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立锥之地的先锋冬妮亚

    还是在读初二时我就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阶级感情爱憎分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善善恶恶，丝毫不敢含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好人只记得一个，他的名字叫保尔。那还是因为有个辩论赛涉及到今天究竟更需要保尔还是比尔盖茨才记得，至于柯察金三字，不翻参考书的话，大概早就遗忘了。但书中的另一个人物，因为当时天然的朦胧倾向，始终无法忘怀。且在多年之后，我远离那个与她最初邂逅的小县城，竟然又与之异地重逢，实在是个不小的惊喜。

    她的名字就叫冬妮亚。

    这次重逢不再是在“钢铁”之中，而是夹在先锋戏剧档案中一出名为保尔柯察金的戏里。“先锋”一词早在上个世纪就流行过了，现在似乎有过时的感觉。且就我们来说，八、九岁时脖子系上根红布条，唱那我们都是接班人的时候，应该算是很早以前就先锋过了。没想到这次与冬妮亚重逢，她竟也是先锋派成员，所谓世事难料，变化无常，真是不可思议啊。

    如果说以前对冬妮亚的感觉过于朦胧，过于花非花雾非雾，那么这次重逢着实让我惊喜万分。而这次重逢则让我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竟从此爱上了伊。张爱玲女士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换个说法，因为懂得，所以爱。我想，我之所以爱上冬妮亚，也许正是因为我远离故乡之后穿越了朦胧。

    我爱冬妮亚。我爱冬妮亚有许多许多的理由：

    冬妮亚会忧伤地突然从背后出现，挽救那些正要上钩的鱼；不管面前是谁，冬妮亚会直言背对着她说话是不礼貌的；冬妮亚会不征得穷小子的同意就坐在他身旁；冬妮亚会哈哈大笑夸奖一个无产阶级小子的拳头真无情；冬妮亚会制止傻小子说脏话；冬妮亚会说“但是有钱不是一种罪过”；冬妮亚会忍住吃吃的笑而发誓不泄露小皮孩的秘密；冬妮亚有一双像海一样蓝的眼睛；冬妮亚会在一趟火车驶过的时候在尖锐的汽笛声中钻进一个笨拙的怀抱。冬妮亚，冬妮亚！忧伤的冬妮亚只准备从爱情的悬崖上跳下去。我爱身不由己的冬妮亚，在一整部戏剧中没有动用喋喋不休的特权。

    可至关重要的一点，我爱冬妮亚是因为冬妮亚伤心地说过：“爱应该是无条件的！”

    爱应该是无条件的。爱不需要任何身份、地位、权势、智识、才学作为条件；爱也从不准备将出卖自己将自己作为理想的交易。爱就是不需要理由。爱就是不问为什么。爱就是既不因为也不所以而直接走近一个人。爱无须立锥之地。这就是冬妮亚的爱：如此绝对，如此极端，如此让爱憎分明的保尔无法承受。

    冬妮亚一语道破爱之天机。为此我相信，冬妮亚的眼睛，蓝得不需要任何底线。以其绝对，冬妮亚无愧于当先锋之名。而以“小资”称冬妮亚，这是对她的一种怎样的误解！如果仅仅以小资们和冬妮亚都忧伤着，而将二者混淆，那就是对冬妮亚最大的误解。小资自有小资的情调节目，有卡布季诺，有艺术品位，有蓝调，但小资挥之不去的忧伤与绝对无关。冬妮亚的忧伤与此别若天壤。冬妮亚的爱以其绝对，所以和一切相对者无关；以其绝对，所以纯粹；以其纯粹，所以宽恕；以其宽恕，所以不惟傻小子保尔无法理解，寻欢觅愁的小资们同样无法理解。

    冬妮亚的爱，实质上只有那个在沙地上画字的人，那个义无返顾走上十字架的人才能理解。冬妮亚的爱就是冬妮亚的宗教：一种绝对，一种荒谬，一种不可思议，一种捐弃所有而于深渊之上满怀心碎的凌空之舞。冬妮亚的爱就是这样一种爱：拒绝历史，拒绝物质，拒绝水与火的仇恨，拒绝河流的辩证法，拒绝泥沙俱下的宏大场面。因为它自身就是这一切，因为这一切由此萌蘖，因为冬妮亚的爱就是经由一无所有而带来的希望。而冬妮亚的先锋性质就在于，她的爱比任何先锋都先锋，为其先锋而不革命；她的忧伤比任何旗帜都绝对，为其无须任何旗帜——她站在绝对的立场上叙说，呢喃，倾诉，哭泣，沉默。

    冬妮亚！遥远北方冰天雪地虚构的冬妮亚，如今谁又能纤尘不染洞悉她爱的秘密？如今谁可不凭恃理由的尘渍而一无保留抵达她的澄澈？

    因为懂得，所以爱。但充其量而言，当我列举种种理由，那些名正言顺的借口就同样名正言顺让我远离了冬妮亚。我也只能在这遍地黄昏的异乡，远远地观望；我只能在这落日余晖残照当楼之中，满怀惆怅地回味冬妮亚的那凄绝的一声：“可我爱的是你！”

    我只能在此了无指望地期待冬妮亚的出场：

    “因为你，我伫立

    在鲜花初绽的花园旁边

    春天的芬芳使我痛楚。

    有如鲜花离不开花香

    我割不断对你朦胧的记忆。

    我就像一处一直在疼痛的创伤

    只要你一加碰触

    立刻会使我遭到莫大伤害。

    因为你，夏季沉闷的气息使我痛楚。

    因为你，我又去留意

    燃起欲望的种种标志

    去窥视流星

    去窥视一切堕落的事物”　　　　[1]引文为保尔柯察金中冬妮亚出场的一段咏唱，原文未分段。孟京辉编，先锋戏剧档案p199，作家出版社2001。原载新现代画报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