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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热带高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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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上站起,离开她的座位。旁边有张小桌子放了一壶冰水。她拿了起来,走到美国人身后,然后她把一整壶的水和冰块,全倒在他的头上。

    他坐在那儿僵直了两秒钟,一根肌肉都没动。然后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攫住罗拉的左手,将她拉近自己,打了起来。

    在此之前,我多少有点同情他,但是此刻他虽谈不上是在毒打罗拉,比较像是用巴掌在打她,我却也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显然这位美国人已经引起每个人的不满,就算看着那两个空着的酒瓶也没用。罗拉只是静静走回桌边,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

    约翰开始感谢我们给了他另一个愉快的夜晚,他附带说道:“明天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夸张。”

    比尔离座,马克与依芙琳亦然——我想这两位美国青年几乎是逃离现场,生怕还会有更多斗殴的情事发生。马利欧甚至在罗拉倾倒她那一壶冰水之前便已告辞。

    我把手放在罗拉的左边脸颊上。

    “痛吗?”我问。

    她摇摇头。

    “看起来不怎么舒服。”

    她说:“你得学会如何有所失,法兰克。”

    “什么?”

    “但是比起你所得到的,你的损失根本一文不值。”

    从桌上的烛光里,我凝视着一只褐色的眼睛。在黑色的背景之下,一点微弱的绿挣扎着,不愿褐色占了上风。

    “我得到了什么?”

    “你得到全世界。”

    “全世界?”我跟着说了一遍。

    她点点头。

    “你的损失或许显得非常严重,但它不过是个夸张的幻影。”

    “自己,你的意思是不过是个幻影?”

    “只有那较小的自己。只有幻想中的自己。它其实就像已经失去了一样。但是你得到较大的自己了吗?”

    我听见有人在黑暗中接近,下一刻就是一壶水倒在我们头上。我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纯属意外。在我们有时间思考之前,做这件事的人已然消失。

    “那个白痴!”罗拉说,流泄着轻蔑。

    我站起来甩甩头。我的衬衫全湿。罗拉的上衣也是,当我看见它多么贴近她的身体时,觉得一阵迷惘。

    “好吧,也许我们也该睡觉去了。”我说。

    她往上用她的绿眼瞧着我:“你肯定吗?”

    “相当肯定。”我说。

    一直到我们分手离去,我才明白,她的问题原来是个邀约。

    那天晚上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找高登。它是个绝佳的谈心对象,或许它是对的,在夜里睡觉以前,我实在不需要给自己灌那么多琴酒。

    它在我床边茶几右上方的大镜子上,我一进来关上身后的门,便听见它从镜子一端嗖地爬到另一端。我当然无法完全确定那就是高登,而且我房里当然会有好几只壁虎,同时我也不是那么想要从头开始再对另一只壁虎自我介绍。但是一开灯我便认出了它。我总是有种特别的天分,很能识别脊椎动物的个别特色,当然壁虎和人类一样有特色。它们有特色的程度至少和我们相同。我觉得我们这位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代表至少可以支持这点。除此之外,高登是个巨大的壁虎,它一定是同类之中最大的一只。

    “好了,我要直接上床睡觉。”我作此宣布“我这么说,免得如果我不愿陪你谈上半夜,你会觉得是我看你不顺眼。”

    我打开旅行袋,转动琴酒瓶盖。我喝了一大口,大得足以保证我会睡着。

    “我觉得很难相信,老实说。”高登说。

    “啊?”

    “你现在就要睡觉?我敢打赌你会再喝一点。”

    “我完全没有这种计划。”

    “晚上玩得愉快吗?”

    “我不想谈。如果我开始谈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闭上嘴巴,那就会像昨天一样。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

    “我只是问你晚上玩得愉快吗?”

