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小澜一见我便赞气色好,我才想起,穿过来这么久,我一直恹恹地躺着,竟没顾上看看是什么样的皮囊。
小澜扶我坐上梳洗床——一张很有唐风的矮榻,又移了高脚镜台到我面前。
虽然椅子、凳子在中唐之后就很流行了,但并没有完全取代作为坐具的“床”和“榻”,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椅、凳和床、榻都是“混搭”使用的,我曾看到过记载,直到北宋前期,大户人家的女性梳妆时,还都会盘腿坐在这种“梳洗床”上,越是自恃有身份的人家越是如此,民间反倒更接受新鲜的垂足坐姿,更流行椅子坐凳之类的高型坐具。
那么,他们家……
小澜调整对鸟瑞花铜镜的位置,让银亮的镜面正对着我。
说起铜镜,总是让人想起颜色暗黄、照人模糊的那种,其实唐、五代铸镜使用了更多的锡、银,所以铜镜色泽银白,映影清晰,质量很是不错呢,铜镜水准下降是从宋代开始的。
银亮的镜面,清晰映出我的面容,待看清镜中人影,我长长舒了口气。
还是我那张脸,嗯,基本上还是……
仍是旧时的精致轮廓,淡淡春山凝翠,盈盈秋水无尘,只是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不知是由于大病初愈,还是大家闺秀不太晒太阳,肤色原本就如此,反正看起来真是冰肌玉骨、肤如凝脂了,我暗想,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气、令人一见忘俗之类的肉麻形容,指的就是这种吧。
十分象我,但感觉上却不太一样,这个明显多了些古典、出世的味道。
莫非因为长的象就被穿了过来?这个标准倒也罢了,否则无盐、嫫母岂不是也在随机的目标里?
知足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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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丈软红直泻于地,柔滑乌亮,光可鉴人,小澜细细给我梳顺了长发,盘了个堕马髻,正配久病初愈的娇弱之态,又打开金粟宝钿妆奁匣让我选簪饰。
我今天穿的是件水碧色添香绢短襦,领口袖口掐了窄窄的孔雀蓝掐牙,平针绣着几朵淡青小菊,下配一条湖青色散花采芝绫长裙,腰上系了藕色丝带,脚下是一双靛青凤头织花丝履,正是素淡家常的装扮,所以簪饰我也没选太隆重的,只挑了根银丝结条钗子,钗头上坠着小小一朵碧玉莲花,略一抖,银丝就会簌簌地颤,又取一副珊瑚点银耳坠,与藕色腰带遥相呼应。
我觉得恰到好处,小澜却惊诧不已,“这也忒清素了!”她叫道,“端的浪费了表小姐天生的好颜色!”说着翻出几支装饰隆重的金筐宝钿步摇,笑吟吟就要簪上来,我吓一跳,生生拦住,小澜甚是不甘,好歹取了条冰绡帔帛与我披上才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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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每日躺着养病几乎烦死,这回终于能行动,不免四处走动看看。我住的这是西跨院的三间正房,一明两暗的格局,一明为正厅,两暗分别为卧室和书房。
我来到书房,只见有书案、书箱、圈椅、美人塌之类,都是黄花梨的精细木器。五代时的家具已不象唐朝那样,追求繁杂的装饰,雍容的造型,而是趋向于清秀简洁,流畅大方,正是承唐启宋的风范。
书案上陈列了全套文房用具,恬暖的阳光透过秋香色软烟罗窗屉洒了满桌,青玉笔架逆了光,剔透出一汪碧色,我忽然就想画点什么,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身后书架上放着宣纸,取张铺开,压好镇纸,以何为题呢?想起卧室香几上那几枝ju花,便让小澜连玉花觚一并捧来放在案角,我静静看着,观其形,闻其香,融其神,小澜不用我吩咐已卷了袖口,执起白玉莲蓬砚滴,点了几滴清水在鹭鸶荷花纹端砚上,取支松烟墨细细磨着,我提一支玉管紫毫,暗想了清朝赵之谦的笔法意境,挥毫作了一幅写意水墨ju花。
画罢,题了“犹有傲霜枝”,掷笔。
小澜惊羡着赞不绝口,忽听得门口一声:“小澜说甚么这般起劲?”珠帘一挑,李归鸿迈步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家常的淡青暗纹交领襕衫,腰上系一条浅烟紫绲带,垂了不离身的玉佩和香囊,头发只随意束起,更见清俊倜傥。
他看到我,眼波一亮,目光略一逡巡,含笑问道:“妹妹似是大好了,做什么呢?”
