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李益的确没有怪卢方的意思,卢方要保护自己这点得来不易的成就,在无可奈何下,必须这么做,换了李益,他也是一样,因为他必须要保护自己。
他现在就要保护自己而努力,从卢闰英那儿拿了两个金果子,就是保护他自己的第一步。因为他目前急需要这两个金果子,急到回家去拿都来不及了,所以他才一句美丽的谎言,一副专情的态度,拿了这两枚果子,他托在虚幻的情意上,却为了实际的用途。
翼国公府就在过两条街,距离朝门不远,因为翼公秦氏一向是朝廷最忠贞的护卫。这时候不是访客的时候,但那两个金果子真的是具有很大的力量。
当然,光凭金果子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要访客自己本身也有力量,而李益现在在长安的确是个够份量的人,所以门上的家将在接到十两金子的门封后,立刻为他通报进去:“姑臧李君虞公子有急事求见国公。”
好在国公并没有安寝,公侯府第的生活习惯跟普通民间不同,尤其是身居要职的国公们,为了配合皇帝早朝,都是朝罢就寝,午后起身,薄暮传中饭,少事休息后,才开始他们的休闲生活,或是接待一些宾客,入夜笙歌,是款客宴宾的时间,这就是所谓侯门的生活。
歌舞达旦,在金粉长安是司空见惯的事,翼国公秦府在长安算是最显赫的一家,因为他们与皇帝家的关系太密切了,从第一任国公叔宝公开始,他们就是皇帝最亲密的勋臣,当太祖李渊还在前晋任唐公的时候,就曾救援唐公于盗贼之手。后来太宗贞觐皇帝打天下,叔宝公建功厥伟,一直传下来。
秦氏的子孙始终是皇帝最宠信的世爵,也一直有着显赫的地位。
依照朝例,国公已经不必列朝了,但奏家不同,他们一直是帝家的机密参赞,只要稍微有点事,皇帝总是要听取一下他们的意见,世子秦朗与郭家约两兄弟同为讨平了鱼朝恩而接替了禁军统领,国公的事才稍微轻松一点,没事可以偷偷懒,但朝班上的位置却一直为他空着。
李益要见的是秦朗,他知道距离早朝侍驾已近,这时候已经准备了。到了门上才知道国公还没安寝,故而改为请诣国公了。李益在诛讨鱼朝恩一案中的贡献,秦府与汾阳王郭府的家将是最清楚的,所以他登门请诣,门上本来就不敢怠慢,何况还有十两金子的门封呢。
那位门上的将爷已经把李益请了进去,在花厅上坐下后才进去通报的。因此等里面传请时,没走几步路就把李益带到了暖阁上。
国公的兴致很好,正在跟他儿子秦朗对弈,那是他们父子俩聊私话的时候。暖阁中悄无旁人。
李益进去,还没行大礼,国公已伸手拦住了:“十郎,别客气,我正想找人去请你呢,你好端端的弄了个外任,归省回来,却又在长安闹了几件大新闻,这两天听说你跟于老头儿顶上了,弄得满城风雨,圣上先听到风声,问起我,我还说不太可能,但今天于老儿的辞表已呈了上来,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向圣上回话呢?”
秦朗也道:“君虞,你什么人都可以惹,可别去惹那老头儿,这家伙很讨厌,连我也常受他的排喧,咱们虽然不怕他,可是跟他吵起来就太无聊了。”
李益一听这话心里更踏实了,因为秦朗对于善谦也没好感,至少是支持自己的,因此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祗是想杀杀他的气焰而已。”
国公轻叹道:“十郎,于老儿为了鱼朝恩的事,对我们很不谅解,认为我们争了他的功。我是懒得跟他辩,因为他究竟是兵部大臣,手上掌握着军权”
李益冷笑道:“他要是真能掌握军权,鱼朝恩又何致于如此拔扈?”
国公摇头道:“不!十郎,你不知道,这老儿的确是有一套,他居兵部之重,掌权而不居权,使得各路兵镇都无以结党,也不敢结党,正因为他自己没有一个私人,所以他发现有那两个兵镇或节度使交往稍密立予撤换,调文人出主,使得全国的将不知兵,再也乱不起来。”
李益道:“这种方法并不新奇,天宝年时就用李林甫的办法施行过,结果安禄山以范阳一镇之兵几乎席卷了半壁江山,将不知兵,自然就疏于操练,结果更演变成兵不能战,虽有雄师百万,也只是徒耗钱粮而已,虽有将才也难以为用,哥舒翰之败,又何尝不是这个缘故?”
国公道:“这道理跟皇帝讲不通,圣上认为这办法好,将不知兵,兵不能战,即无内顾之患。”
李益笑道:“国公这样说,就把圣上看得简单了,他那里是不知其中利弊之所在,而是因为安史乱后,各地的兵镇都拥兵自重,不肯轻易启战而自保实力,所以才用那个办法,把他们一一替换掉,使军权归于朝廷,中枢一统,只要一枝坚锐的禁军,就可以控制天下了。”
国公微怔道:“君虞,你是文人,怎么会懂得这个?”
李益道:“圣上从鱼朝恩手中取得禁军节制大权后,立刻就委世子郭王子统领,勤加操演,扩充编制,用心可以想见。”
国公肃容道:“十郎,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居然能看到这么深远。不错,圣上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只跟我一个人谈过,连于老儿都不知内情,他之所以要重用于老儿,就是要让他造成那种印象,使那些镇帅将守们也抱有那个想法,徐待禁军之成。”
“世子练军已近半载,应该有所成了?”
“不错!是差不多了,因此圣上认为边廷武备过于松弛,四境边夷已有不稳之家,必须要加强训练,而且更从禁军中选任一部份忠贞有为的青年将校人选,出易边廷的主将,重整武备以镇四夷,到那个时候,于老儿就得下台了。所以十郎,你就是跟于老儿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也不必急着去对付他,不出三五个月,圣上也会换掉他的。”
李益听了这个消息,心中更为安定,笑笑道:“圣上恐怕换不掉他了,于老儿这个兵部尚书是干到底了。”
“这是怎么说呢?他并没有私人的实力,而且也很不得人缘,真要换了他,连为他请留的人都没有,圣上看到他的辞表后就跟我谈过,准备先给他半年假再说。”
“不必半年,他也等不及了。”
“为什么?”
“再晚刚得到消息,他已经暴疾身故了!”
翼公父子两人都是一怔,李益心中大定,于是把始末情形说了一遍,只隐起自己代缮奏章的事,同时把逼使于善谦辞职的责任,却都推到了最初定谋的那几个人头上,说是他们一力唆使,但是他很聪明,开脱了卢方跟王阁老两人,因为这两个人跟自己的关系最深,了解内情也最清楚,扯上他们,自己反而脱不了干系了。
秦朗道:“难怪王阁老夫人寿辰后的那天,那几个家伙最起劲,辞表未呈,他们就已经先把话传开了。”
国公道:“十郎!你一向很聪明,怎么会跟他们弄在一堆的,这几个家伙没有一个是东西。根本是在利用你。”
李益装作委曲地道:“我还以为他们是古道热肠,真心想帮助我。可是计划了半天,他们在实施的那一天,居然一个个打了退堂鼓,我才知道他们靠不住,只是事情已经传了出去,即使我想收篷,也难以了结了,因为于老儿写给我的那封信还在他们手里,他们很可能会反过来去讨好于老儿,把信还给于老儿。”
秦朗道:“这倒是可能的,那些家伙什么都做得出来。”
李益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因此我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准备一个人也得揭发开来,趁着那天人多,闹得大家都知道,即使他们把信还给于老儿也没用了。”
国公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不甘受人摆布,果然你还有一手,于老儿就是那封信的事气死的?”
“不!事情有了变化,我那封信根本就没有用,半路杀出了高侍郎,把事情顶了过去”
他又把高晖与他的谈话说了一遍,然后把于善谦写给鱼朝恩的告密函拿了出来,交给国公看了,道:“于老儿当时虽然勉强接受了我的调解,写下了辞表,但是总以为高晖只是听得鱼朝恩口头上说说而已,鱼朝恩已经死了,没有对证,不会对他有多大影响,直到今天王阁老再去拜会他,说出高晖手头握有实据,他才着了慌!再到衙门去一问,更听见了外面纷纷传说他是被我逼得辞了官,一气之下,才吐血倒地不起的。”
国公把那封私函看得很仔细,最后才变色道:“有关高于两家交恶的事,我也听圣上谈过,于善谦虽说曾向圣上报备过此事,但他却另有说词,说是事机已泄,鱼朝恩曾经向他询及高大人被黜退的事,他才说出来,以免鱼朝恩疑及圣上有不利于鱼监之心,那知于老儿居然早有定谋,屈死忠良,这个老儿也太可恶了!”
李益也是一怔道:“难道圣上并没有同意他告密?”
国公道:“圣上怎么会同意呢?圣上虽然是禀性仁慈,稍过柔和,但绝不会牺牲柱石以求媚奸而自保的,你想想看,圣上再胡涂,也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是权臣当道之际,亟须外援,高大人既与诸镇交好,对圣上是最有力的保障,怎会自毁长城以助长奸雄气焰呢!高大人遇害之时,圣上还在我这儿,闻讯还跺足长叹说天助奸雄,大唐还得再受一段时间的灾痛。更说那几个兵镇虽不曾为鱼监所收买,但跟于善谦没有过命的交情,恐怕很难再说得他们一致行动发兵勤王以清君侧了。所以高大人虽有遗书托给于善谦,叫大家支持于老儿,但圣上为持重故,并没有叫于善谦再从事该项计划。”
秦朗也道:“不错!那时我也在,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圣上听说高大人受害被暗杀身死,非常伤心,说高大人这一死,那些兵镇一定会埋怨朝廷无能,更难望他们为朝廷效忠了,怎么会同意告密呢!假如真要告密,这好人也用不着于老儿来做,由圣上自己向鱼朝恩说了,岂不是能够叫鱼朝恩安心?”
这个结果不但大出李益意外,而且也是高晖没想到的,但是仔细一想,的确不无道理,皇帝如果有意要牺牲一位重臣而安鱼朝恩的心,何不自己告诉鱼朝恩呢?
国公道:“就因为高大人的被害,鱼朝恩提高了警觉,密遣杀手,伺守各兵镇身畔,只要稍有异动,立即采取行动以内廷符节诛杀,这都是那次行动后惹出来的麻烦,圣上如果真有此心,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更因为鱼朝恩提高了警觉,圣上知道不能再借外面的兵力来平逆,才冒险一逞,请求黄侠士伉俪协助锄奸,高大人蒙难,圣上还真以为是机密外,对于善谦口气高大人行止之举予以曲谅,再没想到全是于老儿捣的鬼。”
秦朗道:“高侍郎也是的,手上既然有这种证据,为什么不早呈出来呢?”