    “罗拉是个泛神论者,”我说“她是个极端的一元论者,我几乎可以称之为粗糙的一元论者。”

    “换句话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像某些其他人一样处于半睡眠状态而毁了自己。而且我肯定她也不会用琴酒来清洗自己的牙齿。”

    “然后她谈到玛雅。我以前听过这个,所以不需要再听一场演讲。”

    “玛雅是这个世界的幻影。”高登说“可怜的自我觉得人生是片苦海,它与伟大的自我分开,以为只有几个月或几年可活,因此招来一个痛苦的幻影。它也是中美洲一个民族的名字,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说我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当那个英国人把手指放到安娜的头上,好像要揭露真实的她,荷西的反应很奇怪。‘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他说,然后喃喃说着什么‘杰作’之类的。他的话很奇怪,非常奇怪。但她的反应也很怪异,像是她无法忍受被人家直接叫出名字来。”

    “玛雅紧紧抓住了某些人,因此要被唤醒是很痛苦的。就有点像是从噩梦中醒来。”

    “胡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根本也不在现场。”

    “我无所不在,小法兰克。一切都只有我。”

    “我能拜托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吗?”

    “我只是在提出全宇宙最简单而且最明显的陈述。”

    “那是什么?”

    “只有一个世界。”

    “好,我听到了。只有一个世界。”

    “那就是你。”

    “天哪,你给我闭嘴!”

    “你必须破除对自己的束缚,先生。试着从你自己的中心往上看——向外,向外看到你自己的本质,进入牢不可破的神奇实境。”

    “我在努力。”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南半球的一个棕榈树林。”

    “那就是你。”

    “现在我看见安娜从波马瀑布的泡沫浴里,赤裸着身子走出来。”

    “那就是你。”

    “我认得她的头,但不认识她的身体。”

    “注意力集中起来。”

    “我看见一个活着的星球。”

    “那就是你。”

    “然后我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宇宙,里面有几亿个银河和星云。”

    “那都是你。”

    “但是当我看进宇宙,我也在看着它的历史。我真的是在研究一个进行了几十亿年的活动。就在此刻我看见很多星星,很久以前就变成了红色的巨星或超级新星。有些已经变成白矮星、愤怒的中子星和黑洞。”

    “你在看着自己的过去。那就是所谓的回忆。你试着记起自己已然忘却的事。不过那是你,一切都是。”

    “我看见一团混乱的卫星与行星,小行星和流星。”

    “那都是你。因为只有一个实境。”

    “是的,我已经说过我同意这句话。”

    “只有一种世界物质,只有一种物体。”

    “那就是我?”

    “是你。”

    “那么我一点也不弱啰?”

    “只要你了解这点。只要你能捐弃自我。”

    “是啊,一点也没错。那又为什么会这么的困难?”

    “因为你不愿放弃自己的小我。”

    “即使最简单的道理都是知易行难。比方说,结束你的性命。”

    “你没那么原始。”

    “原始?”

    “这有个前提,就是你还有个自我可以失去。”

    “完全正确。但诡谲的是,我可能会因为纯粹担心死得太慢而自杀。有时候小孩吃块巧克力是因为怕别人先吃了它。但是我们已经走过这一段。你可以在受到攻击的时候自己断掉尾巴,我却没有办法切除我自己那两三个脑回。我不能为了一个宇宙的谜团,而到医院去挂号,要求做个前脑叶切除手术。”

    “无论如何这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走回头路,然后你再也没有机会醒来。我想你会需要你所有的脑皮质来应付整个过程。”

    “这竟然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岂不是太荒唐了?”

    “就某个层面来说,你必须死去。你必须做出这个勇敢的举动。”

    “你刚才不是说这解决不了问题吗?”

    “但你只要象征性地死去就可以。不是你真的死了。必须消失的是那个被过度吹捧的‘我’的概念。”

    “我被你这些代名词的用法搞混了。”

    “很可能。或许我们需要个新的代名词。”

    “有何建议吗?”

    “你一定听过一个名为‘皇室复数’的代名词。”

    “当然,那是国王或皇帝在称他高贵的自己为‘我们’,谓之皇室的我们。”

    “我想我们也需要一个皇室的我。”

    “那要做什么用?”

