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篇

觉。乡亲们会憧憬么？，清想。清不知道。

    8

    清，开始日复一日的睡不好觉。接连的梦，接连的幻景。

    荒原上，他看见爹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对着自己怒目而视。清想大声的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爹也不说话，可是那圆睁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愤怒之火。清突然想起了那把镰刀，于是翻遍了整个腰间。可以前的麻绳不见了，镰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清突然感觉头脑开始晕眩，身躯颤栗着，恐惧的感觉将他紧紧包围。清想跑，却迈不出步子，整个人都被钉在了荒原之上。

    这个时候，爹的形象却渐渐的模糊了，隐约的，娘出现在清的身边。荒原也消失了，周围成了水的世界。静静的水，没有风吹起的涟漪，像一面镜子，能够映出清头上的发茬。娘亲坐在水中，安沁祥和。她轻轻唤着清的乳名，是那样的温馨。清循声而至。娘亲揽他入怀，就像清很小的时候一样。她轻轻的对清耳语：孩子，知道么？你这辈子也离不开水。你要迎一个水做的姑娘回家，做你的媳妇，你们会因水而结成姻缘。孩子，她就是娘，娘就是她。他会像娘一样的通晓你的心思的。记住了么？孩子娘对清微笑着，清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渐渐滑落，水气在四周弥漫，浸润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和灵魂的每一处角落。

    水做的姑娘，她真的会通晓我的心思么？她会领悟我的苦衷？醒来的清回想着梦中娘说的话，努力的理顺着头绪，却总是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他翻身下炕，从大红箱子里翻出那把许久没有触摸的镰刀。爹就是举着这把镰刀奔向地主的，然后被地主打死在白雪覆盖的院子里。

    清披上棉袄，推开屋门，院子里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月光映照下，亮闪闪的。清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听着脚下的雪咔哧哧的响。就这样走着的清，又是一夜再未眠。

    9

    (鱼言)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旧时代女孩子，跟她同时代的女孩子比起来，她的生命没有什么特殊的悲哀，但这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明是个从小就懂得了什么叫疏离的姑娘。很小的时候，明就看见了天空蔚蓝的后面是深不可测的灰郁。

    四岁的时候，爹送给明一只会唱歌的百灵，婉转而清脆的声音。明喜欢用手指夹起自己的辫梢，贴着小木笼子的边缘蹭百灵的小嘴。百灵警惕的盯着她，那煞然其事的神情让明咯咯的笑个不停。

    五岁的时候，明的娘亲得了很厉害的痨， 很快就撒手人寰。一向没在明跟前哭过的爹掉下了眼泪，先是一滴，接着两滴三滴，最后是让五岁的明揪心的痛泣。

    五岁的明，开始懂得了什么叫揪心。

    七岁那年，爹给明娶回了一个新的娘亲。大大的黑眼睛，粗粗的辫子。穿着紫红色的大袄。明小的时候就听娘亲跟自己说过，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就是穿红袄的时候。现在新的娘亲就穿着红袄，明怯怯的躲在角落，用手抓住掉了漆的门棂，小声的吐出了两个字“真美”

    那个晚上，小木笼子的划子给打开了。

    第二天早上，明发现百灵不见了。

    一整天，明都坐在村外的大石头上望着天。她在等她的百灵回来。明不知道小木笼子的划子是怎么开的，更不晓得百灵为什么要飞走。天黑了下来，新娘亲来唤明回家。

    长大后的明才懂得，就像自己的娘亲离开了自己就不会再回来。百灵飞走了，也不会再找寻回溯的路。

    10

    过年的时候，爹给新娘亲购置了一对金镯子，亮闪闪的。新娘亲的笑容像五月盛开的花儿。

    那个时候，明正在灶间往炉子里添麦秸，透过半开着的门缝，她看见了那对亮闪闪的金镯子在新娘亲的腕上摇荡。火越来越旺，皮囊在鼓鼓的往里面送着风，炉子里未燃尽的秸秆飘了出来。

    秸秆上带着火星，飘到了半人高的位置，然后开始下落，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无所依靠的样子。火星在下落的一瞬突然变得明亮，紧接着又瞬急的熄灭，再无复燃的踪影。

