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奥克兰和那许多自然保育人士开会之时,作了好些笔记。我正想再浏览一番,却听到两个沉闷的声响,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传自远方的雷声,但后来我明白,那一定是棕榈树上的椰子落下的声音。
在第三个椰子落地之后,突然听见有人接近的声音,我见到一男一女经过我的茅屋墙外,继续穿越小路上的棕榈树丛,那是一条通往大海和马路的小径。他的手臂靠近她的肩膀,近得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再坐在那儿。这让我想到上帝在天堂里闲逛,照看他的生物。现在我取代了这个位置,不过这必然是在堕落之后的事了,因为这两个生物不仅不是紧紧缠绕在一起,他们也不是赤身露体的。上帝为那名女子穿上深红色连衣裙,男人则获赠一套黑色亚麻服。我听到他们讲的是西班牙语——我竖起了耳朵。
突然间,那名男子停住了脚步。他放开夏娃的肩膀,用手指着花园深处,指向海洋。随后铿锵有调地说:
“造物主以泥土塑造男人,将生命吹进他的鼻孔,使其成为具备生命的个体之后,应会理所当然惊退一二步。而亚当竟不愕然,着实令人不解。”
天气很热,在早晨一阵大雨之后已经完全晴朗,但我感到一阵冷颤穿透全身。他岂非正在读着我的思想?
女人笑了。她转身向男人朗声回道:
“无可否认,创造整个世界固然值得钦佩。然而,假使这世界竟有能力自我创造,岂非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反之亦然:这种仅止于被创造的经验其实微不足道,比较起来,如果能够无中生有,自我创造,完全依靠自己的两脚站立,将是何等难以比拟的绝妙感受。”
现在轮到他笑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度用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当他们动身离开,就快消失在椰子树丛之前,我听到他说:
“多样观点有如迷宫一般,可能性有好些种。果真有个造物主,那么他是什么?假若没有造物主,这个世界又为何?”
姑且不论这两位先知贤者可能是何方神圣,总之,我惊呆了。
我正在见证一段定时的晨间仪式吗?或者我只是恰巧听到一长段对话中的一些片断?果真如此,我真希望可以听个完全。我搜出小小的日记本,试着记下他们的只字片语。
稍后我出门去长途探险时,又巧遇他们两人,这回是面对面而来。我正打算走到马路上,这条路除了东南方有些极陡峭的路段之外,都是随着海岸线前进的。我沿着马路前进大约一哩,便抵达地图所示的查尔斯王子海滩。这么一个小小的潟湖,却有个如此堂皇的名字,我心下自忖:总有一天它无法再吸引任何人前来游泳。只不过或许王储曾经被拖到这个地方,只因为居民想让他观赏塔弗尼岛最具田园风致的沙滩。他们找不到更像样的。
穿过红树林,我看到亚当和夏娃光脚沿着水边散步,看似收集贝壳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受到吸引,决心要走下沙滩,像是意外的邂逅一般。而正当我走出树丛,突然灵机一动:何苦让他们知道我懂得西班牙文?这或许是一张有用的王牌,该留着派上用场,至少就目前来说。
他们听到我接近,谨慎地望着我。我听到那女子对男人说了什么已经不再孤独之类的话。
她美得有如造物神话,一头卷曲的黑色长发披在红色连衣裙上,明眸皓齿不可方物。晒成古铜色的躯体高挑尊贵,举止行动更是雍容娴雅。他的身形较为矮小,看上去也比较有所保留,几乎是采取着防卫的姿态,虽然在我接近他们的同时,我留意到他脸上浮现一抹调皮的笑容。他的肤色较为苍白,头发秀美,蓝色的双眼。他或许已经到了我的年纪,至少比她大上十岁。
即使是首次晤面,却感到这位少妇似曾相识。我并非真正沉迷于这个想法,但是依稀感到自己像是曾在某一个前世见过她,或在另一个存在的时空。我快速翻阅近日人际间的交游往来,却发觉无法将她安置在任何地方。但我一定见过她,而且以她的年纪来说,必然是在不久之前。
我用英文问候他们,说天气真好,我刚到岛上云云。他们自称为安娜与荷西,我则说我叫法兰克。我们很快便发现大家都住在马拉福,几哩之内都没有其他旅馆之类的地方。他们的英文说得很好。
“度假吗?”荷西问。
我深吸一口气。这段对话不需要太长。我告诉他们,我在南太平洋参加了几个星期的野地研究,而今正在返家途中。当我继续提及这个地区原生花木所遭受的生存威胁时,他们竖起了耳朵。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而且他们看起来如此亲昵,让我又开始觉得坐立难安。我明白像这样两人对一人的情境,其优势简直称得上无法无天。
“你们呢?”我问。“来度蜜月吗?”