李益叹道:“高侍郎在鱼朝恩伏诛后,曾经觐见圣上说过这件事,圣上向他解释说这是不得已之举,更说于老儿当时向圣上报备过了,他以为圣上是预知此举的,心中虽感不平,但是见到圣上对于老儿信任有加,不便举发其奸,只有忍了下来。”
国公道:“胡涂!胡涂!他是太聪明了。”
李益道:“不是他太聪明而是于老儿太厉害了,高大人身故后,于老儿到高府去吊唁,跟他也作过一度密谈,婉转说词,把他给说动了,那时他还以为圣上不知情,后来听圣上也那样说了,他才死心塌地认了命,只是此议倡自于老儿,他认为于老儿是故意牺牲了他父亲而博取鱼朝恩的信任,虽然心愤其奸,但是念及于老儿也是为了保全大局,才隐而不发。”
国公一叹道:“于善谦好用心计而惜命如鼠,他的确是怕事发之后,鱼朝恩会收拾他,因为他是兵部大臣,起兵清君侧,势必要有兵部符节,兵符是他发出的,他难逃干系,此其一。再者,如果那一次计划成功,论功行赏,别人都是直接出的力,而高大人一定会继掌兵部,他即使能高阶为枢密相使,究竟不掌实权了,这老儿的心计太可怕,玩忽国事,弄权至此,死有余辜。十郎,这封密函交给我,明日早朝,我就入宫面圣去。”
李益这下子完全放心了,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于老儿再也没想到鱼朝恩会把这封密函转给高晖的。”
国公叹道:“鱼朝恩才是真正的奸雄,他暗杀了高大人,却又力举高晖继任先人之职,而且把密函转交,无非是安高晖的心,要他以为此举乃出自于老儿及朝廷之意,使得高晖寒了心,否则高大人虽死,那些兵镇与高氏交情莫逆,只要高晖继续出来游说活动,事犹可为的。”
李益凛然点头,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因此也使他了解到宦海的险恶与冷酷,更想到世上不是他一个聪明,别人的才智犹在他之上,设想更比他深远。
于善谦阴狠毒辣,只手翻云,两面讨好,欺君陷友,多年竟无人能识其奸,其手段之高实在无人能及
一念及此,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若不是岔出高晖这一脚,光凭自己那个办法以及于善谦的一封信,想扳倒于善谦,那实在太幼稚可笑了。
扳不倒于善谦,以他的为人及城府之深,反击起来,必可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境,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擦了擦汗,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于老儿虽玩忽弄权,但是他究竟是谋国之老臣,对国事不无微劳,何况人已经死了,不记其过,高侍郎的本意也不想要他身败名裂,把这封密函交给我,是让我还给于家的人,让他们明白是于老儿内疚于心,不是我逼死他的。现在既然事实与原先所知有出入,进呈御览固属必要。但也请国公转陈高侍郎与再晚的寸衷,对于老儿就不必追究了!”
国公点头道:“我想这倒是可以代奏的,为人稍存忠厚之心,行事与人三分退路,这都是自求多福之道。于善谦自私了一点,但是他并不是卖国,他破坏了高大人的计划,究竟自己还是有一套计划去补充代替的,而且在本衷上,他还是忠于朝廷的,因此我想圣上会顾念他多年谋国之功而不予追究的。与其如此,倒不如把人情做在前,你还有什么见教?”
李益忙道:“这个不敢当,小侄原是来向国公请求辩诬的,在合谋阻退于老儿时,那些人都很热衷,把事情引起了头,他们却打了退堂鼓,可是小侄把事情办成了,于老儿果真写下了辞表,他们又沾然争居其功”
国公一笑道:“小人嘴脸本是如此,不去理他们就是了。”
李益叹道:“小侄是不去理他们,可是小侄得知于老儿暴疾身故后,立刻去访问高侍郎,他以密件见赠,给小侄交还于氏家人,用以解释逼死于老儿之嫌”
国公道:“兹事体大,我把密卷呈圣上御览后,还是取回来由你去转交于家,作成你们这一番人情就是。”
李益道:“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家岳派人通知小侄,要小侄星夜离京以避嫌疑。”
“这又为什么?你既然手握证据,足以证明于老儿是自咎内衷,为恐事发而忧急致卒,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你又何必要躲开呢?”
“小侄并不要躲,也不必躲,所以得到了通知,立即又去见家岳说明,但是没见到家岳,只见到舍表妹,得知家岳被那些人拖走了,要小侄离开,也是他们的意思,他们大概是怕背上嫌疑,所以才急急自保”
国公笑着插嘴道:“活该,本来没他们的事,是他们自己招惹来的,让他们去急两天好了。”
“不!国公有所不知,他们为了求避嫌。就想把责任都推在小侄头上,因为他们不知道高侍郎握有密卷证据,还以为于老儿是被他们所放的流言气死的,既然想归咎于小侄,所采的手段一定更为厉害。”
“你只是新科进士,初放外任,除了握有充份证据,否则根本动不了当朝一部大贝,他们既然不知道高晖手握证据之事,又有什么办法能把责任全推在你头上呢,除非他们也抓住了于老儿一些小毛病,交付给你去对付于老儿,现在于老儿一死,事态严重了,他们怕你抖出来”
“于老儿为人谨慎,鱼朝恩把这封密件给了高晖是他想不到的事,此外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人手中的”
国公道:“那也不然,工户度文等部,有些事务是要跟兵部协调的,于老儿是小关节不卖帐,大关节狠开口,搅得他们很不开心,但也无可奈何,只有听任取求,因此他们手中也可能会有一些制得住于老儿的把柄。”
李益道:“那些把柄如果抖出来,他们自己的干系更大,于老儿如果把握不住这一点,也不会跟他们开口了,因此他们绝不敢把那些秘密抖出来的。”
“这倒是,那他们如何打算的?”
“工部杜员外元之与户部度支侍郎尤浑曾经出了个傻主意,小侄认为那简直是开玩笑而且自砸痛脚,没有理会,但是据舍表妹听到他们的私议,可能会以此为口实”
于是他又说出了他们叫他以黄衫客及贾仙儿为威胁的话,国公笑道:“岂有此理,于老儿岂会为这个而受威胁,他对黄贾等义士一直耿耿于怀,正愁找不到藉口去对付他们,你真要采用这个办法,倒是正中下怀,恐怕在第二天就会入朝告密了。”
李益道:“据小侄所知于老儿畏死无胆,国公与圣上深知黄贾大姊之为人,不会做这种胡涂事,但于老儿可能会相信的。尤杜二公就是根据这一点,授意小侄不妨一试。”
国公想想道:“你用了没有?”
李益道:“这么做即使能吓住了于老儿,对小侄却全无好处,尤其是小侄已经居仕放任,自知避嫌,跟江湖豪侠必须疏远,万一吓不倒于老儿,却为自己招来大祸,小侄怎会做这种胡涂事?”
秦朗道:“君虞,这件事你做得对,因为贾仙儿女侠曾有私函进呈圣上为你关说,圣上虽然很感念他们除奸之功,但是对这件事却不无介意,因为帝王之尊,受到江湖草民的威胁,总是大损威严之事,你之所以不能立蒙拔擢重用,并不完全是于老儿阻梗,这也是原因之一,圣上对你的才华是很激赏,也是为了这种顾忌,才借了于老儿的口挡住了我们的推荐,要观察你一段时间再说。”
李益心中暗惊,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因此连忙道:“世子说的是,上次郭老千岁也曾以此为儆,小弟绝不敢忘,所以对杜尤二公的授意不加采纳,而且正因为他们要以此相陷,才来请求国公与世子代为剖示的。”
国公点头道:“好!十郎!今天我先去见到圣上,把事情始末陈奏明白,你也别说破,让他们再去胡诌去,这样也好给他们一个惊告,叫他们碰一鼻子灰去,早朝时刻也快到了,我先进一步,你到吏部衙门去见高晖一下,叫他对密卷事也守住点口,不要张扬开去!”
唐代政制自高宗后,除三公三师中书令侍郎,凡在官衔下另加“参议朝政”或“平韦政事”两衔者,即为实际的相职,而这两衔的加封,则是视该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而定,故而有“侍郎宰相”的异数,但如无此二品衔,虽高至一部之首长,也不得入朝参议政事。
代宗时,此二名号已确定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前者与中书门下二省官长同,后者与二省的中书令,侍郎。同平章政事之意。
六部大臣,有四部具此身份,而尚书省的最高官长左右仆射,只有一人得以入朝的。不过其他的部臣虽不得入朝平章政事,只是不兼相职而已,朝议时所有询示;他们要随时入朝候宜的,所以凡各部侍郎以上的官员,必须在午朝门外候宜,待早朝过后,才各回本部司堂衙门视事。
因此早朝时,金銮殿上固然济济多士,午朝门外,一样也很热闹,各部也都有所配的公廊以放置重文件档案资料,以供查示。
那地方自然是禁地,等闲人不得擅入,就是各部之间也不得私相来往,以避嫌疑。
李益只是个外任司员,未授京职,循律未经召传,是不准进入禁城的,但是他的身份很特殊,而且又是由禁军统帅神策军骠骑上将军秦朗领着进来,自然没问题。
李益一到,就被安置在吏部班房里,吏部尚书殷大人因为加授天官,兼领了同中书门下平章衔,入廷朝议,所以这儿的班房是以高晖为首的。
因此他在班房里可以很机密地会晤高晖,比任何地方都安全,因为各部的班房都有禁军巡守,等闲人不得前来,那些禁军是秦朗带来的,事先得到了指示,执行任务更为严谨,高晖来的时候,见到禁衙森严,还吓了一大跳,一直到了里面,见到了李益,就更惊奇了,连忙问道:“君虞!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地方是”
李益笑道:“我知道这儿是禁地,但今天的门禁是为侍郎与我而设。由翼公世子秦都尉亲自安排的”
高晖听了才放心道:“你倒真是神通广大,我忘了现任神策军的秦上将军与两位郭大将军都是你好朋友,除了后宫禁苑之外,大概也没有地方能禁得住你了;不过这究竟是犯罪的,想必你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故吧?”
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却掩不住紧张,因为这究竟是不太寻常,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故,秦朗是不会安排他们在这儿见面的。
李益也知道他心中的焦急,便简单扼要地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先安了高晖的心,然后才细谈经过。
高晖的脸色也随着他的叙述而变化,一直听他讲完了,才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朝李益一揖道:“君虞!幸亏有你这一闹,才把这段公案揭开来,也使先君子的沉冤得以昭雪,真没想到那老儿会如此奸狡,早知如此,我就”
李益忙道:“侍郎!国公要我在此处等候,就是要我规劝侍郎公不得造次,于老儿给鱼朝恩的密函由国公带去进呈御鉴了,但是于老儿居朝多年,不无微劳”
“要不是他来上这一手,先君子很可能早已将鱼逆诛平了,何至于让他又作威作福几年!”
李益叹了口气:“侍郎公,有一件事可能连国公都没有想到,也可能是他想到了不便明言,于老儿告密固然祸国养奸,但是他老谋深算,有一点是看准了,假如侍郎公真要揭发此事,圣上还是会呵护他的,因为令尊大人公忠护国,却欠缺一处思量!”