    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景象，近处的麦秸，远处的金镯子。

    横亘在中间的，是一道半开着的门。　　　　　明的新娘亲，在嫁过来的第三年生下了明的妹妹。妹妹长的很像明，大大的眼睛，明晃晃的。

    爹抱着妹妹，乐得合不上嘴。

    明没有乐，她坐在小木扎上，木然。

    刚才新娘亲生产的一幕，明都在旁边看见了。那种撕裂灵魂的声音，让明感觉无法自持的痛苦。明看见了一个婴孩的头从新娘亲的产道里伸了出来，接着是胳膊和身体，最后是腿和小小的脚丫。刚刚明明还是一个人的炕上，现在，却存在着两条生命。

    妹妹哇哇的啼哭声让明开始有些找不着自己，她感觉身体开始无法自持的晕眩。她扶着墙蜷缩在呈放水缸的角落，水缸里盛着满满的水。

    明开始想自己的亲娘亲，那已经去了另个世界的生命。

    明想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明想自己的亲娘亲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

    明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亲娘亲是不是也和新娘亲刚才一样痛苦。

    明想自己的亲娘亲离开时的感觉是什么。

    如麻的思绪开始将明缠绕，明缓缓的将左手伸入水缸，好凉。

    11

    (鱼言)我码字的时候， 耳边放着芬兰progressive乐队nightwish的sleeping sun，生命在莽莽的荒原中行进，悲壮而绚美。

    临村里有位老先生，教人读“三字经”“百家姓”他是个老贡生，有着花白的山羊胡须和棕红色的瓜顶小帽。明是从小伙伴那里知道的，学字在她幼小的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终于，在一个清晨，明偷偷一个人出了村子。她那双绣紫靛色小花的布鞋子啪啪的拍打在湿软的乡间小路上，急促的步点和着童趣欢乐的儿歌。她要去见那位老先生，她也要学字读书。

    老先生稍抬起眼皮，视线扫过堂桌的外缘落在了明稚嫩的面孔上。“先生，我想读书。”明壮着小胆，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

    “娃娃”先生的嘴角向上一挑，乐了起来“你说想读书，是么？那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读书呀？”

    “我我想知道，百灵为什么飞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明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念想告诉了先生。他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孩子就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老先生也乐的愈烈了，他不得不用左手扶住架在耳朵上的黑色镜框，山羊胡子随之颤悠不止。

    明疑惑的望着，不知道是什么是什么使他们那么开心。先生压了压笑气，站起身走下讲台，来到明的面前。他慈祥的看着明，然后略微向前俯探了些身子，伸出手拍了拍明的脑袋，说：“娃娃，读书是要交钱的，回家问问你爹你娘，只要他们为你掏学费，我就收你做学生，好不好？”

    明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知道跟先生读书还要交钱。呆楞了一会儿，明就转身跑出了屋子。

    吃完午饭，爹坐在台阶上抽旱烟。明悄悄的移到旁边，蹲了下来。“爹”明小声的唤着。爹转过头，看了看明，然后笑着问“怎么了？丫头？”

    “爹，我我”舌头开始在明的嘴里打弯。

    爹将旱烟在鞋底一磕，然后将烟杆插到了腰里。他旋过上半身，用那双大手将明搂到了怀里。“说吧，丫头，有什么事要告诉爹的？”

    “爹，我想我想跟邻村的先生学字读书可是可是先生跟我说说要爹给我掏钱做学费才成。”

    明仰起头看了看爹，只见爹的眉头渐渐锁在了一起。她胆怯的将目光收了回来。良久，只听见爹开口说：“丫头，容爹跟你娘商量一下，好么？”明再次抬头看了看爹，然后无声的点了点头。

    明坐在台阶上，可以隐约听见里屋爹与新娘亲的争吵。天已经暗了下来，星星开始露出了面孔。外面有些微凉，明用瘦弱的双臂将自己环抱。他将头埋在交叉的双臂中，试图躲避里屋爹与新娘亲此起彼伏的声浪。

    不知不觉中，明的精神开始变的混沌，她似乎跌入迷蒙的水的世界。明张开双臂在水中优游，没有阻拦没有争吵，淡蓝色的水纹一波波的打映在她的视野，她开始感觉到身体变的愈发的轻盈。

    头顶逐渐渗入一缕缕的金色光芒，于是冰凉的水域变的温暖。明伸出双手，可以触摸到那一粒粒水珠的边缘，圆滑湿润。金色的光线打到蓝色水珠的弧表，然后向周围发散，于是，整个空间弥散开打着淡金底色的幽兰。