    “当你说‘我’,你只是执著于一个自我的概念,这无论如何都是错的。”

    “现在你开始在绕圈圈了。”

    “但是想想这个星球为一体,整个宇宙也是,其中这个星球是一个有机的部位。”

    “我在努力。”

    “你想到所有存在的一切。”

    “我在想着所有存在的一切。”

    “还有所有的银河,一百五十亿年前爆发出来的一切。”

    “一切,是的。”

    “现在说‘我’。”

    “我。”

    “有点困难吗?”

    “一点点。但也满有趣的。”

    “想想所有存在着的一切,然后大声对着自己说:‘这就是我!’”

    “这就是我”

    “有没有一点解放的感觉?”

    “有一点。”

    “那是因为你用了新的代名词‘皇室单数’。”

    “是吗?”

    “我想你的火候快到了,法兰克。”

    “什么意思?我很感激你给我上了这一课,如此而已。”

    “我想你可以做到像我这样。换句话说,就是得救了,完全从本体论的神经官能症中解放出来。”

    “不,不可能。你看起来有点笨。”

    我再度打开行李袋,从琴酒瓶里喝了很健康的一口。我知道它会很卑鄙地批评我一句,片刻之后它说:“你得承认你其实不太了解自己。”

    “那得看你现在用的代名词是哪一个。”

    “不久以前你才说要上床,绝对不再碰一点酒。”

    “然后你就开始说话,而且你也几乎骗倒我了。你差点让我觉得很想当一只壁虎。”

    “你听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说你开始在说话。”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听见自己用的是哪一个代名词?是谁开始说话的?”

    真是阴险。它又让我栽了一次。其实是我自己在接话找话,说个不停。

    “所以你对自己的认识太少,”它说“而且你很难判别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我承认自己有些微不足道的弱点。”我很坦白。

    我觉得这种不打自招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一切都已经说完做完,就没有什么值得隐瞒,没有什么不能让壁虎知道。

    “但是还有别的。”

    “都说出来吧!”

    “你会自言自语。”

    “这要你来提醒吗?”

    “你在咬着自己的尾巴打转,法兰克。我建议你立刻自绝尾巴。”

    “好,你可以闭嘴了!”

    “你在自言自语。”

    “什么?”

    “世界精灵也会这么做。”

    “什么?”

    “世界精灵会自言自语。因为世界精灵只有一个。”

    “这个世界精灵的名字又是什么?”

    “你自己。”

    我坐在那儿琢磨着它的话。

    “下一辈子我想我会去研究文法。”我说“这个博士论文的题目如何:‘认同与本体论之地位。全新代名词寡人的尝试性分析’。”

    “很出色,依我的看法。只有在这个时候语言学才能到达一个积极有用的阶段。其他所有的代名词就是单纯的玛雅。”

    “安娜就是玛雅。”

    “是的,她也是。”

    “因为她会自言自语。”

    “那么,比方说,纪元前四世纪是谁在说话?”

    “刚开始是苏格拉底和他的徒弟们,”我说“然后是柏拉图和他的学生,接下来则是亚里士多德和西奥弗拉斯特斯。后者无疑曾和一位‘半指’壁虎在希腊的雷伯斯岛上有过一些精彩的对话”

    “你真相信如此吗?”

    “你当然不会坚持说历史也一样是幻影吧?”

    “历史是世界精灵在自言自语。它的做法当然是比较古色古香的,虽然当时它有点迷糊。它刚刚开始清醒过来。”

    “他们在雅典的市场上四处行走。苏格拉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后来被判死刑,只因为他在追寻真理。他的朋友围在他身边哭泣。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我从来没说世界精灵永远都能够心情宁定。我也没说它永远都很快乐。”

    “什么废话。”

    “那么就再往前回溯一点。一亿年前,是谁在市场上###的?”

    “你清楚得很。是恐龙。”

    “你能说得出来它们的名字吗?”

    “当然。没错,一大卡车的名字。”

    “我们来听听看。”

    “你是说种、属,还是科?”