高晖哦了一声道:“先君子有那里没虑及?”
李益道:“圣驾的安危。那时神策军还在鱼朝恩的掌握中,而且他还拥有一批杀手死士,纵然令尊大人起得天下兵马勤王,他仍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镇!”
“当时已曾顾虑及此,圣上力言以国家社稷为重,而且还御笔亲录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为代诏,这十个字现在还珍藏在舍下”
李益放低了声音,轻声一叹:“侍郎公,自古以来,每多慷慨赴死之勇将而乏从容就义之贞臣,非武人之气节较烈于斯文,实难易之别耳。夫死而从之地下,谓之烈女,抱负而守,数十载而不易其志者,始得谓之节妇,贞妇由地方行文以嘉,节妇则由朝廷旌表建坊立牌勒石而表之后世者,因抱贞而死易,守节而生者难也。人性如此,天子亦然。”
高晖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立刻就变容拱手,也轻声道:“高明!高明!那么国公的意思如何呢?”
李益道:“我没等他开口,就先把侍郎与我的意思表明了,请国公代奏明圣上,我们只想让圣上明白于老儿是内疚神明而死,无意使国家重臣蒙羞于死后,请圣上在览过密函后,仍予赐还,交给我去还给于氏后人!”
高晖道:“做得好,君虞,那就谢谢你了。”
李益道:“其实侍郎公该谢谢的还是杜尤二公,若不是他们在闻知于老儿死讯之后慌了手脚,胁迫家岳,逼令我离开长安以为顶罪的牺牲,我也不会急着去谒见国公,揭发了这桩公案了!”
高晖笑道:“我早知道他们靠不住,所以才把密函交给你,让你能稳住阵脚,就算圣上是知道这件事,这封密函也能叫于老儿无颜见人,令岳大人怎么还会受他们的摆布呢?”
李益一叹道:“只怪他老人家耳根子太软了一点,而且那些人的动作也太快了,我从府上出来,一脚就到家岳那儿,他们已经作成了决定,把家岳也拖走了,我逼得没办法,只好去见国公了。”
“其实你应该去找汾阳王的,他会全力支持你。”
“郭老千岁性子太烈,如果看见了这封密缄一定会大动肝火,非将于老儿暴骨鞭尸不可,那样虽然泄了私忿,并不一定对谁有好处,平心而论,我们目前对当年的事并没有真正的了解,因此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压低了声音又道:“兵部遗缺不能久悬,而据国公的透露,由于边境不稳,圣上有意用兵,势必要起用文武兼才的能吏,他已属意侍郎,想来不会有多大问题。”
高晖笑了一笑,显然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因此拍拍他的肩膀道:“君虞!谢谢你,圣上可能会私底下召见我垂询此事,你我这一晤,也使我有个底子,到时候我也会替你留心的,你告诉令岳一声,离那些人远一点,我要借机会把这批小人也清除一下。”
李益的心中流露出一阵报复的快意,如果不是身在朝房重地,他真想大声地笑几声来表达他的高兴。
这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他以一个外任的小官员,居然能一手掀起长安的风云,把那些炙手可热的中枢要员,一个个地打击下去,这还不能踌躇满志吗?他记起了小时候,在竹园里玩耍,看见一条青竹丝的小蛇把一条大黄狗咬死了,那条蛇长不过两尺,粗不如指,体躯只有那条黄狗的百分之一大小,可是他一口咬中了黄狗的腿,狗儿跳了起来,跑不了几步,就倒地不起了。
他知道这种蛇很毒,本来想立刻用石块把它打死的,但是石块举起后,他又放了下来,对那条小小的蛇儿,产生了无比的敬意。
小蛇并不想咬死狗,是那条黄狗先去掠拨它的,以两者的体形,力量而言,黄狗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可是蛇儿并没有退缩,它充满斗志地盘着身子,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利用了适当的时机,也适当地利用了它的毒牙,把敌人击倒了。
这件小小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启示,强者不足惧,他一定会有缺点的。小并不一定就是弱,只要有斗智,有反击的精神,当然也必须要有攻击致命的武器,一样也以可击倒强者。
强与弱之分不是外观上的差别,也不是刚柔之异,而是最后一搏的胜利者才是真正的强者。
老子戒刚所说的强亡弱存之理,他曾经细心地研究过,有的他同意,有的他反对。
狂风拔树而细草仍存,那是因为细草柔软,能弯腰而避过了风势──这种论调他反对,那是消极的。
齿牙摇落而舌仍在,他也反对,因为他不主张等对方自然因时间而淘汰。
檐水滴石而穿,这才是一种战斗的,进取的人生觐,可是他更欣赏水的另一种破坏力,一根铁钉泡在水里,没有几天,铁钉就长满了锈,一层层地剥落了,这才是李益所欣赏的方式──用有效而不着痕迹的手段瓦解对方,而且更要使对方陷于不复之境。
小人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李益深深地服膺这两句话,他所说的权不一定是命人,治人的权力,也包括了受到攻击时反击的力量。现在,于善谦的死。激出了这些余波,也使他的权力发挥极致,叫他怎不高兴呢?
这一天的早朝特别久,坐在班房都可以听到云板不住地响,那一定是调人进去问话的。
终于黄门官宣达口谕来了:“圣谕宣吏部侍郎高晖即赴御书房进谒。”
高晖朝李益笑笑:“来了,想不到圣上也是急性子,君虞,圣上既已移驾御书房,那就是廷议已毕,是在召集人秘议,那不知道要多久,你不如先回舍间去,我一出来,先回去告诉你情形。”
李益也相当紧张地道:“我还是在此等候吧,说不定圣上会召我前去问问,侍郎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不妨奏知圣上,我就在这儿。”
高晖想想道:“也好,本来朝罢是要封锁班房的,今天较为特别,留了好几个人下来,老尤老杜他们都在,前天他们对于老儿辞官之事最早谈起,今天于老儿的死讯传出,他们的责任难辞,都被留下了,可能就是询问此事,难怪他们昨夜紧张得要迫令岳归咎于你了。君虞,你昨夜夜访国公的那一着棋下得对极了,否则纵然不被他们所坑,至少也会背上个嫌疑!”
“侍郎怎么知道他们都被留下了?”
高晖笑了一下道:“刚才宣谕的那个黄门私下告诉我的,一年三节,破费个几十千钱就有这些好处。君虞,将来你一定也会置身在此的,我把这个秘诀传给你,不要瞧不起那个小小的七品官,交通内外,这是条最好的桥梁,因为他是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人。”
压低了声音又道:“国公倒是很帮你的忙,让那些家伙先见过了再面圣的,因此这班家伙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注意听我的好消息吧!”说完话高晖走了,李益一个人坐在班房的后室内,望着高深的殿宇,心中充满雄心与壮志,高晖的话,在他的心里痒痒的,用手指截破了一点窗纸,他看着曲折的回廊,三五步就站着一名全身甲胄的卫士,当高晖经过时他们的肃立致敬及高晖微微颔首的神态,他又是一阵激动。那曲折的,通向内宫的长廊。
正是一条名符其实的宦途,曲曲折折,正表示通向这条路,需要经过多少的努力与挫折。
虽然,从郑州主簿的那个位置要走到这条回廊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是李益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穿上朝服,昂首在回廊上雄视阔步的样子。
口角噙着微笑,他情不自禁地自己吐了两句话:“青云之途虽远,若有翻云手段,摘星捞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宦海风波险恶,胸藏智珠明朗,鹏程万里,行处无不康庄,太液芙蓉,末央杨柳,你们等着,再过几年,我就可以折作瓶中清供了。”
于是他想又起了第一次去见霍小玉的情形,踏进霍王别墅,看到了王侯居室中种种的陈设气象,那时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距离还远得很,现在却变得非常近了。
“将相本无种,男孩当自强。”这两句话毕竟还是有道理的。
他又看见几个人走出来,圭在前面的卢方脸上很沮丧,也很疲倦,王阁老低着头,心事重重,而尤杜等人,却面有得色,踌躇满志,大概是为着拔去了一颗眼中钉而又把责任推卸掉了,感到沾沾自喜吧。李益忍不住几乎想出去招呼他们一声,让他们看看自己并没有受到他们的压力而离开,也没有打算成为他们的代罪羔羊,瞧他们的脸色与表情是何等模样。
但他终于忍住了,心中又有一个新的打算,就让他们先得意一下,然后再让他们痛苦一番,因此他一声不响,而且等高晖出来时,他也不回家,直接躲到高晖的家里,只找人送张条子给霍小玉,条子上写得很妙,只说暂时离开几天,既没有说去赴任,也没说要上那儿去,因为他知道卢方回家后。
跟卢闰英谈过话,一定会急着要到家里去找他的,他对卢方的居心很不满意,决心要卢方知道他李益是不容被出卖的。
兵部尚书于善谦的死讯传开了,朝廷降旨优恤,加封太子少保,那是一品的大臣了,于善谦有生之日,一直想升上来这一级,终于在他身故后达到了愿望,遗憾的是这个名衔祗能刻在他的墓碑上而遗泽后人了。
朝旨赐准于现宅举丧开吊,而后才扶柩回乡。
这是很大的恩典了,因为长安的京官太多,而禁城附近的官宅却有限,都是由朝廷赐居,死后交回,不得列为私产,否则传国已百余年,不知有多少大臣生死褒眨进退,如若官宅都变为私产,由子孙后人承继,那许多现任的官儿就要没地方住了。
正因为住宅要交给朝廷。在居宅举行葬礼,对下一位要住进来的人似乎不太吉利,因此除非是皇帝下令准予在家中举丧,否则是绝对不可的。
圣恩浩荡,亲赐“公忠体国”匾额,更命钦天监择定了大殓之日在两天之后,还宣布了那天罢朝一日,以便文武百官前往致祭。
可是皇帝对于于善谦的死不作半点询示,而且也没有指定一个皇子前往代天致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对一个历事三君的老臣,既然如此顾恤,则少了这样一项恩宠,似乎又太没道理了。
不但于家的家人感到惶惑,连长安市上的群臣也都在纷纷猜测,而其中最难过的就是卢方了。
他回到家里,首先就听见了李益来到府上所持的态度以及把他馈赠退回来的事,而女儿更是向他缠闹不已,说他受人摆布,罔顾亲情戚谊。
连一直对他恭顺的卢夫人也都讲了话:“逼使那个于老头儿下台原是你们这些人闹得起劲,跟十郎有多大的关系呢,他是外任官,而且年纪还轻,官也低,即使于老儿会说他的坏话,也还发生不了多少作用,等孩子慢慢升起来,由外面可以调的时候,于老儿不死也退了,孩子只是为了你居官行事方便,才尽心尽力,于老儿一死,你却慌了手脚,竟帮着外人将责任来硬栽在他的头上,别人要那么做,你该拦着才对,你居然帮着落井下石!”