    明欢乐的笑着，整个身体在欢笑中微微颤动，水纹随着颤动变化着打映的频率。幽兰的世界随之无声的破碎

    明被爹用力的摇醒，她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了一圈这个有些陌生的院落，然后将视线落在了爹的侧脸上。“丫头，你娘不同意你去读书，她说省下这笔钱可以再雇个长工添农活，要不咱就”

    爹转过头看明，发现明早已复入梦乡。

    12

    (鱼言)文章叙述到这里，两条线索在分离之后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清和明是命数中注定不能相离的两个人。就象是纠缠的蔓藤。他们分生，但总会在某一结点交汇。两个人在彼此的身上找寻到自己需要又不曾拥有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以后的清和明会怎样。明很小的时候母亲早亡，父亲不久就又续弦，于是她的生命中开始渗入殊离的概念。清的父母都被地主逼死了，大伯一家被逼上了闯关东的道路，清的骨子里面是深深的撰刻上了仇恨的字影。是的，他们是生活在旧社会尤其是那个动荡时代的人。但首先，他们是人。所以，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最基本的应该是人性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清和明被水联系在了一起。明展示了水宁静的一面，而清则凸现着水奔腾的感觉。水是一种自然界的基本元素，明和清是两个具备了基本元素特性的自然人。其实，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份子。这样看来，明和清的故事也就具备了最一般的指向。清和明以后会怎样，现在谁也不清楚。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们等待。

    清是在那口老井旁认识明的。

    那天清去别的村子办事，路过这个静寂的村子。在村头的老井旁，清见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费力的往上拽着粗粗的麻绳。看上去已经使出全力的她涨红了脸，看在眼里的清不禁在心里扑哧一乐。他一句话不说的走上前去，将双手放在了粗粗的麻绳之上。

    那个姑娘一怔。清朝她笑了笑。也许那个姑娘对清毫无瑕渍的微笑生出了信任，于是她也微微一笑，松开了放在麻绳上的手，往后跺了几步。清不费什么力气就拉上来两桶水。他这才发现姑娘一直盯着自己轻轻的乐，两条大辫子都在身后随着微颤。

    清用手挠挠后脑勺，也笑了起来。这下子姑娘倒不好意思了。只见她羞低下头，用手拨弄起了甩到前面的大辫子。清拎起水桶走到姑娘的面前。

    那个年轻的姑娘就是明。

    13

    就这样，明没有上学，也再没有向爹提起要上学的事情。生命在一寸寸的被推演的时光剪碎。转眼间，明长大了。　　　　　地里的活尽管有长工担着，但是所有人的饭食都要明一个人张罗。新娘亲得了一场大病，落下了偏瘫的后症，整天的不能下炕。妹妹还小。爹现在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间做买卖，挣些额外的辛苦钱。

    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的过下去，一辈子不会有人告诉她百灵鸟为什么飞走的答案，一辈子就这样弯着腰往漆黑的灶塘内添柴火。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清。姑娘的心思很难长期的掩饰，明对清生出的好感很快就被爹和新娘亲感知出来了。在打听到清的状况后，爹和新娘亲都有些惊讶，一个县里的红人，怎么会看上明呢？

    可是，明的一举一动无不传递着一个消息--这是事实。

    爹有些犹豫，因为清的身份和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新娘亲倒是蛮乐意，她劝说爹张罗成这门亲事:'孩儿她爹，这可是咱明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嫁给人家清，咱家明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呀。'爹还是拿不定主意，毕竟，清是替鬼子做事的人。明嫁给清，可就等于嫁给了鬼子。

    '爹，我愿意。'明不知什么时候闪进了内屋，'只要他人对我好，我不在乎他是替谁做事的。'

    '是呀是呀，还是我们明懂事知理，嫁给他，咱家明就有享不完的福了'躺在炕上的新娘亲边说边侧倚起身子。明扭头看了看新娘亲，颤抖着说道:'我才不是图他的钱和势'说完，转身跑出屋去。

    新娘亲和爹面面相怔，屋子里一片寂静。

    14

    (鱼言)两个注定纠缠着的生命结合了，这不是什么坏事也不是什么好事。很多事情无法用好坏去衡量，比如喝一杯水，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抑或是在梦中吻一个人。

    17岁的明嫁给了清，头上蒙着红盖头。

    17岁的清娶到了明，头上包着羊白肚。　　　　那一天，下雨了，不大但很长。就像很多人的生命--不轰轰烈烈，但也意蕴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