    “都不是,你疯了吗?我是说你叫得出来它们各自的名字吗?”

    “不能。那是史前时代。”

    “这还是不相干,它们只是世界精灵的一个小小的前锋。那是在玛雅的概念完全上场之前,在那两三个多余的脑回之前,因此更早于人类心理上的迷惑,以为真的有个你和一个我。在那个时代,世界精灵有如完璧而未遭分割,一切都是婆罗门。”

    “恐龙是婆罗门。它们不会被玛雅迷昏头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意思。”

    “今天它们变成了壳牌石油公司和泰斯科石油公司。那些无名的四肢动物已经度过完整的循环,它们是世界精灵的黑色血液。你想过这点吗?你是否想过,那些四处驱动的车子,在它们的油箱里载着白垩纪的血?”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还原主义者,法兰克。但是你还是谈到一个相同的重点。”

    “少来了!我也想追根究底啊!”“四亿年前,如果你就在这个星球上,你就会因为你那多余的脑回而苦于虚假的幻影,觉得爬虫类是一群独立的个体。你会认为它们之中,最大的一只是超级的自我怪兽。”

    “我是很重视个体,这是真的。至于怪兽什么的,那可是你自己的说法。”

    “但是现在它们已经化为一大池的油田。现在它们是壳牌和泰斯科。一公升七十便士,先生!”

    “那是我的句子。”

    “而完全一样的命运在等着你。一公升七十便士。”

    “我知道。如果我没办法回复神智,以另一种方式来看待事物的话。”

    “是的,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

    “我的时候不多。我不属于这里。我是个过度转世的天使,苦闷得很。”

    我再度走回我的旅行袋。

    “不过,”我说“但愿明天是崭新的一天。”

    我举起酒瓶,狠狠喝了两大口。这回我很慷慨,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经过高登开启的万花筒,我已经不再有任何选择。无论如何,一点小小的宿醉,比起几百万年几亿年又算得了什么?经过一夜复杂的回顾,那唯一可能的避难所已经睡熟。然后新的一天来临,有没有宿醉都一样。

    我已经准备好要挨一顿骂。但它只是说:“我很失望,法兰克。我是说,你很失望。你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所以我们就是必须有点失望。然后责任分两半。”

    “你说你要直接上床。而且你还说绝不会再碰那个酒瓶。”

    “是的,完全正确。而你说你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还是很失望。”

    “好吧,这话反正很容易说。如果你未曾经历过度放纵的诱惑,也没有任何机会接近它们,那你要当个清教徒可容易得很。你不是那个为大爆炸命名的人。你不是注定要用一个过度成长的神经元结节去量测宇宙光年的人。你不是那个觉得宇宙的距离压在你的大脑上,就像个骆驼要挤过针眼一样的人。”

    我脱下衬衫躺在床上。然后我说:“你觉得如果我在天堂里,把所有的银河卖掉,和穷人分享我的收益的话,我会觉得比较充实吗?”

    “我不知道。”它说“但是要一个后现代的灵长类向这个世界说再见,其困难程度,大概也不会低于犹太教的教士解救世界吧!”

    “好了,就这样了。废话连篇现在我要睡了。”

    “但你绝对无法完全睡着。”

    “我想我会的。我只想大概喝个四大口,但是今晚我喝了舒服的八大口,这应该会够的。”

    “我的意思是,即使你睡着了,我还是醒着。”

    “请便。”

    “所以你并没有全部睡着。”

    “呸!”

    “因为没有什么‘我’和‘你’。我们只有一个。”

    “早餐时候叫醒我,好吗?”

    “好的,先生。但事实上你是自己叫醒自己的。”

    说完这句话它疾冲过镜子,爬上墙,到我枕头上方的天花板上。

    “现在又怎么了?”我问。

    “不是要我叫醒你吃早餐吗?”

    我转身自忖,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天。但想到这个世界精灵可能要在我头上拉屎,感觉实在不甚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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