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大字。但是正当他们拿绳子往碑上捆的时候,专列进站了。于是在军官的催逼、叫骂下,把大苫布草草地捆了捆,就都匆忙地撤离“纪念碑”退向一旁去了。
火车站里传出阵阵日本爱马进行曲的吹奏乐声,一大群人从车站主楼里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长了一副铁青脸,圆眼睛,趴鼻梁,留着黑胡子的人。他头上戴着镶红色帽顶的黑缎子帽头,上身穿着团花青缎子马褂,下边露出蓝缎子长袍的底襟,青缎裤,扎腿带,脚下是一双皮圆口的礼服呢布鞋。这身打扮,活像中国的阔商老板。这个人就是来到黑龙江省执掌生杀大权的日本法西斯头子玉旨雄一。他穿的这身长袍马褂,是伪满洲国规定的国服。这种国服在一般情况下是可穿可不穿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太上皇。但他一为显示自己是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来的老中国通;一为表示自己是尊重大“满洲帝国”的。当然也有哗众取宠之心。
玉旨雄一走出车站主楼,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向停在“纪念碑”前的小汽车群走去。这时十几个摄影记者,其中还有黄头发的欧洲人,都端着照相机、电影摄影机,倒退着身子抢镜头。等他走到小汽车前边的时候,又有一群端着小本的新闻记者围过来,要求他发表谈话。
玉旨雄一摘下头上的红顶小帽,露出一颗剃得青虚虚闪着贼光的秃头,他举着帽子,向周围的记者扬了扬手,又向被刺刀威逼在远处的群众挥了挥,然后开始讲话。大风呼叫着,记者们抻着脖子往前挤,生怕漏掉一个字。
玉旨雄一不用翻译,他的中国普通话说得比好多中国南方人都流利、准确,而且还用些难度很大的文绉绉的词汇。他迎着大风,尽力提高声音说:“敝人受重任于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今天来到素负盛名的国际城市哈尔滨,将与诸位携手开拓满洲王道乐土之天堂,建树日满共存共荣之乐园,此实为三生有幸之事也。而今初到,即蒙日满诸同僚热烈之欢迎欢迎”
玉旨雄一突然停止讲话,他那铁青脸变得十分吓人,一双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纪念碑”记者们也都跟着他的眼光,回头向“纪念碑”望去。
“纪念碑”上蒙的那块大水龙布出了毛病:左下角从捆绑的绳子里挣脱出来,被大风拍打着掀了上去,几下子就把另一个角也挣开了,于是从下往上,越掀越高,最初露出一个“河”字,现在已经清清楚楚露出“还我山河”四个大红字。水龙布还在无情地向上掀着
玉旨雄一的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嘴里不由得说了一句日本话:“南呢?”这意思是“什么”?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程度,那里面充满了恐怖和震惊。
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早已惊恐万状,他们两眼盯着“纪念碑”生怕要害的地方露出来。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一个字被掀了出来,这是个“寇”字。人群浮动起来,几个警察、宪兵想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把苫布捂住,便领头往碑前跑。他们一跑,所有的日寇、汉奸都跟着往前跑。顿时,这个欢迎场面全乱了套
“不许动!”玉旨雄一大喝了一声。想不到从他那短小的身躯里还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这一声断喝,倒很有威力,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警察、宪兵、汉奸,一个个怯生生地退到他的身后。
周围只有风声和那块大苫布拍打“纪念碑”的声音。玉旨雄一一个人向碑前走去,他想看个究竟。就在他快要接近碑身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旋转着,嘶叫着扑过来,把大苫布往起一鼓,哗啦一声调到碑后面去了。霎时“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红色大字全部呈现在玉旨雄一面前。
杀人不眨眼的玉旨雄一突然收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个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干了十几年,自以为练好了全套摆弄中国人本领的家伙,本想这次来到哈尔滨之后,为实现日本帝国鲸吞全中国的锦绣山河压住北方的阵脚,谁想一下火车就挨了这样重重的一棍。这对满脑子是唯心主义。迷信思想的玉旨雄一来说,简直是迎头痛击。惊恐、愤怒。懊丧,错综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由于过度的刺激,他直觉得眼睛冒金星,两腿打战,心往下坠。他生怕自己倒下,那将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丢尽大日本帝国的脸。他挣扎着,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那块大苫布,完全被风翻到后面去了。这个大碑,现在很像个抗日的巨人,披着一件大斗篷,骑着战马,迎着狂风,高喊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响亮口号,在向日本侵略者冲锋陷阵。
玉旨雄一身后那群人,现在谁也不敢动了。他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面碑而立的主子,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下一步他要怎么办。
玉旨雄一稳了稳神之后,把身子慢慢转过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战栗的人群,用慢腾腾的中国话说道:“我记得方才说到:承蒙诸位对我热烈之欢迎。这欢迎的第一项”他回手一指“纪念碑”上的字“就是这个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鸦雀无声,吓得低下头去。
“再有这样的事,我希望诸君能事先通知我一声。”玉旨雄一仍慢腾腾地说“这第二项欢迎内容是什么呢?早通知敝人一声好有个准备。”
汉奸警察的头低得更深了。在这片黑压压低垂着的脑袋中,突然有一个大脑袋抬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新警察官服,肩上扛的是两道杠三个星的警正肩章,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脚下带刺马针的大皮靴擦得锃亮。这个人长着一张大白脸,脸刮得溜光水滑,除了两道淡淡的眉毛之外,好像连个汗毛都找不着。他的嘴很大,嘴唇也很厚,两只大眼睛向外鼓鼓着,使人感到他好像是个加重的物件,什么都比别人大一号。
这时只见他把脑袋一抬,迈着正步,咋咋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脚用力一碰,皮靴和刺马针一撞,又咔地响了一声,随着响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道:“请参事官阁下息怒,卑职是皇帝陛下警察官,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特务科长葛明礼。今天出此严重事件,完全是卑职有失职守,卑职罪责难逃。请参事官给卑职期限,一定捉拿这个反满抗日罪犯归案。卑职再次请阁下息怒,保重福体。”
这个特务科长抢在前边一开头,所有的汉奸就都跟上来了“请参事官息怒”之声连成了一片。
玉旨雄一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喧哗,看样子,他还要讲点什么,忽然一眼瞥见站在人群后面的几个抬着脑袋的男女老幼,正微微地向他摇着头,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他一皱眉,又一挥手,举步奔向小汽车。
玉旨雄一上了小汽车。那些低头认罪的人也相跟着钻进了自己的车子。
那几个向玉旨雄一微微摇头的男女老幼也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上了一辆非常漂亮的小汽车。这几个人是玉旨雄一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