卢方搓着手叹道:“夫人,你不知道,逼死于老儿虽是大家帮同筹划,但到了临时,大家都退缩了,是十郎一人干的,他自然难辞其咎!”
“既然是他一个人干的,你们那一伙子又紧张些什么?”
卢方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卢闰英道:“爹!您也是的,已经决定了的事,也该听听十郎的意见,您居然溜了,把个难题交给我,却又不跟我说清楚,真要能瞒过他也罢了,可是您想十郎是个多精明的人,他一听那几个人出的主意,就知道他们准备要如何整他”
“这不是整他,而是让他稍受点委屈。等事情过了,我们会为他设法的,何况他的那些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具影响力,圣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爹!您怎么这样胡涂,假如圣上相信了那些江湖豪杰会支持十郎,也许会容忍一时,但是将来呢,这件事既为朝廷之忌,十郎还会有前程吗?朝廷对他怀有猜忌之心,他的性命都难以保全了,还会重用他吗?”
卢方默然不语,显然他们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卢闰英道:“您由着那些人摆布,也该了解那些人,他们都是欲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事情一过。把责任全推到十郎头上,自己开脱了,往后他们对十郎,避之唯恐不及还会甘冒大不韪来替十郎关说吗?他们跟十郎毫无渊源,而咱们却无法撇开跟十郎的关系,如果朝廷认为十郎是个不安份的人,岂不是连带您也受到了牵连!”
卢方叹了口气道:“现在事已如此,追悔无益,今天朝后,圣上就把我们几个人召入御书房垂询于老儿暴卒之事,我跟王阁老都推说不知道,话是他们说的。”
他看着妻子兴女儿的神色,然后才试探着道:“夫人,英儿。凭心而论。十郎这孩子聪明绝顶,但为人却是太厉害,于老儿是活活被他气死的,因此要他负起点责任也不为过,至于将来。我想英儿嫁过去也会吃亏的”
卢闰英立刻变色道:“爹!您可是想悔婚?”
卢夫人也道:“老爷!这可使不得,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已经许婚十郎了”
卢方道:“那只是口头上一句话,我们既未受聘,也没有送过庚帖,算不得悔婚。”
卢夫人道:“话虽如此,但话是妾身说出去的,也是得了老爷的指示的,这又如何收回呢?”
卢方道:“不必收回,只要从此不谈这件事,再过两三年,我们另行议聘,李家既未定聘。也无权提此抗议,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卢闰英垂泪道:“爹!原来您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卢方道:“我也是不得已,今天看圣上的态度,似乎对这件事十分重视。问得很多,听完他们的话后,挥退了我们。立刻又跟翼国公低声密议”
卢闰英变色道:“爹!女儿跟十郎的名份虽未定聘,可是长安已无人不知,而且我们也公开同出同入过,您现在要反悔,置女儿于何地?”
卢方道:“孩子,我也是为你好!难道你要我为了他,把身家性命都赔上不成?”
卢夫人骇然道:“会有这么严重?”
“唉!你不知道,鱼朝恩把持朝政多年,多少人都没有办法,十郎只靠着几个江湖人之助就把他给除了。”
卢闰英道:“那是圣上自己恳求他们帮忙的。”
“话是不错,不过黄衫客夫妇一声号召,居然能把鱼朝恩所蓄的那些死士都拉走了,他们居然有这么大的势力,圣上岂能不耿耿于怀!十郎跟这两个人交情密切,圣上对他怎么放心得了?”
“但十郎说过,黄衫客夫妇是真正的湖海奇侠,他们绝无野心,而且还为了避嫌,浪迹天涯,有一两次悄然回京看看,都没有去看十郎,就是为了怕给十郎添麻烦,圣上还有什么不放心?”
卢方一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十郎说的,贾仙儿没有去看十郎,却去看过郭老千岁,同时还有私函呈递圣上,历述一些外地官吏的治绩,请求圣上嘉良惩顽,以安民心。信是由郭世子呈上去的,圣上看了十分感动,亲笔御书扁额──侠义可风──四字,送到黄衫客的家里,怎么会对他们有猜忌之心呢?”
卢方道:“可是他们说起那些话时,圣上没有任何表示呀,这是什么缘故呢?”
卢闰英想了一下才道:“爹!这件事情您做得大错特错了,十郎已经知道了你们几个人要委罪于他,当即表示了不甘受人摆布,他没有接受您给他的钱,也没有离开长安去赴任,临行还说要您远离那些人,他一定会设法自保的。”
“什么?他没有走?”
“他又不是傻瓜,虽然您说暂时要他顶一下,将来再为他关说,这种话也祗能哄哄我这个做女儿的,如何骗得了他?他临出门时,连女儿都误会了,不过他还是有良心的,叫您离那些人远一点。就是要对那些人展开反击。”
卢方深锁眉头道:“他凭什么去反击那些人呢?”
“于善谦为当朝堂堂尚书,他都扳得倒,何况是那些人呢?他临去的方向,正是往翼公府,今天翼公又先您等见到了圣上,只怕十郎的反击已经成功了,圣上早已闻知曲直,那些人自作聪明,恐怕会吃个大亏的!”
卢方深深叹道:“这小子太厉害,而且也太混帐,既然他有办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他得到消息,自然第一步要去安排,一切弄妥当才来的,您已经被人拖走了,而且还留下了一手坑他的拙计,他方一怒而去,这可不能怪他。”
卢方这才叫卢安到李益的寓所去找他,卢安带回来的话则是李益出门散心去了,没有在家。这样一来,更便卢方忧急,不过他总算接受了女儿的劝告,没有再跟那几个人连络,也没说出李益要反击的话。
实际上李益究竟做了什么,除了高晖与翼国公秦氏父子二人外,别人都不知道。而李益藏在高晖家中的事,则只有高晖一个人知道。
很多人在李益的寓所扑了空,他们见到了霍小玉忧急之状,知道李益的确躲出去了。
因此尤侍郎与工部的杜员外等人还沾沾自喜,认为李益躲开了,甚至于已上郑州去销假赴任了,拔掉了一个眼中钉于善谦,又推卸了责任,这是何等得意的事。
大家都在商讨着今后如何在事业上好好地合作一番,拔走了一个老厌物,今后可以为所欲为,再无妨碍了,一直到于善谦举丧之日,他们仍然是踌躇满志。
但是他们最吃惊的一件事发生了。
骚动是东官太子来吊问时引起的,这还不足以引起骚动,值得惊撼的是随祭的两个人竟是高晖与李益,上香献牲如仪后,于府的家人由长子于成龙领着叩谢圣恩,然后请到后堂静室中,再度宣告于成龙入觐。
谁都不知道在静室中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大家猜测到必然是与李益有关,因为于宅的亲友早已传出话来,在太子来宣唁的时候,于成龙准备要叩诣请命昭雪沉冤,对他父亲的死事作一番追究。
追究的主要对象当然是李益,但是在李益身后还有一些人也是呼之欲出的。
那知道太子的随员竟是最重要的两个追究对象,而太子带这两个人来,想必是会有一番争持的。
不安的是尤浑与杜子明那一些人,因为在致唁时,于成龙对他们的脸色就不好看,那当然是与前些日子风风雨雨的传言有关,不过他们还很放心,因为他们在皇帝面前已经把责任推卸出去。
可是李益的出现却使他们提心吊胆了,尤其是李益跟随着太子一起来,自然会有一番说明,那番说明一定不会是他们密告圣上的那一套,那就一定会把他们牵出来。
最为忧急的是尤浑跟杜子明,在御书房中召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说话最多,将来少不得会有一番争辩。因此他们沉不住气,立刻就私下商量了起来。
首先开口的是尤浑:“老杜,事情很糟。想不到李益竟没有走,而且还走通了太子的门路,我们推给他的那番罪名,他一定不会承认,那该怎么办?”
杜子明较为沉着;思索了片刻才道:“不管,一口咬定是这么回事,绝不改口就是了。”
“可是李益不肯认帐,为之奈何?”
“他不认帐没关系,好在那天卢方也在场,并没有对我们的话提出异议,他是李益的岳丈,圣上总不会相信他也跟着我们一起诬告他的女婿吧!”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尤浑叹了口气:“今天早上我就觉得不太妙,最糟的是卢方跟王老儿都没来,好像是预知会出问题。老杜,这件事我们办得很鲁莽,尤其是你把李益估计得太低,虽说事前商量好了,可是临时我们都撤身退出了,是那小子一个人居间哄闹的,居然也能把于老儿给挤了下去。可见他是成竹在胸,又怎会甘心受我们摆布呢?事实上于老儿究竟怎么死我们毫不知情,都是你要硬把事情向身上拉。”
“尤公!要挤走于老儿的是你,要编排李益的也是你,他们对我的关系并不大,都是你说李益那小子太精明,有他替卢方策划,我们不容易把持,所以听见于老儿的死讯,就赶紧在这上面做文章,现在怎么却又怪起我来了!”
小人以利而聚,以害而分,到了利害关头,他们第一件急的是把责任推出去,脱清自己。
尤浑是这种人,杜子明也是这种人,因此尤浑发现这时候万不能再闹窝里反,低叹一声道:“老杜,不必再争这些了,反正在圣上那儿说话的有你也有我,如果李益那小子不承认,我们怎么办?”
杜子明心里也在打鼓,因为授意李益用黄衫客去威胁于善谦就是他的主意,李益当时就拒绝了,如果李益知道了有人用这个话去密告皇帝,也一定会知道是谁坑他的,如果李益要申辩,必然是第一个就想到自己。
因此他沉吟片刻才道:“这一定是卢方走的消息,他们是翁婿至亲,断然会告诉他的,所以李益才走通了太子的门路,以固自保,为今之计,也只有坚持这个说法了。”
“可是有太子为他说项,我们又怎么争得过太子呢?”
杜子明冷笑道:“于老儿活活被气死是事实,于成龙的心里最恨的也是李益,我们回头再去找于成龙谈谈,叫他上疏哭奏,说于老儿是受了威胁,忧急而死的。”
“行得通吗?”
“怎么行不通?这总比承认他老子是被气死的强,因为于老儿的确是在李益的逼迫下上的辞表,外面传言纷纷,不知道李益捏住了他什么痛脚呢,这对于家的人说来,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我们给他一个为死者申雪辩白的机会。他还会不同意吗?”
“哭奏该怎么说呢?”
“就说于老儿临死前忧急交加,终告不起,易篑之际,道及威胁始末,死人的话是最有效的。”
“这能坑得了李益吗?昨天我们面圣时,圣上并没有作何表示,可见圣上并不太相信。”
“圣上不作表示,正说明了圣上也担虑此事,而于老儿能为此事忧急而死,更说明了此事之严重性,即使因此而不降罪李益,也不过是避免结怨那些江湖人罢了!”
尤浑深深一叹道:“万一圣上郑重其事,予以深究,把事情闹大开来,那就糟了!”
“那不是更好吗?怎么会糟呢?”
“黄衫客与贾仙儿是李益的好朋友,恨上了我们,夜半飞刃,你我的脑袋还保得住吗?”
