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仁四年,正月初十,风起骤寒,云层压绕十里长楼,九霄宫阙上空偶有鸦鸣哑哑。
寅时二刻,昨夜雨雪皆未散去,檀绾色软轿自九华门一路东进,朱漆宫门层层顿开,守城京畿侍卫见轿弓身相敬以示尊请。
轿中人一路轻轻阖眼,是为实在不习惯晨起,这早起昏归的枯燥生活只几日便无以忍耐。
轿落云阳殿白玉云阶前,微倾下适宜的幅度,随轿的侍女忙以手掀开挡帘,内中那一抹绯色朝服的身影弯腰而出——头负展翅漆纱幞头,是为正三品文职。多色套染的松宽朝服以五珠金绣夺人目色,方心曲领由绛紫三棱罗缘边,下罩朝裙襦袍绘有游鳞对雉宫锦纹样,章彩华丽。腰间束紧厚菱带,佩挂鱼袋,以示位属尊卑。
云阳殿前的传应太监,见来人出轿,忙由云阶奔下,躬身深礼:“楼大人,可是来得早了。”
“早比晚好……开春第一堂朝议,再迟皇上就要一脚把我提出天阁门外了。”说话之人以手揉着额头,眼见得是夜里又未睡足,昨个不到酉时便睡下了,晨起时还是头昏沉沉。
“要不…您先去偏殿候着,歪一处补两刻的觉便也是时候了。”
“这好。”身着朝服之人点头响应,朝袍一撩,即大步迈上云阶,裙边起风。
“小楼。”云阳半殿空廊之后转出了人影,漫至身后,一手拍上她软肩。
楼明傲一扶官帽,回首望着来人,紧蹙的额头平展开来,笑意丝丝缕缕漫上:“呦,彦大将军也好早。”
“昨夜轮到我当值。”
“哦。”她笑着渐渐眯起了眼,小手直伸上去,“正月里,拜个年讨份儿红岁吧。”
彦慕扫了个眼神上去,眉角微扬,压下身子轻言:“谁不知户部倒是个流油的差职,你楼大尚书只年根底下拿的岁俸都是够我半年的月俸禄钱。”
“我乃根基尚浅,钱都要散出去的,不比你彦府只入不出。”言着一撇嘴,正要咄咄不尽,只袖子由身后人一拉而上。收言微回了半个身子,由着小太监附耳凑上几句,眉中笑色忽而闪退,两股子厉色翻滚而出,大甩了宽袖,扬声怒道:“度支金部吏司——那个叫张什么什么来着的?!”
“张维翰。”小太监忙接上话。
“且叫那姓张的给我等着,下朝以后第一个治他!”
楼明傲正怒不可抑,东暖阁蹿出个人影,朝着绯红色朝服宣道:“尚书大人别嚷嚷了,阁子里皇上主子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这不…宣您入暖阁呢!”
楼明傲由那小太监一路引着,穿过正殿偏堂,位于东首处,但见阁子里映着暖暖烛光,眸里一闪,对着阁外三人高十人宽的高墙铜镜拾掇起一身装扮,上理襟衫,下平裙褶,一手推正了官帽,立直了领头,阁帘应声而起,深筒高靴直落门槛另一端,裙袍一掀,余光瞥见一人身影在烛下一抖,人即跪了下去,声音洪亮:“户部尚书楼暗谦跪请圣安,吾皇万岁祥福。”
无人应允,余光再瞥去,那身影不晃了,却也那么静静的稳坐不动。楼明傲但想这少年皇帝何时也摆起了大架子来,无奈再把那恭敬之言复述了一番。
这一声落下,忽听遥处传来少年回音,清脆明亮:“楼卿莫要再唤了,朕在更衣,尔起身寻个位子落下,朕稍后即出来。”
楼明傲闻声仰目而视,果真见远阁间落着扇凤翅兰屏,屏风后影影绰绰,映着少年身影单薄。起身间忽一想刚灯下那个影子是何人,费了她好半天口舌对着那假影子唤了那么多声。起身后,视线偏向一侧,但见石瑶软榻上歪着个男人,一手还附在奏折上,另一手扶案,眉间染着病色未散,正她侧目迎视时,他亦抬目凝着她。二人视线默契的交汇,忽又同时躲闪开来,各寻着一处避着那目色。
司徒远扶案的手紧下几分,楼明傲收着袖口越发攥死。
“早。”他言了第一声,依旧是淡淡的。
昨夜与少帝叙政,一叙便是整宿,本就是大病初愈的身子此时更显倦意。只言出一字,喉间涩痒袭上,憋气欲压下咳意,不料一时紧张反憋得过了,猛然间红胀着脸偏过半个身子,手握以拳一声声轻咳着。
楼明傲转了小半圈,隔着榻案坐在他另一侧,听他在咳,心下无意,淡淡扫了眼案桌上的茶盏,料想这时候是不是要予他送上,只眼神盯着那盏杯一动不动。司徒远咳得痛苦,一手胡乱摸着案桌想寻那杯,抬首果见那杯盏安安静静落在一端,手刚要附上。偏另一只腕子先他而上,楼明傲手快半寸,端了茶,悠哉喝下一口。
司徒远眼见那救命的茶水自眼皮底下一溜而失,咳得更甚,只眉眼淡淡凝着案桌对面的女子,并未生怒色。
“早。”她喝尽了满满一盏茶,才想起来回他一声“早”,出音更是淡淡的。
屏风撤去,长生袭一身衬底龙衫,外覆九龙啸天彩绘金绣的明黄朝服,走来间正低头系着腰间盘龙玉带,镶有夜明珠的浅色黑底深筒龙靴踩过鹿皮软毯,步履极缓,边走边道:“楼卿,你今日来得格外早,出朕意料。”平日里常听人报这厮来得晚归得早,于户部强蛮专横,早是落下不少话柄,虽说他大抵睁只眼闭只眼就由着话渣子过了去,只今晨便听是她的声音在殿外嚷嚷,暗料她不该如此勤早,索性叫人去传若是楼尚书便引其入阁,未想,果真是她!
楼明傲手指沿着杯沿轻轻掠过,听明白了这小皇帝的“犀利”讥讽,不由得随着一笑:“比起皇上日里万机,秉烛达旦,臣…还是晚了。”
长生清俊的眸子攒成一团光亮,夹着笑意:“朕算是明白,朝中官吏,有对楼卿恨得咬牙切齿的斗米卑臣,却更有尽力替你保全美言赞誉的贵胄权臣,原是不通,今儿算都明白了,你这张嘴…真着厉害。”
不置可否,浅浅一笑,淡然答道:“臣的银子也使得厉害。”
“今且不说你使嘴皮子散银子的事。”长生倒也不忘自己该说至何处,眼神微一掠过司徒远,淡淡接道,“说你和四伯夫妻二人…两处离居倒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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