小澜指指画案,笑道:“这是表小姐才刚画就的,婢子瞧着比外面先生画的还好呢,少爷瞧瞧可是好的?”
他一笑:“不消说,自然是好的,”走上前来,目光落上画案便是一怔,细细看了半晌才道:“不想妹妹竟有如此手段!此画笔意淋漓,挺拔俊秀,朴拙淡雅,笔简意浓,竟与别家都不相同!苍朗气象跃然纸上,简直不似女子手笔,嗯,倒正合了ju花的傲骨清神!”
我掩口笑,“诶呀,谬赞啦!等过两日,我仔细染幅小女儿气的工笔,看你还说些什么。”玩笑。
我只是从小被老爸逼着学习书画,后来大学功课又有涉及,不过是闲情自娱罢了,曹操所谓“歌以咏志”,我是画以抒怀,他如此赞羡当然是有爱屋及乌的成分,我不敢自矜,不过五代时并无这种笔法风格,我倒是惊奇他能一语道出这派写意的特点,艺术感受力颇为不俗呢。
他又看了会儿,忽道:“妹妹将此画送与我罢,待我裱了挂在书房里,不知妹妹可舍得割爱?”
我笑,“涂鸦之作,我倒没什么舍不得,只不过无章无款,不足馈赠,再说我这点微末的技艺,怎么好挂出来贻笑大方呢。”
“妹妹提醒的是,”他避重就轻道,“我一会便差人去刻章子,这两日就给妹妹送过来。”
反正不过就是一张画,我无奈笑道:“刻好就收你那儿吧,你自己盖了也就是了,不要拿来寒碜我。”说到这不觉脱口问道:“你过去没见过‘我’的画?”问完大悔,也不知过去的水小姐会不会画画。
他容色一顿,婉声道:“往时为兄缘浅福薄,不曾见过妹妹的墨宝……因而这幅ju花图定要讨了去,日后妹妹再画了甚么要的、不要的,都给愚兄便是。”
我莞尔,“直说都给你就是啦!”
相视一笑,忽然他以手加额,“竟忘了正事!愚兄今日新得了几幅西域缯彩,专拿与妹妹的。”说着唤他随身的小厮朱墨。
朱墨站在廊子下,果然手里捧了几匹织物,小澜赶紧出去接了,拿进来,确是中原少见的花式,我含笑谢过,让小澜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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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病初愈身子毕竟容易困乏,午后,我拿了本《文心雕龙》斜在花梨美人塌上读,不想竟然就慢慢睡过去了,梦中隐然有残荷碎雨,芭蕉点露,迷蒙着醒来,果然见到檐下雨丝如线,珠落玉盘之声不绝于耳。
心头一喜,最爱雨天。
我挑帘出屋,走到檐廊上,看天色幽昧迷离,清爽的雨气扑上面颊,串串水线顺着屋檐泻落,击在阶上珠玉四溅。廊下雀儿扑棱着翅膀,振得挂笼微微摇荡。庭中秋水盈池,涟漪迭叠,园里青竹素菊,俱已洇湿了颜色,似不堪雨打般俏伶伶立着。
我痴望着园景,微笑从心里溢出来,染上桃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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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怎立在风口上!”一声娇叱,小澜提着朱漆食盒顺着抄手游廊快步走过来,“奴婢原说备些茶点,待表小姐午睡后用,不想表小姐竟立在这儿吹风!再吹病了可怎生是好!”说着就过来搀我的手臂。
我笑着避让过,“哪有那么容易病的,可叹可叹,我如今在你们眼里就是蒲柳弱质,竟连赏个雨都不行啦。”
“表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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