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古代的男人是幸运的。没有人教育他们“男儿流血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不仅有泪就可以尽情地流,一点也不难为情,而且有些时候似乎还有一点作秀的炫耀。他们为亲人的逝去而哭,为朋友的离别而哭,为国家的沦亡而哭,甚至还会如杨朱哭歧路、墨子泣练丝,哭得让人莫名其妙。
所有的泪中,为母亲而流的是最多,也是最感人的。
世说新语德行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吴道助、吴附子兄弟的母亲去世了,他们朝夕哭临。每当有宾客来吊唁,他们就顿足号哭,哀痛欲绝,连路人都为之落泪。当地郡守的母亲听了,也“辄为凄恻”告诉儿子说:“你要是挑选官员,就要特别照顾这两人。”后来大吴竟因悲伤过度而死。
吴氏兄弟的哭里充满着失去母亲的哀伤,但也多少有些为求于礼相合而故作姿态。这也难怪,在魏晋那样一个礼法社会里,对于凡夫俗子来说,你还能要求他怎样呢?
对于凡夫俗子来说,社会规范是一步也不敢逾越的雷池,只能小心翼翼地恪守。但它却从来束缚不住那些特立独行的人,尤其是当这种社会规范暴露出某种不合理性的时候。司马氏篡魏,来路本就不合礼法,却崇奉礼教,很有点立牌坊的意思。另一方面“礼始于情”圣人制礼的目的,原本是为了制定一种行为模式来使人的情感得到适当的表达,却没有想到礼一旦固定下来,就会逐渐僵化,以至最终成为掩盖甚至扭曲真性情的教条。这时候,就需要阮籍这样的任诞之士来冲破这种教条而回归于情。
世说新语任诞篇里说,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古代对于丧礼的规定格外严格而具体。礼记问丧说“亲始死”孝子因为“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所以“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可阮籍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礼于他似乎已成为毫无意义的抽象教义。然而,那两次“举声一号”中,又蕴含着多少沉恸,多少悲哀!这才是真正的男人的哭泣!如玉山倾倒,如悬河决堤,决不低回婉转,也决不拖泥带水,决不压抑,也决不掩饰。
当别人因他的种种无礼的行为而责备他的时候,他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仅此一放言,就不知能让后世多少人对其俯首低眉——除了阮籍,还有谁能,而且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他其实却是从相反的方向靠近了礼的本质,就象向相反的方向绕地球一周后又回到起点。正像余秋雨先生在遥远的绝响里说的:“许多叛逆者往往比卫道者更忠于层层外部规范背后的内核。阮籍冲破孝的礼法来真正行孝,与他的其他作为一样,只想活得真实和自在。”
真实的情感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力量。母丧期间,阮籍参加了晋文王——就是那位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的一次宴会,他照常喝酒,照常吃肉。司隶何曾当场就对晋文王说:“明公您正宣扬以孝治天下,阮籍却在重丧期间当着您的面喝酒吃肉!应该把他流放到边远的地方去,以整顿社会风气。”没想到晋文王却冷冷地说:“你没看到阮籍已经哀伤疲顿成什么样了吗?你不能替他分忧也就罢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更何况有病而喝酒吃肉也是丧礼所允许的!”——这个以“不孝”的罪名杀死阮籍青睐的朋友嵇康的篡逆者,竟然也能体会得到阮籍“非礼”的举动背后那深沉的悲哀,并且被感动!
(二)
最初知道二十四孝,是在鲁迅先生的杂文里。“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先生的抨击总是那么准确地一下就击中要害,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给我印象很深。于是知道这二十四孝乃是封建糟粕,不值一顾,就很果断地将它划在了阅读范围之外。
一次在网上查资料,看到了二十四孝,顺便瞅了一眼,才发现其中除了先生严厉批判过的“王祥卧冰”、“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之外,更多的实在还是那些纯情至性、有点愚却又不是那么蠢的孝子的故事。
这次我印象深刻的也有两则。一是“闻雷泣墓”:
魏王裒,事亲至孝。母存日,性怕雷,既卒,殡葬于山林。每遇风雨,闻阿香响震之声,即奔至墓所,拜跪泣告曰:“裒在此,母亲勿俱。”
另一则是“哭竹生笋”:
晋孟宗,少丧父。母老,病笃,冬日思笋煮羹食。宗无计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出笋数茎,持归作羹奉母。食毕,病愈。
在第一个故事里,我体会的是感动。这王裒看起来有点愚。母亲已死,哪里还会害怕雷声呢。又哪里会用得着他奔跑到坟边流着泪去陪伴母亲呢。想来他不会蠢到连这道理也不懂的。只是情到深处,哪还会想到理呢。这样的男人,在母亲生前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体贴疼爱她呢。由他,我想到的不是“孝子”而是“好儿子”这个词。理智使这个世界象机器一样正常运转,情感却使这个机器变出许多花样,更加丰富多彩,更象个人的世界。假如这世上都是孔孟之类的圣人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科学家,将感情牢牢地束缚在理智的牢笼之中,非理勿视,非理勿听,非理勿言,非理勿动,这世界该是多么枯燥乏味,一颗颗心灵也定会如晒干的萝卜一般干瘪、一般死气沉沉的。从古至今,我们的社会多的是理,少的是情,甚至将这孝亲的至情也要凝固成必须靠理智来维持的礼,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从第二个故事,我生发的是感叹。湘妃的眼泪永久地印在洞庭湖边的棵棵翠竹上;在孟姜女凄厉的哭声里万里长城轰然倒塌;祝英台凄楚的哭声催开了梁山伯的坟墓,如同他用张开的双臂迎接爱人的到来我一直惊叹于女子的眼泪、女子的爱情才有的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奇力量,却从来不曾注意男人的眼泪,为亲情而流的眼泪竟也有同样神奇的魔力。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是啊,其实无论男人女人,无论亲情爱情,只要是真情至情,就会创造意想不到的奇迹!
所以,当我在明史、清史稿的孝义传里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再责备史家的“封建迷信思想”了:
“丘铎母卒,哀恸几绝。葬鸣凤山,结庐墓侧,朝夕上食如生时。当寒夜月黑,悲风萧瑟,铎辄绕墓号曰:“儿在斯!儿在斯!”山深多虎,闻铎哭声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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