀!’”
“一定会这样,卡拉马佐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拉马佐夫!”柯里亚两眼放光地大声喊起来。孩子们都很激动,也想说点什么,但是忍住了,友爱地瞧着这位演说家。
“我说这话,是害怕我们将来会成为坏人,”阿辽沙继续说“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成为坏人呢,诸位?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这话我还要重复一下。诸位,我要对你们发誓,我不会忘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现在瞧着我的每一张脸我都要记住,哪怕过三十年以后也这样。柯里亚刚才对卡尔塔绍夫说,我们似乎不愿意知道:‘世上有没有他这个人!’难道我会忘记,世上曾有卡尔塔绍夫这个人么?他现在已不会象那次发见特洛伊的秘密时那样脸红,他睁大着可爱的、善良而快乐的眼睛望着我。诸位,可爱的诸位,我们大家应该宽厚而且勇敢,象伊留莎一样:聪明,勇敢,而且宽厚,象柯里亚一样,——他长大以后,还会更聪明的,我们还要象卡尔塔绍夫一样的怕羞但却聪明而且可爱。我又何必只说他们两人。诸位,从此以后你们大家对于我都是可爱的,我会把你们大家保留在我的心里,我请求你们也把我保留在你们的心里!谁把我们联结在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们现在一辈子记住它,而且乐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那个伊留莎!正是那个善良的孩子,亲爱的孩子,我们一辈子感到宝贵的孩子!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他,对于他的永恒的、美好的纪念,从今以后将永远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里!”
“是的,是的,永远的,永远的!”所有的孩子全显出感动的脸色,用响亮的嗓音喊了起来。
“我们要记住他的相貌,他的衣裳,他的可怜的小靴子,他的小棺材,他的不幸的、有罪的父亲,我们要记住他为了父亲怎样独自勇敢地反抗全班的人!”
“我们要记住!我们要记住!”男孩们又喊起来。“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人!”
“我多么爱他!”柯里亚叫道。
“孩子们,亲爱的小朋友们,你们不要惧怕生活!在你做了一点好事、正直的事的时候,生活是多么美好啊!”“是的,是的。”孩子们欢欣地附和着。
“卡拉马佐夫,我们爱你!”一个声音,好象是卡尔塔绍夫的声音忍不住喊了出来。
“我们爱你,我们爱你。”大家也都齐声应和说。有许多人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乌拉,卡拉马佐夫!”柯里亚兴奋地欢呼说。
“永恒地纪念死去的孩子!”阿辽沙满腔深情地接了一句。
“永恒地纪念!”孩子们又齐声说。
“卡拉马佐夫!”柯里亚说“宗教告诉人们,我们大家死后会重新复活,互相见面,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见到,这是真的吗?”
“我们一定会复活的,我们会快乐地相见,互相欢欢喜喜地诉说过去的一切。”阿辽沙半玩笑半兴奋地回答说。
“这可真好!”柯里亚脱口说了出来。
“现在我们结束我们的谈话吧,该去赴他的追悼宴了。你们不要为吃煎饼而生气。这是古代留下的老习惯,这里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东西。”阿辽沙笑着说。“我们去吧,现在我们手拉着手一起前去。”
“永远这样,一辈子手拉着手!乌拉,卡拉马佐夫!”柯里亚又欢呼起来,所有的孩子们也都再次地齐声喊了起来。
(全文完)
输入者:张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