安娜摇摇头。
“我们做的是演艺事业。”她说。
“演艺事业?”我反问道。
这几个字是我的最后一招,希望深入自己脑海,寻觅这名优雅女子的踪迹。她可能是个明星吗?目前正在南海度假,和她那稍嫌老气的丈夫,一位大名鼎鼎号称荷西的导演或摄影师。毕竟我不见得是在现实生活里见过她,或许她不过是在银幕上的一张熟面孔。不,一点都不合理,我从来都不是电影迷,而且从安娜成长之后的岁月算来更不可能。
在朝向我之前,她望着丈夫迟疑了片刻,然后她反抗似地点点头。
“我们在西班牙的一家电视公司上班。”
仿佛想让自己说过的话显得更真实,她举起一架小型照相机,开始对着沙滩、荷西和我按起快门。她淘气地笑着,而我怀疑她是在欺负我,找乐子。假如真是如此,我也不难原谅她,因为我不只是为白色的珊瑚沙和正午的太阳而感到目眩神迷。
男人问女人时间,我还记得这让我觉得古怪极了,因为我已经留意到两人都没有戴表。我告诉他们,时间是十二点一刻,并向他们挥挥手,自行到岛上探险。正当我转身走向马路时,我听见女子悄声说了些祈祷文一般的话。
“当我们死去——如影片上的场景锁定,当背景却被扯下烧毁——我们将成为子孙记忆中的幻影。然后我们是鬼魅。吾爱,然后我们是神话。但我们依旧同在,我们仍然同在过去,我们是遥远的昔日。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试着继续自己前进的路,仿如未曾听见只字片语,或是至少没听懂任何一句话。而当我转过一个弯,便拿出小笔记本,试着写下她所说的话。“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玩味着这样的想法,觉得安娜在给我一个线索。或许该到某个神秘的过往,去寻找她看来如此面熟的原因。
我以前见过她,完全可以确定。但是同时整件事情都似乎不太对劲。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某个时刻,一定有些特异事件发生在她身上。
我和那两位西班牙人的一场邂逅之后,内心异常骚动,因此决定沿着海岸线步行三哩,到子午线一百八十度的地方,我想在两日交界的地方总该有个纪念碑之类。真是漫长的一段路程,不过让我对岛上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些认识。我经过几个朝气蓬勃的村庄,身着彩色服饰的人们对我微笑问好。有些小溪里,有小孩在游泳,还有一两个大人。我注意到,通常抱着婴幼儿的都是男性。女人都有工作要做。
我看不到任何一个面容愁苦的人,而且那个下午我有机会研究了几张面孔。花草椰子,鱼类蔬菜无一不丰足,但除此之外,在西方人眼里看来算得上是一无所有。不过亚当和夏娃在吃了知识的树之前,不也就是在伊甸园里过着这样的日子吗?此后他们注定要每天辛苦工作,挥着汗水吃面包。我无法想象这座岛上的女人在临盆之时,会需要笑气或百日锭。在这里,生命是一场游戏,我觉得,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松如意。
当我抵达距离国际日期变更线半哩处的维耶佛村庄时,脚已经酸了。在此,我和丽比?李苏玛交谈片刻,她是个和善的澳大利亚人,嫁给了斐济人,两人开了一家杂货铺和一个小型的纪念品店。她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其中一个跑到椰子树下捡球,我指指椰子树,问她不担心孩子的头被椰子打到吗?她笑了起来,说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她比较怕鲨鱼。她无法阻止孩子在海里游泳,但是只要他们身上带着一点伤,就必须远离海域。她说,鲨鱼在很远的距离就可以闻到血腥味,我点点头。当我提到自己从马拉福一路走到这里,她问——大概是因为正好提到鲨鱼——我饿了没有。我说我快饿扁了,但开玩笑地说,我没指望路上能看到什么速食店。她慈祥和蔼地笑着,像个仙女一样带我到一个小型饮食店,它藏在两家店的后面,就在海边。我吃了一份简单的餐点,一边设法让自己动起身来,走完最后一段。这家小客栈名为“食人小馆”还有一个耀眼的招牌上写着大大的红字:“期盼您来当晚餐。”
这些食人族的曾孙儿们,对自己的美食历史态度竟是如此轻佻,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异样的感受,这些时时面带微笑,快乐而体贴的人们,和那些会把我放在锅子里的人,竟只有几代之隔。他们那种热络的神态多少让我起点这样的联想。我总是觉得他们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偶尔却又有点忍不住要想,他们对观光客的喜爱,大约和我对羊肉片的偏好差不多。当斐济人用他们那无所不在的“布拉”问候我时,我偶尔会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流口水。我不知道人肉的味道是否终究能够找到进入基因的路。问题在于,那些天生有此倾向的人,是否就是适于生存的强者。那些对人肉反胃的人或许就是比较营养不良,因缺乏蛋白质而死光光,更甭提那些设法繁殖而却被当成佳肴饱餐一顿的人。他们,也一样失去基因的投票权。
日期变更线上的纪念碑非常醒目。在一块红色巨石后方,有一面垂直站立的标语,上头还有塔弗尼岛的立体地图。它给你一种印象,有如从空中“鸟瞰”这座“花园岛”这片景色是我在那火柴盒小飞机上无福消受的。在那小岛的模型上,可以看到彩色的道路、湖泊与水路,一条从北到南的直线,事实上是一个圆圈分成两半,是地球圆周的一小段,它持续延伸到成为子午主线,穿过格林Φ拇竽怨乖臁5比唬獾焦セ鞯纳窬淮タ梢月樽砀黾父鲂保纾玫闱倬疲还侵荒苌晕12跚嶂19矗次薹ㄍ耆饩稣庵掷潜返睦Ь场!?
“我知道。”它就说了这几个字,而现在我已经真的开始怀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为我实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对生命基本功能没有任何作用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就是多余的大脑——让我们可以了解一点关于地球生命演化的过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历史,从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在脑袋里装些骗小孩的玩意儿。”