杜子明也为之一惊,先前没考虑到这个问题,而这才是最严重的问题,沉吟良久才道:
“黄贾之流是深明义理的江湖豪侠,只要我们能说动于成龙上疏,说实是于儿死前所言,我想他们不会为李益出这个头的。”
“他们既是那种明白人,又怎会构成对于老儿的威胁呢?”
“浑公,此事你知我知,但别的人不知道呀!于老儿器量小,胆子并不小,气得死吓不死的。这根本就是我们造出来的理由,难道我们自己也相信了不成?”
尤浑这才吁了口气:“我是闹胡涂了,老杜,以后做事可得慎重点,这件事跟我们本来毫无关系的,一念之差,第二天多了两句嘴,结果竟搅到自己头上来了。”
杜子明何尝不后悔,只是有苦说不出,也叹了口气道:“烦恼皆因强出头,是非只为多开口,不过浑老这个好名的习气是得改一改,要不是在王夫人生日的前一天,浑老在几个人面前先露了口风,说在第二夫一定可以把于老儿挤下尚书大位去,第二天的事我们根本就没参与,乐得在一边轻松,何来如许烦恼?”
“老杜,不要说我,我只是开个头,可是你在于老儿辞表呈上的那一天,逢人便说,硬居策划之功才谈开来的。”
“我没想到于老儿会死呀!”他只说到这儿就打住了,因为太子跟高晖李益等人已出来了,大家都很注意他们的神色。这场密谈的内容虽然不得而知,但其重要性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更因为李益随着太子伴祭而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与戏剧性,但大部份人都猜测是李益挽求太子前来说项解释,化解两家的宿怨的。
但于成龙是否肯接受呢?
大家简直惊奇了,于成龙跪送太子时,固是诚惶诚恐,而他以孝子的身份,跪送高晖与李益时,竟也是毕恭毕敬,感激涕零的。
气死了他老子,居然能使他如此感激,这实在是值得玩味,值得推敲的有趣问题。
太子走了,文武百官也都纷纷走了,尤浑与杜子明却赖着没有走,他们等人走得差不多时,重入内堂。杜子明首先向于成龙搭讪着道:“世兄,关于尊大人遽尔仙游,诸多传言恐怕世兄对我们也有点误会,故而我们特地前来向世兄澄清一下。”
于成龙的反应是冷淡的:“二位大人言重了,先父年老多病,早有倦勤之意,故而上表恳辞,等不及圣上赐准就因疾而故,罪在成龙侍奉不周,与人无尤!”
杜子明一怔道:“前几天在王阁老夫人寿宴上见到尊大人,还是精神矍铄,谈笑风生的!”
“先父一生好强,讳疾忌医,其实病根早生,虽然死得快了一点,但是寿逾七十,也不算是早夭了,再者能够这样遽尔以终,免受缠绵病榻之苦,也是他老人家的福气!”
杜子明忍不住道:“世兄,据下官所知,外界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而且”
可是于成龙没让他说下去,冷冷地道:“先父立朝多年,行事梗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希望他早死的人也很多,而口蜜腹剑,暗加祸陷的尤多,先父都坦然处之,无惧无虑,除了天夺其寿。无人能造化先父的生死,外面的那些传说都是些无聊小人信口编排,成龙无意去听闻。”
杜子明道:“世兄可能不知道其中大有隐情!”
于成龙连最后一点礼貌都不想保留了:“先父与两位大人并无深交t临终前对两位也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成龙对外面的传言不敢置信,对两位大人的盛情也不敢承受,两位请回府吧!”返身迳去,倒把尤浑与杜子明怔在当场,而且还有不少吊客在旁,自受一番奚落,还发作不得。长安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杜子明与尤浑在于氏丧宅受窘的消息很快就傅了开去。
这些他们倒不在乎,做官就得有忍气的雅量,但于成龙对李益的态度,以及对他们冷淡的强烈对比,这使得他们很不安,连家都顾不得回了,忽忽赶到王阁老府上,却受到了挡驾,再赶到卢家,家人也回说中书出门访友未回。
这明明是拒绝接见的表示,两人才深感事态之不妙,硬着头皮到李益的寓所去,接待他们的是李升,说公子出门三天了,留下话三两天必回,家里也急着在找他,因为小娘子病待很重。
看样子不假,李升的脸上有重重的忧色,而昔日名花鲍十一娘恰由内宅送医生出来。当初都是熟客,鲍十一娘虽已脱籍收帜,倒还落落大方地向他们打了招呼,随即匆匆地问道:
“两位大人可知道李公子在什么地方?”
杜子明苦笑道:“我们要知道也不会来找他了,早上倒是看见他一下,我们也有急事在找他。”
鲍十一娘道:“那就烦请两位大人在别处找找看,找到了就告诉他一声,叫他赶紧回来。”
这样看李益是真不在了,两人也不便久留,再想了一下,只好鼓起勇气去访问高晖了,虽然他们知道高晖平时对他们的印象很不好。
在高晖的门外却碰见了承事房的太监刘安,承值御书房,可以称是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人,而且这家伙有个外号叫喜鹊儿,听见了宫中有什么重要的人事升迁决定,一定会抢先出来报讯儿,而他也只为这种事儿才出宫,因此对他的到来,是无人不欢迎的。当然对他的酬谢,也一定是相当丰厚。
看他喜孜孜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在高家一定是有了相当满意的收获。
刘安看见了他们,倒是颇感意外,随即笑笑道:“两位大人的消息是很灵通呀,也是给高尚书大人贺喜的?”
“高尚书大人?”
两人都是一怔,刘安笑着道:“是啊!兵部尚书出缺,圣上想此缺不能久悬,必需立制递补的,召见翼国公跟枢密使许,魏二位阁老,商定了由吏部侍郎高大人晋升,已经召人写谕示了。明天早朝就会宣示。高大人除了晋升兵部尚书,还加了平章政事的副衔,这可是难得的异数,因多少年来,三十多岁能官居尚书而兼领平章政事相衔的,高大人还是第一个,咱家得了确信,赶紧来报喜了,二位大人也不慢呀!”
二人心头一震,他们再也没想到这个尚书会弄到高晖头上去了,以高晖的态度,今后要想通融办事将更难了,还不如是于善谦在任了,那老头儿虽然讨厌,故作清高状,但顺着他的毛儿摸,而有好处让他吃个大份,他也会难得胡涂一次,而且有些事,于老儿根本不了解。
现在换了高晖,这家伙比于老儿更精明,与他们格格不入,已经够难办了,而许多原可比打马虎眼儿的事,现在也混蒙不过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观,心里不禁迭声叫苦,尤浑才是真的后悔了,假如不是他多嘴,把于善谦在皇帝面前评议李益的那些话泄露出来,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尤浑还只为今后难以办事为虑,杜子明却较为想得深;自己与尤浑两人的地位是否会发生动摇?
因此他忙向刘安一揖道:“刘公公是否听见了其他的消息?”
刘安略一沉吟道:“这个咱家可不清楚,只是这次人事异动很大,承事房写谕的人员,一连传了好几个进去,当然是有升有降,有调有动,不过咱家是出了名的喜鹊儿,报喜不报凶,那些不愉快的事,咱家从不打听,二位大人忙吧,高大人荣升的事,他似乎早有了底子,咱家报了喜讯,他并没有感到特别惊奇。因此有关这次人事异动,可能他还清楚得多。”
杜子明还想多问他两句,但是宫监未奉谕而出宫,是十分秘密的事,刘安算是较有头脸的,但他也不敢在外久留,匆匆上了轿子走了。
尤浑朝杜子明叹了口气道:“操了半天的心,拔掉了一个疔疽,偏又长个瘤,看来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杜子明这时才说出他心中的忧虑“浑老,暂莫为将来担虑,且为目前操心吧,很可能我们这次是一错再错,满盘皆输,连眼前这份差事都维持不下去了,设若下官的担心不是过虑,只怕已没有什么将来了,调个闲额,等着发霉吧,那才叫做两面不讨好哩。”
尤浑一怔:“老杜,这是怎么说呢?”
杜子明道:“第一错,错在我们不该临时打退堂鼓,早知道于老儿必倒,我们该拼着冒险豁上一试,跟高晖也藉机攀上交情,事情就好得多了。既然没有介入,乾脆就不管倒也好得多,我们不该在听见李益一个人把事情办成了,又往身上揽,而最大的错就是一听于老儿伸了腿就慌了手脚,硬栽在李益那小子的头上!”
“这本来说是他一个人揽的,也不算栽他呀!”
“可是你没看见于成龙对李益的态度吗?在太子陪祭的时候,于成龙还是横眉竖眼的,等他们在后堂密谈过出来,于成龙竟是感激涕零,万分感激,因此,可想像得到李益一定是抓住了于老儿的痛脚,明明气死了他,还对于家人卖足了人情!”
“对!有道理,于老儿器量虽窄,但也不是个轻易动气的,他居然会听见消息后急得吐血,可见李益是真的吃住了他,那绝对不是用你我所说的手段了。”
杜子明道:“当然不是,我们是在于老儿死后才想到坑在李益头上,祗有这个理由最好,李益既然没有离开,而且公然前来致祭,自然是另有所恃,他跟太子一起向于成龙示惠,自然这一点已经陈之圣听了,我们却自作聪明地栽了他一赃,岂不是自己整自己吗?”
尤浑慌了手脚:“那怎么办?”
“李益这小子不是个忠厚的人,知道我们要整他,他还会不反击吗?他自己的地位虽低,交游却广,翼国公,汾阳王,甚至太子都是他的支持者,说句话还不容易!”
尤浑连连顿足,杜子明叹道:“浑老,这次下官是被你拖惨了,你要控制卢方,嫌那小子太精明碍事,想把他一并挖掉,才来上那一手,现在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去听听高晖的口气了。”
高晖总算是见着了,他们俩先还装着胡涂地向高晖道喜,高晖淡淡地道:“多谢!多谢!两位的消息倒是很快,下官只是刚听刘安说起,准不准还不知道。”
尤浑陪笑道:“高大人客气了,刘安素有喜鹊之称,从来没有报错过,何况上谕已定,连圣旨都写好了,就等明早宣示了,大人还有什么怀疑的!”
高晖一笑道:“原来两位是碰见刘安才知道的,如此说来,两位赐莅是别有指教的了?”
尤浑看看杜子明,然后才陪笑道:“下官有一点事情不明,于老儿那天在王阁老府上,被李十郎逼得当天写了辞呈的确是事实,于老儿之死,与此也大有关系,就是今天见到高大人与十郎伴太子致祭时,于成龙尚有不愤之状,何以后来于成龙对李十郎却改变了态度,这不知是何缘故?”
高晖微笑道:“这个两位何以不去问问于成龙呢?”
两人都有点难堪,过了一会儿,杜子明才嗫嗫道:“成龙兄新遭父丧,正在哀痛之际,下官等自是不便动问。”
高晖道:“其实也没什么,于老之死,外界多所误传,李十郎只是央请太子略作解释而已。”
杜子明忙道:“李十郎是如何解释的?”
