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你笑,娜塔莎。你从哪学来这么笑的?从前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呀。”
“我笑还有什么讲究吗?”
“其中还留有过去孩子般的单纯,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时,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么在剧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头发倒好像变得更浓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
什么衣服?还是在家的时候做的吧?”
“你多么爱我啊,万尼亚!”她答道,亲热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的近况怎么样?”
“没有变化;还在写小说;不过写得很吃力,不顺手。灵感枯竭了。不假思索,信笔写来,也许还凑合,没准还挺生动;但是却把一个好的主题给糟蹋了,怪可惜的。这是我
的一个心爱的主题。但是又得赶日期,一定要如期交稿,送给杂志社。我甚至想不写长篇了,先快点构思个中篇,构思一点既轻松又优美的东西,绝对没有晦暗阴沉的倾向绝
对不能要大家都应该开心和快活嘛!”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劳苦功高的人!史密斯怎么样?”
“史密斯不是死了吗。”
“没来看你?我是跟你说正经话,万尼亚:你有病,你的神经有问题,老是胡思乱想。你跟我说要租那套房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毛病。怎么样,房子潮,不好?”
“是的!今天晚上我还碰到了一件事不过,以后再说吧。”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我不懂我当时怎么会离开他们,离家出走的;我当时得了热病,”她终于说道,她看我的那副神态好像并不要求我回答似的。
这当口。即使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我请你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我想跟他分手。”
“已经分手了呢,还是将要分手?”
“应当结束这种生活了。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向你倾吐一切,把我现在郁结在心、至今一直瞒着你的事都告诉你。”她在向我倾吐自己的秘密打算时,总是这样开头的,结果几
乎总是所有这些秘密我都已经听她说过了。
“啊呀,娜塔莎,这话我已经听过你说过一千遍了!当然,你们没法再同居下去了;你们的关系有点古怪;你们彼此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过去不过是有这个打算罢了,万尼亚;现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无限地爱他,结果倒成了他的头号仇敌;我正在毁掉他的未来。应当解放他。他不可能娶我。他不敢跟
他父亲作对。我也不想束缚他的手脚。因此他爱上了给他说合的那个未婚妻,我反倒高兴。他跟我分手也就容易些了。我必须这样!这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我既然爱他,就应
当为他牺牲一切,就应当向他证明我的爱,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对吗?”
“但是,你说服不了他。”
“我也根本不想说服他。我将对他一如既往,哪怕他现在进门。但是我必须我到一种办法,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离开我,又于心无愧。我在苦苦思索的就是这件事,万尼亚;
请助我一臂之力。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呢?”
“这办法只有一个,”我说“不爱他,跟他彻底吹,爱上另一个人,不过这已经完全抛弃你了吧;但是只要你给他写封信,说你要自动离开他了,他就会立刻跑到你身边来。”
“到底因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呢,万尼亚?”
“我!”
“是的,你,你!你是他的死对头,既是隐秘的,又是公开的!你一讲到他就很得牙痒痒的。我已经发现一千次了,你最大的快乐就是贬低他和给他脸上抹黑!正是抹黑。我
说的是大实话!”
“这话你也跟我说过一子遍了。够啦,娜塔莎;不说他了。”
“我真想搬家,另外我套房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开口道“请你别生气,万尼亚”
“那又怎么样,搬了家,他也会我去的,而我,上帝作证,我并没有生气。”
“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即使他回到我身边来,也无非是待一忽儿就走,你看呢?”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他想既娶她又爱你。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确爱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万尼亚!什么事也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
她用一种不安的、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向无话不谈。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伯爵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无非是一时
鬼迷心窍罢了。”
“你真这么想,万尼亚?上帝,我如果确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么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脸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来!硬不来!”
“你难道在等他,娜塔莎?”
“不,他在她那儿;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多么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说万尼亚,我又要胡说了,但是,难道我就没法见到她吗,任何地方也没法遇上她?你说呢?”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见见她还是办得到的。但是,光见到她也没用呀。”
“见见就够了,一见到她,我心中就有数了。听我说:我变得傻极了;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在想;思绪万平,像旋风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万尼亚:你能不能跟她认识认识呢?要知道,伯爵夫人夸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有时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参加晚会吗1;她也常去。你想个
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说不定阿廖涉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事以后谈吧。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鼓起勇气来跟他分手吗?现在你瞧你自己;难道你当真死心了?”
1p公爵可能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0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
“我-会-的!”她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切都为了他!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现在待在她那儿,把我给忘了。他
坐在她身边,又说又笑,你记得吗,就像他从前常常坐在这里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来总是这样;他现在压根儿没想到,我坐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她没把话说完,十分伤心地瞥了我一眼。
“娜塔莎,那你怎么刚才还,不多一会儿前还说”
“让我们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态飞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亲自祝福他喜结良缘。不过,万尼亚,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
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静下来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还会出什么事!”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别急嘛!”
“已经五天了,每小时,每分钟无论在梦中,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你陪我!”
“得啦,娜塔莎。”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来就为这事,万尼亚!这事我已经想了三天了。我写信给你也是为了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一请求。我一直在等你
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儿举行晚会他在那儿走吧!”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外屋传来了吵闹声;玛夫拉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慢,娜塔莎,谁呀?”我问“你听!”
她侧耳倾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我的上帝!谁呀?”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她本想拽住我,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出去了,进了外屋,看玛夫拉到底怎么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盘问玛夫拉什么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你这人打哪来的?”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道。“什么?在哪浪荡了?好,进去吧,进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马屁!进去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谁也不怕!我编进去!”阿廖沙说,不过神态有点尴尬。
“过去呀!你也太会钻空子了!”
“我偏进去!啊!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后说道“您在这儿,那太好了!我这不来啦;您瞧;我现在怎么办呢”
“进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我是无辜的。娜塔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房门
前虚张声势,鼓足了勇气,叫道。
没有人回答。
“这是怎么啦?”他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她刚才还在里面,”我回答“除非”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畏畏缩缩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站在衣柜和窗户之间,好像躲起来似的,半死不活。我现在一想起这事都不禁哑然失笑。阿廖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边。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有点害怕地望着她。
“怎么说呢,嗯没什么!”她非常尴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对似的。“你要茶吗?”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你坚信,应当怪我吧但是,我是无辜的;我完全是无辜的!你要明白,我英就说给你听。”
“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声道“不,不,不必了还是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两颊飞出一片红云。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抬头看到阿廖沙似的。
“噢,我的上帝!”他欢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对,干了这种事,我就不敢抬头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样:她认为都怪我;一副跟我抬
杠和不高兴的样子!我五天没来了!有人说我在未婚妻那儿――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原谅我了!她已经说过:‘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娜塔莎,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
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这点!一点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但是但是你不是刚才在那儿吗他们刚才叫你上那儿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几几点啦?”
“十点半!我的确去过那儿但是我说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来,这是头一回,我头一回获得了自由,终于能够脱身离开他们,到这儿来看你了,娜塔莎。换句话说,
以前我也能来,但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一
丝一毫!没有一丝一毫!”
娜塔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他的脸也十分快乐,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欢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想,他俩准
会一声欢呼,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在类似的言归于好的情况下就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娜塔茨却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从中来。她垂下了头,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时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的脚下。他亲吻着她的手和脚;好似发狂一般。我把一张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来。她的两腿一阵阵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