“深感敬服。”
“我们刚刚谈了一些关于实境的历史,它的地理与宇宙本身的本质。但是没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么,至少不在我们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上,宇宙的距离并不只是巨大而已,它们根本就是难以想象。问题是,如果我们的大脑,这么说好了,如果它能够大个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个百分点的有效运用,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从最深刻的层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你认为呢?你相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调适自己,无论我们的大脑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样?因为有些事情无疑是指向这个事实:原则上,眼前所知已近极限,我们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实情真是如此,我们的大脑却正好足够去了解像相对论、量子物理与人类基因组,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在这些领域里,确实没有很多漏失的环节。我怀疑,即使是最进步的黑猩猩,它们能对大爆炸有丝毫了解吗?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离吗?或是,简单一点,看得到地球是圆的吗?这里有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人脑能够大一点,它就会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现在,我得加速指出,人类如果无法直立行走,大脑就不可能发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很精妙的平衡状态,所以,我用另一种说法好了;对于这个我们飘浮其中的谜,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许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个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这么平凡无奇的解剖学限制上,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肉体的方程式却似乎颇为合理,岂非奇怪?看起来这个方程式的x或许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这个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来,就是意识本身。人类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够让我们了解何谓光年,距离最远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实验室里与在大爆炸之后的前几秒钟,最小的粒子如何运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处,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比较大的脑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这当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个大脑可以,比方说,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难想象有个单一的脑袋可以吸入人类从古至今的整体智慧。我怀疑的是,就理论上来说,人类对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还能比眼前的所知丰富许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简化到宇宙本身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块陨石,就可以开始计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学成分。但是当这一切都已完成,就无法再从这石块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这些分析,它只会维持原貌,以及它向来的模样。因此你只能将它搁在一边,或许放到博物馆里去聚集尘埃。而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因为,石头究竟是什么呢?”
我已经可以开始再走长长的路回到马拉福,但正当我在仔细盘算时间与距离之际,一辆黑色吉普车开到纪念碑,安娜与荷西一跃而出。我觉得我的脉搏跳动速度又快了起来。
安娜温柔地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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