高晖笑道:“那日两位在圣上面前,不是已经把原因都奏明白了。李君虞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两个人更是讪然,杜子明讷讷地道:“没没有的事。”
高晖冷笑道:“那就是太子殿下诬赖二公了。殿下在赉旨致奠前,曾先入觐圣驾请示,而且召下官与十郎伴祭也是奉了圣谕,说二公对于老之死有所陈述,特谕殿下带了十郎去问问于成龙,看是否果如二公之言!”
尤浑额上的汗水都流了下来道:“那是因为圣上召见,垂询此事,下官等不明内情,仅作猜测而已。”
高晖道:“中书卢公是十郎的岳父,门下王阁老则是亲自代于老呈递辞表的,如果圣上真要垂询内情,应该问他们二位才是,怎么会问到二公头上来呢?”
杜子明见他咄咄相逼,知道他是有意为难,无奈之下,只得道:“于老儿居朝桀傲,跟谁也都不和,我们都很讨厌他,藉着王阁老夫人庆寿之便,原是想折辱他一番的,当时大家商量了很多办法,结果却因为高大人跟他当场闹翻了,未及如所拟计划实施,至于后来李十郎究竟用什么方法使于老儿就范,无人得知,于老儿暴卒后,由于传说纷纭,且有涉及尤老及下官者,圣上垂询原因,下官等不敢欺君,只得把所拟的计划禀奏,如此而已。”
高晖脸色一沉道:“可是两位所陈奏的理由,却足足可以毁了李益,幸好天栽圣明,未予置信,事本与二公无涉,二公庸人自扰,未明事实,妄加揣测,争功诿过,几欲置人于死地,太子殿下对此颇为不满,乃代十郎洗刷!”
杜子明窘急地道:“可是于老儿之死,与李益不无关系,这也是事实,而究于老儿之为人,除了下官等所陈测的原因外,皆不足以令其就范,因此下官也并没有冤枉他。”
高晖道:“可是事实并未如二公所想,于老早有宿疾,已萌退意,他那天在王阁老府中见到李十郎,对他的人品言辞颇为激赏,因此对前在圣上面前所作的评语,颇为后悔,自承识人不明而亲书辞表,同时也另作一呈,推荐十郎才堪大用,如此而已。”
两人一听知道这是虚托之言,尤浑道:“既是如此,于老儿又怎么会突然暴疾而卒呢?”
高晖冷冷地道:“那可说是被二公气死的,他上了辞表,本出一片诚意,二公在朝房同僚之间,妄行宣扬,语多荒谬,他才一气而卒。我们见了于成龙。李十郎把于老所作的荐呈出示,误会冰释,才知道一切都是二公搅起的风波,不过这种事只能怪于老自己性情太急躁,怨不得二公,倒是下官因此得蒙晋升,得力二公不少,待朝命宣示后。下官再好好地向二公致意。”
一番话连挖苦带讥讽,二人再也坐不下去了。只有腼颜告辞。怀着一肚子鬼胎回去了。
高晖含笑回到了后面的书房,李益正坐在那儿,两人谈起杜尤的狼狈,都感到很开心。
最踌躇满志的就是李益了,比这早一步。他们还听见了一个人的报告,兵部左侍郎费忌的。
他的年纪很轻,是高晖的同窗好友,也是高晖的父亲的门生,于善谦之所以拔擢这个年轻人,一方面是利用他的师门渊源,高家和各地兵镇守备间的亲密关系,再者也是藉此对人的一点赎愆,而最主要的则是为了他自己。他把最可能接替自己地位的那两个缺,左右侍郎悬着,然后擢拔了一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办事有干劲儿,肯听话,而且地位离他这个尚书的距离还有一大截。
费忌由五品郎中跳到四品下左丞郎缺足足干了五六年,然而跳到正四品上的左侍郎却只有两年光景,别看这小小的一级,有的人终其一生也很难得跳过去。
费忌虽然跳到了尚书部下第一次长,但是很难威胁到他这个尚书的地位,而兵部一缺由他部调任的可能性极微,于善谦为了保全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可说是费熬了苦心。
费忌不会当真地感激他,因为他是个孤苦伶仃的寒士,受高大人的奖掖提拔,与高晖一起受艺,然后再简拔推举出去,他与高晖情同手足。
于善谦死后,他究竟是部属,留得久一点,也就看见了杜子明与尤浑二人心怀鬼胎向于成龙探询进谗的丑态,更知道他们碰了一鼻子灰的窘事。先来告诉了高晖。所以高晖在杜尤二人来访时,已经胸有成竹地捏造了那么一段经过,把他们挡了出去。
因此高晖进来一说,李益笑道:“小弟真希望能在场看看他们那副嘴脸,比二公一向以长袖善舞而称能吏,而他们的脑筋转得也真快,于老儿死讯才出,他们立刻就安排了脱身之策,若非高兄早有防备,小弟倒真是被他们坑着了。”
这两人由于投契之故,已经称兄道弟,情深莫逆。
高晖笑笑道:“那倒不尽然,吾弟也不是甘于受人摆布之辈,纵然没有愚兄这一封信,相信你也早有了自处之策了。”
李益笑了一笑道:“办法是有的,只是不太好,不如这个结果使人满意。”
高晖道:“君虞,你我虽是相识未久,但是十分投契,先君子为鱼监所刺,是你代我报的仇,为于善谦构陷,也是因你的机缘而揭穿,你究竟打算用什么方法来脱身,是不是能告诉我呢?”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我怀着这封密函去见翼公,就是想请他过目一下,说明我们先前的计划,讲高兄不甘心老父被害,准备以此函公诸天下,于老儿可能就会因此愧急而死。”
高晖道:“当时我们都以为圣上知道这件事,这封密函并不足以构成对于老儿太大的威胁呀!”
李益道:“不!即使圣上真的知道此事,也不能对廷臣承认,为全威信起见,必须让于老儿挑起这份担子,何况于老儿已死,翼公一定会叫我把密函毁掉,力促圣上对于老儿之死免于追宄,甚至还会压制着于氏族人不得声张。”
高晖道:“这原是我的计划,也是我告诉你可以如此做的,但只是使朝廷不追究而已,可是这不能构成于老儿的死因,如果于老儿有恃无恐,还是逼不死他的,你必须另有一套说词,使翼公相信于老儿因何而咯血暴卒的!”
李益笑道:“我代家岳父整顿了一部成年旧件,发现有几件案子是兵部与户工两部会办的,帐目上可能大有出入,譬如度支部所拨的修建长城款项中有支付民工报酬的款项,大有出入,五千民夫可以做到的工程,竟然动支了两万之数,这上面于老儿最少占了六成!”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李益道:“我前岁进京赴试,恰好经过那处工地,那是我的估计,差不了太多,我在档案中看见了所报销的数额。就想到其中必有问题。而察勘监办的就是于老儿与杜尤二公,而家岳也说过,于老儿并非一清如水,只是看准了才捞,而且一定吃大份,尤杜二公恨他也在此。”
“你准备以此为证揭发?”
李益笑道:“我那里有证据,只是准备说杜尤二公故意泄露此事叫我去威胁于老儿罢了!”
“那怎么会有用呢;尤浑跟杜子明不会承认的。”
“他们当然不会承认,可是我说他们要拿这个去吓吓于老儿是会有效的,那知道于老儿不经吓,一命呜呼了,杜尤二人惧我秘密,想先告我一状,这虽是我的猜测,也不会是捕风捉影,至少翼国公会相信的,纵然杜尤二人再矢口否认也没有用,到现在为止,于老儿究竟因何而死,仍是无人知道,但就因为传说纷纷,所以各说各话,信不信在人!”
高晖一叹道:“君虞!假如你真用了这一套办法,那可就牵涉太广了!”
李益笑道:“也不会怎么样的,因为这祗是我的一句话,他们会提出各种证据来推翻的,不过他们两人今后在圣上面前的说话也就要打个折扣了。”
“难道你不怕落个诬告之罪吗?”
“我祗是在翼公那儿谈谈而已,又没有正式投状告诉,再说这件事也不可能敞开来办。”
高晖笑道:“办也办不出个名堂的,即使真有此事,他们也早已安排弥缝好了,不过这一来,的确是够杜子明跟尤浑受的,咬人一口,入骨三分,兄弟,你真厉害!”
李益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小弟想起于善谦对待老伯,心中对此辈就更为深恶痛绝,有机会能对此作一番儆戒,小弟是绝不会放弃的。”
这番话因为牵连着高晖心中积压多年的宿怨,大获其心,因之使高晖稍稍被勾起的一丝不以为然之心也冲淡了下来,握着他的手道:“对!君虞,此辈不除,正道君子殊难立足于朝房,先君子对昔日于善谦何等信赖,对他所献之策虽略知危险,第以国脉所系,君上之寄及挚友之荐,乃慨然以赴,谁知道他竟暗藏祸心,你对斯辈尊以父执,悉心为供驱策,冀能儆惩奸宄,而他们在危急之际,却想先出卖你,像这种人,是该痛加挞伐,以振世风,以廓朝廷。君虞,愚兄这次得以擢跃廷阁,一半固受荫于先人,另一半实在得力于你,因之你放心好了,利用在郑州这三年的任期,施展长才,好好地表现一番,任期一满,愚兄保证把你内调晋京,然后你我兄弟在朝中好好地携手合作,务使各宵小绝迹,忠义彰扬,非吾辈中人。绝不让他们欺瞒君上,祸乱朝纲!”
这是一篇意味很深的谈话,乍听上去,似乎是字字金石,掷地有声,仔细一回味,却又可以意会到另一种强烈的暗示,高晖在邀他结党,形成了股新兴的,足以影响朝政的力量。
高家一直是有这种潜力,而高晖也是有雄心,有魄力的人,他看中了李益的才华,李益的潜在影响力以及李益的渊源,因此,两人的地位虽然悬殊,但高晖对他邀请却是完全以平等地位的恳求。李益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自然不会放弃这一种的机会,因此笑道:“兄长如此器重,小弟也不敢妄自菲薄,将来一定追附骥尾,竭尽驽钝以报知遇!”
高晖笑道:“君虞,这么说就不是弟兄了,彼此都别客气,反正今后祸福共当,苦乐同当,谁都不忘记就是了。明日上谕一发,愚兄就不得闲了,今后难得有空,我们弟兄先好好的聚一下。”
于是他吩咐了闭门杜客,摆下酒菜,跟李益两人煮酒纵谈,兄弟两人着实地计议了一番。
大事谈得差不多了,高晖才道:“君虞,令岳这一次虽然有欠忠厚,但是他也是不得己,被小人所持,一时失了主见。你还是不要耿耿在心!”
李益笑道:“只是小弟心愤难平,所以才让他急一急,明日谕出,他就会明白的。”
高晖道:“兄弟!你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今天先去向他知会一声呢?他一定很着急。”
李益摇摇头道:“不!小弟深知家岳的为人。优柔寡断而又畏事,今日即为一例,他知道小弟不甘受人摆布而继续留在长安,跟王阁老二人唯恐小弟把他们也扯了出来,所以今天都没敢去探于老儿之丧,在尘埃未定前,他是不敢再见小弟的,很可能在门上就被挡了驾,白碰一鼻子灰回来,以后反而更难见面了。”
“可是杜子明他们不会把事情告诉他吗?”
“那两人是已经去过了,没见到家岳,才硬着头皮上兄长这儿来的,今天家岳一定是闭门杜客,或者是托辞他往以避,谁也见不着的。”
“可是他得知消息后就会不同了!”
“他无法得到消息,为了保全于老儿死后之名,圣上要我们今天陪太子致奠时才将密函交还,用心无非以释外疑,让大家认为是由太子说项,化解了这件事的宿怨,此外别无人知,别人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自然也不会有人饶舌去告诉他了。”
“杜子明与尤浑会不会再去呢?”
“可能性不大,他们在于成龙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又见到家岳没去致奠,在兄长这儿饱受奚落。心中一定认为家岳知情而不告他们,甚至于存心在整他们,心怀忿懑,不会再去了,而大哥荣升的消息,虽然有刘安来通知,但上谕未下,刘安只是偷偷来贺个喜,不会到处去讲的,所以家岳对今天发生的事,他是最隔阂的,说不定还真是为了怕多惹是非而躲开了,倒不如等明天兄长高就谕下,他知道了自会前来找我的!”
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他的本意,是要卢方向他低头,高晖笑了道:“兄弟,这口气赌得没有意思。”
李益昂然道:“不!兄弟,我认为有此必要,这门亲事虽是亲上加亲,但结得很勉强,你不知道他的气焰多盛,多么势利,要不是舍表妹对我情意深重,小弟绝不想高攀他们的!”
有了几分酒意,他也失去了平日的镇定,把自己归省回家,听见姨母崔氏来访,卢闰英向自己母亲示意,而姨丈索聘的倨傲,以及表妹留下玉珠,又说到回到长安后去拜访的情形,一直到仓猝宣布婚事,而卢方闻知于善谦死讯后。受尤杜二人怂恿嫁祸于自己的始未。
高晖道:“原来是这样仓猝宣布的,事实上并未下聘署帖成仪,我还当你们是早就定好的呢?”
李益道:“家岳之所以肯受尤杜二人的议决,把责任全推在我头上,也是拿住了这一点,虽有口盟,却无婚书庚帖为凭,为了保全他自己,准备先赶我上郑州去顶过,然后看看情况,如果朝廷不加深究,是证明我在圣上心中尚有印象,不妨徐为之图,如若因而获罪,他可以遣女别嫁,推翻前言。我也无可奈何。”
高晖叹道:“中书卢公居然凉薄如此,倒是颇出人意外,先君子在世时,对他还十分推重的。”
李益道:“老伯大人以赤诚之心对人,将己度人,把人人都当作了信义知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所以才会受到于老儿的陷害而不自知,多年老友尚且如此,而家岳与老伯不过初交而已,又怎能深知其守节呢?岁寒乃知松柏之劲。人也必须要经过患难,才能知其本性!”
高晖道:“但令表妹对你的一片情意总是可感的。”
“唯其如此,我才不忍相负,不过前两天我是从他家负气而出的,家母不日将由姑臧来京行聘,到时还请兄长多照顾,而且烦请兄长作代前往致聘。至于家岳那儿,小弟预计他闻知消息后,一定会来的,只要他两天不来,小弟再去登门求恕,也算是对他的一番歉意,如果他立即来了,则足见家岳势利太重,兄弟以后与中书省的交涉尚多,也可以知道如何应付。”
高晖想想等个两三天,看看一个人的表现倒也无妨。这一天李益仍是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家里已经出了事。
直等到次日早朝罢后,上谕宣示,拔擢了高晖继长兵部,而把尤浑与杜子明二人都调置了闲缺,原来两人所主掌的业务,则简派了两个年轻人,都是翼国公秦放鹤的亲戚与女婿。
李益这才想到翼公对他的事如此热心,还是有他私心的目的,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这两个人平素跟李益的私交很不错,人也颇为能干。
无论如何,这对李益总是争足了面子,他以一个新科进士的身份,放出外郡的副牧,还没有正式视事,就已经表现了很漂亮的一手,扳倒一个尚书与两个红员。
李益知高晖回家后,一定会有很多登门道贺的人,他留下不便,才带着胜利的心情回到了寓所。
见了鲍十一娘满脸忧色,他已经感到事情不对劲了,强打起兴子笑道:“十一娘,多日不见,我心如晦。”
鲍十一娘却焦急地埋怨道:“爷,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可要满城敲锣打鼓去寻人,你也是的,怎么几天不回家,都上那儿去了?”
李益笑道:“我不是叫人告诉家里的吗?这几天是我的生死关头,我必须去挣扎奋斗,十一娘,你是被什么风吹来的,来了多久了?”
鲍十一娘道:“没两天,我是在家里听见了你的喜讯,赶来向你恭喜的,结果却”
听了这句话,李益的心沉了下去,跟卢闰英的婚事他原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告诉霍小玉的,可是这个好心而多事,可恨又可爱的鲍十一娘,把事情又弄糟了,把他的一番苦心安排全弄糟了!
见了他的脸色鲍十一娘也感到很不安:“十郎,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以为长安市上的人都知道了,你一定早就告诉了小玉,谁知道她一点讯息都不知道。”
看见李益更阴沉的脸色,鲍十一娘鼓起勇气又问道:“十郎,为什么你要瞒着小玉呢?”
李益望了她一眼,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惶急的成分多于责问,心中不禁一动,反问道:
“十一娘,你又替她出了什么主意?”
在他的反诘下,鲍十一娘低下了头:“十郎,你跟小玉的事是我一手促成的,而且净持姊也托我照顾她,对你们的事我不能不关心”
李益又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十一娘,你能不能劝小玉离开我,或者是为她另外找个人?”
鲍十一娘为之一怔道:“十郎,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我是为你们好。”
李益看看她,叹了口气:“十一娘,我实在不忍心说什么使你伤心的话,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且毕竟有过一段交情。可是我实在无法感激你的热情,你为我们好,但你做的并不是为我们好,你插在我们中间,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上次小玉生病,你闹得还不够?花了钱不说,还把病越拖越重!”
鲍十一娘低下了头,李益道:“这次你又给小玉出了什么主意?”
鲍十一娘仍是低头不语,李益心急地冲向后面,但见霍小玉面向着天,躺在榻上,浣纱含着泪在一边轻轻地吹着一碗药汁。
李益看看床上的小玉,几乎吓了一大跳,才三四天不见,她已变了样子,两眼深陷,脸色焦黄,唇色白得如蜡,蓬松着头发,没有一点光泽。
李益走向前一步,摸着小玉的头,烫得灼手,被他这一扰,霍小玉算是由迷惘中醒觉过来了,无神的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转:“爷,你回来了?”
她挣扎着似乎要起来,李益按住了她:“小玉,你别动,好好的,怎么又病成了这个样子?”
小玉微弱地道:“我本来就身子不好,这两天又受了风寒”
“感冒风寒也不会一下子重成这个样子,就算是痨病又发了,也不会在两三天内突然加剧!”
他端起榻旁一个痰盂,看看里面堆了半盂黄细裱纸,他捡起了几块,一一地展开来。
纸上有着轻黏的痰,霍小玉忙道:“爷!你弄这个干吗?脏死了。”
浣纱很快地夺过痰盂,李益道:“没有吐血呀!”
他又拿起桌上一张大夫开的药方,看了一遍,脸色变了,眼中却射出了怒光,逼视着鲍十一娘:“这上面的药是补虚与清淤血的。她有身孕,怎么能服这种虎狼之剂。是那儿找来的大夫?”
鲍十一娘吃吃地道:“是我从街上请回来的。”
“胡闹!他怎么能开这种方子,难道他没有来诊过脉?不经过望闻问切就胡乱处方!”
又拿起医案来看了一下,脸色变得铁青,沉重地放下了药单:“这个大夫很高明,批的医案也很切,孩子丢了是不是?”
霍小玉垂下了泪:“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感到肚子痛,刚好鲍姨来了,听说我前夜曾经摔了一交,怕是动了胎气”
李益沉声道:“不必为我隐瞒,我承认踢了你一下,是我不对,可是你也知道,那正是性命交关的时分,你却一味地跟我纠缠,怎么不使我着急呢?就算那一脚踢动了胎气你也该找以前的王大夫,请他开安胎的药,他对你的病最清楚,干吗要换大夫呢?”
他仍是咄咄逼人,鲍十一娘终于一挺胸道:“先请过王大夫,也开了安胎的药,可是他说只能安安看,不一定有希望,后来我又换了这位胡大夫,人家可是真正的神医,医道高明得很。”
李益点头道:“不错,他的医案批得极为高明,是他说胎儿一定保不住的?”
鲍十一娘沉吟片刻道:“他也没这样说,但是说万一留下去,到了五六月时,如果仍然保不住,大人也完了,因此我才请他把胎儿给打掉,十郎,这是我的主意,我愿意承担一切过错。”
李益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向霍小玉道:“小玉,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也会如此主张的,不过这种事应该等我来决定,难道两三天都不能等吗?”
霍小玉垂泪不语,浣纱鼓起勇气道:“爷,听说您已经订了亲,是您的表妹,卢家的小姐!”
“是的,而且为了我跟于老儿斗法,我们还在长安市上闹了件新闻。”
“爷!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长安市上每个人都知道了,就是我跟小姐不知道。”
李益沉声道:“长安市上每个人都知道,我能瞒过你们吗?何况小玉跟我之间早就有约定,我是必须另娶的,无法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我没有要瞒住你们的理由。”
浣纱道:“是啊!您告诉了我们,我们只有为您欢喜,绝不会妨碍您的。”
“这是无须瞒人,也瞒不了人的事,而我不告诉你们,当然有我的理由。”
浣纱紧急地道:“是不是那位卢小姐容不得小姐?”
李益冷笑道:“我跟小玉在一起,谁都知道的,如果别人容不得小玉,我会接受这门亲事吗?”
鲍十一娘道:“十郎,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我的姨丈坚持一点,他要我在迎娶一年后再接小玉过去,让他的面子过得去一点,因为他只有一个女儿,又是新进中书。即将入阁拜相,嫁女未及一年又置侧室,这对他的面子上很难看。”
鲍十一娘道:“这也有道理,我听说这位卢大人在朝里很红,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李益道:“我却认为过份了,我跟小玉结识在先,不夺他女儿的正室,就很对得起他了,凭什么要听他摆布,他要我这个女婿就要,不要就算,为了小玉,我也不能接受这种条件。”
鲍十一娘道:“可是你还是接受了,长安市上已经传出了你们的婚事,连我在乡下都听见了!”
李益道:“传闻归传闻,那只是个不得已的手段,但我并没有答应,而且这婚事并没有经过正式下定,跟本作不得的,不过事关名节,而且我表妹的人很不错,她东来长安时,取道陇西,到我的家里去过,我母亲对她很中意,因此这件婚事如果没有意外的转变,也可以说成了定局,所以才会未经文定,先传讯息”
鲍十一娘道:“十郎,这些都没什么,就是那个条件,你若是跟小玉说了。以你姨丈卢大人在长安的地位,提出这个要求也不过份。”
李益冷冷地道:“十一娘。你事事都想得周到,但是就没有想到我,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小玉肯不肯接受这个条件?”
鲍十一娘道:“小玉应该没问题,她不是不懂事的人。”
李益沉声道:“你问过没有?十一娘,什么时候你能改得了凡事自作主张的毛病?”
鲍十一娘从来没有受过李益如此的抢白,从李益的脸上,她看出李益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与不耐,再看看霍小玉,却是两眼发呆,没有说出一个字。
李益却低声一叹道:“我从卢家问明了对方的条件回来,没有来得及向她提起,但我也看得出,这个条件提出来,她心里是会接受的。她并没有争嫡争名份的心,也不会介意我另娶,她要的只有我的人,因此她很难忍受一年的别离,即使为了成全我,她勉强地接受了,可是一年分手,以她目前的身子,恐怕也受不了,我也不忍心这么做。”
霍小玉泪如雨下,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十郎”
李益握着她的手:“我正彷徨无计,得知她有了身孕,非常高兴,因为这个理由是逼我姨丈改变规定的最好藉口,卢家的官势,地位,我并不在乎,但是他们在我母亲前来议聘时提出这个条件,我毋亲是会答应的,只要母亲点了头,我也没办法,所以必须找到一个能使母亲站在我这边的方法,而且这是唯一的方法。”
鲍十一娘开口要说话,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李益道:“为了要使我母亲理直气壮地据理以争,为了要使我们两家论婚时能处于平等的地位,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心力,冒了多大的危险,找到了一个小机会,扩大游扬其事,弄成掀天大波,气死一名尚书,而且还扳倒了两名红员,更叫我姨丈对我负疚含愧,可以任由我驳回他任何条件的时候,我带着好消息回来,却遇上这种事!”
鲍十一娘看看霍小玉,又看看浣纱,开始感到很不安,浣纱这时才问道:“爷!您真的能叫卢家收回成命吗?”
李益冷笑道:“当然能,你们在家里不知道。但不妨出去打听一下,在这三天之内,我李君虞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有什么用呢?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可以不畏兵部尚书,不怕当朝红员,但是我不能违背母命,失去了一个向母亲争取支持的理由,什么也谈不成了!”
霍小玉这才道:“十郎!实在是我的身子太单弱”
李益道:“我知道,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不会为了要你拼了命来生下一个孩子,可是你不能等几天吗?”
“等几天,那有什么差别?”霍小玉不解地道。
李益愤然道:“去接取我母亲来京的人已经上路,我另外附了封私函,也说了你怀孕的事,现在叫我怎么交代?”
三个女的都怔住了,最后还是霍小玉道:“十郎!我的身子实在太弱,不能生孩子的。”
李益叹道:“小玉,我知道,我说过了,我不会要你为我拼掉性命的,只要再等几天,等我母亲来了,让他见到了你。知道你确已怀孕,我母亲一定会把你当个宝,绝对不肯让你离开我的。等我们一起到了任上,再发生什么变故都没有关系了,现在你叫我怎么说?”
霍小玉道:“有什么办法,实话实说罢了,不要怪人,一切都是命!”
李益黯然道:“小玉,我不会怪人,但我的确很伤心,别人不了解我,你为什么也不了解我,别人无知,你怎么也是那样无知,胡闹!”
霍小玉只是垂泪无言,鲍十一娘实在待不下去了,上前道:“小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安心养病吧,过两我再来看你。”
霍小玉终于抬起头来道:“鲍姨,谢谢你,我的病没关系,你家里事情忙,也丢不开”
她还说得含蓄,浣纱却忍不住了道:“鲍姨,上次我听了你的话。浪费了许多钱不说,还弄了个鬼大夫,把小姐的病越养越深,这次我是始终反对的,你又强自作主,搅出这些事来,虽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我实在无法感激你,你要是真为小姐好,就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霍小玉道:“浣纱,不许这样说!”
浣纱道:“小姐,我说的是实话,受过上次的教训后,我已经懂了许多,我们主婢俩己经把终身托付给爷,好坏生死都是我们的命,用不看别人瞎操心,当您决定堕掉孩子时,我就一再反对,说爷不会是那样的人,您平时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鬼迷心窍”
鲍十一娘有辩,也无法辩,只是无言退后,悄悄地出去,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留她,在她走出大门时,是秋鸿来关的门,摆下了一句话:“难怪爷爷说大户人家不准三姑六婆上门,的确有道理,她们做不出一件好事!”
显然那祖孙二人也听见屋里的谈话,知道了发生的事,鲍十一娘显然很落寞,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成了不欢迎的人了!
这边,李益正在屋里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源源本本地说了,听见他在这几天内经历的一切,有时使两个女子为他焦心地捏着一把汗,有时却又为他欢欣。
在李益而言,这结果是值得骄傲的,可是在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却使他沮丧。浣纱道:
“那个姓杜姓尤的真不是东西,昨天他们还到家里来找爷呢。”
“怎么?他们来过,什么时候?”
“快中午的时候,磨菇了半天,一定要见爷,最后知道爷不在家,才怏怏地走了。”
李益道:“那一定是他们去高家之前,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倒霉的,我所以才不回家,也是为着避他们”
浣纱道:“爷!你的那位姨丈卢老爷也是,怎么会帮着他们来对付自己人呢?”
李益一叹道:“那也难怪,于老儿一死,大家都慌了手脚,且别说他们了,连我自己也是想一走了之,要不是小玉提醒了我,我可不也走了?”
浣纱道:“可不是,爷如若一走,岂不正好便宜了那些人,由得他们怎么栽诬爷了!”
李益道:“那倒不见得,就算我自己不说话,还有高晖呢,逼于老儿上辞呈是借重他的力量,他手中也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他对于老儿害死他父亲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决心把它翻出来的,因此杜子明他们虽然把责任推在我头上,高晖也会为我申辩的。”
浣纱道:“只是事情不会那么圆满,而且爷也没有现在这么风光了,因为爷这一走,让人家看来爷也不过如此,爷!您在很多事情上都很精,但是真到紧要关头还不如小姐来得冷静。”
李益握着霍小玉瘦弱的手,无限怜惜地道:“是的!小玉,还是你沉得住气。”
霍小玉苦笑一声道:“我也不是沉得住气,只是想得开一点,该来的迟早总要来的,躲绝不是办法,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你既是把前途功名看得很重的人,出了事就绝不能躲,于善谦又不是你拿刀杀死的,只要扣准了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法把他的死硬压在你的头上,就直承气死他又何妨,大唐令,气死人也并不犯罪的!”
李益道:“是的,我当时没想到,浣纱说得不错,在某些地方,我的镇定力是不如你。”
霍小玉惨然道:“世事如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切于胜负,自然就冷静得多了。”
李益一愕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我?”
霍小玉苦笑道:“说句良心话,我是不太关心,因为那些都是你将来的事,与我都没有份。”
“小玉,你怎么这么说呢?”
霍小玉惨然一叹道:“十郎,我生于七巧日,命中恰好犯了七没,所以算命的早为我排定了命,说我最大的一劫在二十一岁,我本来不信的,但到了后来,有许多事不由我不信,七岁那年出天花,一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十四岁那年丧父,由此转入舛途,十七岁父丧期满,开始受到大母的排挤,好不容易遇到了你,排除了一切艰难,我以为可以步入坦途了,谁知却惹了这身病,你记得吗?病发之日,正好是十月十七,缠绵病榻上,足足是七七四十九天,我的一生中,灾难每生于七,无论是明七暗七,都直接间接地要发生点事,因此我相信我逃不过二十一岁这个关,今年我已经十九了,还有两年,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我只希望能”她的声音很冷静,很平淡。但听的人却受不了,浣纱掩着脸,赶紧跑出门去。怕她的哭声会加深霍小玉的伤感。
但是李益却不能离开,他忍住了悲戚,抱住了霍小玉瘦弱的身子,哽咽地道:“小玉!
小玉,傻孩子,千万则这么想,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呢!”
霍小玉的手也瘦得可怜,但是她的手指却非常有力,握住了李益的手,握得那么紧,紧得李益吃惊:“十郎,你要答应别离开我,不管你娶亲也好,干什么也好,不要把我丢开,我只有两年不到的日子了,我自己知道的,我绝不会活过二十一岁去的。”
“胡说,小玉!你会活得更久的”
“但是我却不奢望,当我准备择人而事,自己订下那些荒唐的条件,就是准备我的生命终止于二十一岁之前,神前定誓,佛前许愿,我都是这样说的,后来遇到了你,我感到好幸福,好快乐,因而生出了奢望,想跟你多相处一些日子,灾祸就降临了,这正是上苍责罚我的贪心,人可欺,神佛不可欺,所以我决定了,十郎,我求求你,别让我失望。我只要求你再给我两年的日子!”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可怖,声音中具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震慑力量,使得李益有点骇怕了,只得顺着她的口气道:“小玉,我答应你,我一直没有想到要跟你分开,我不是在为你而尽最大的努力吗?”
霍小玉放开了他的手,躺在床上喘息看:“十郎,到了二十一岁后,就算我不死,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我到山上去陪伴我娘丢,这是我早就下定的决心。”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还是信不过我。”
霍小玉摇摇头:“不是的。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我们的事早已传遍了长安,几乎无人不知了,就是你想抛弃我也是不可能的,那会使你遭受到众人的批评与不齿,你是个很爱惜名誉的人,也不会做这种笨事的,鲍姨的见识太浅了,老是怕你会对不起我,看不透这一点才瞎操心。”
她一下子又变得很冷静,居然是平心静气地分析厉害,这种反常使得李益震惊了,变得有点不知所从了,然后道:“那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你是说堕掉孩子这件事?虽然是她的建议,却是我自己决定,你也知道,我虽然年纪比她轻,但是我懂得的事情比她多,绝不会受她摆布的。”
“你自己为什么要作那样的决定呢?”
霍小玉叹了口气:“为你,我已问过李升了,也知道你有信回家,接你母亲来长安议婚,更知道你把我怀孕的事告诉了老夫人,鲍姨来告诉我说你定了亲,我就找李升来问过,他都告诉我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十郎,你知道我的身子状况,孩子是留不住的,尤其是那天被你踢了一下后,当时虽没觉得如何,你走后,我就开始流血,大夫说安安胎可能有希望,只是医者之心,实际上希望极其渺茫”
“但是你也不该自己把他给堕下来呀!”
“再拖也不过是过把月”
李益道:“个把月就够了,那时我母亲已经来到了长安,她老人家绝不会让你未过门就生下了孩子,一定会坚拒姨丈一年后再接你过门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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