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经背着人诅咒过它，但肯定也曾有一时，明目张胆地庆祝过它这让人又爱又恨的二月十四号情人节，就在下礼拜五。

    碰上连续假期，各公司主管们接假单接到手软，它们蜂拥而至，散发爱情真伟大的讯息。为了跟恋人庆祝，翌日又能痛快地度周末，大家纷纷卯起来跟上司请探亲假÷假、甚至丧假，无不狡猾地巧立名目，好行约会之实。

    联想设计公司，是间只有十五名员工，小辨模的商标设计公司。二十七岁的崔美芝，绰号“小美”负责客服，并在提案时主讲内容。这位大姊行事光明磊落，不屑乱掰假单理由。

    吧么鬼鬼祟祟？在恋爱至上的崔美芝眼中，请一天假跟恋人庆祝有什么关系？何况平日配合公司加班，也没见员工跟老板质疑加班理由够不够充分啊。既然加班加到死，偶尔请假约会，干么还请得心虚尴尬？所以当别人乱掰请假理由，这位阿姊直接在假单上挑明写道

    因为十四号星期五是情人节，我订了机票，要跟男朋友去香港玩，不能来上班，请总监准假，多谢成全。

    小辨模公司没什么经理组长，大小事全跟总监报告。总监就是联想创办人，三十三岁的工作狂季藏锋。

    一天当三天用是季先生的乐趣。每晚睡前，季先生会拿出他的心头好黑色皮革、金色缝线、价值不菲的日志本，将当日预定好的事，在解决后逐项杠掉，是他的乐趣。

    在看见崔美芝假单上的请假理由后，季先生冷哼一声，推开假单，按下对讲机，将信仰“爱情真伟大”的崔小姐，召进办公室面谈。

    片刻，崔小姐踩着时髦亮丽的紫色高跟鞋，答答答地走向总监办公室，门一关上，同事们奔来，趴在门边，占据偷听的好位置。

    总监跟小美的对话录，可是“联想”员工的娱乐活动。白目的崔美芝是全公司唯一敢跟总监大小声的，早听闻小美要以约会之名请假，大家就等着她被总监骂，现下总监大人八成要跟小美训话了。

    “喔耶！这是总监跟小美的第二十七次战争”负责行销企划的包坚兵先生，手握麦克笔当麦克风，很有临场靶地实况报导。“目前为止总监十四胜，小美十三胜。来噢，下注！”可怜苦闷的上班族，工作中唯一的乐事就是看同事跟上司相残。大家纷纷掏钱，下注，赌谁赢。

    “崔小姐，员工守则没这一项请假理由。”季先生指着假单说。

    “有，有这一项。”崔小姐挺直腰杆大声报告。

    “有？”他挑起一眉，将员工守则推到她面前桌上。“在哪？”

    “在这。”咻咻咻小手速翻，指向二十五条，大声给它念、出、来！“员工遇重要事件必须请假，于一星期前写明事由呈报上司。”再用力戳戳压玻璃下的月历表。“十四号离现在有七天，我有一星期前跟你请假。”

    “重要事件，唔跟男朋友约会是重要事件？”冷觑着她，这家伙竟还很厚脸皮地对他点头笑。

    “跟男朋友约会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我不认为约会这件事重要到可以请假。”荒唐。

    “哦”崔小姐撩撩发角，这是她动怒前的征兆。“对只知道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可能了解爱的重要和伟大。”好说好说。

    推推镜框，通常这举动发生在季藏锋感到对话无聊又没营养时。

    “崔小姐，工作才有收入，有收入才有饭吃。恋爱不能当饭吃，孰重孰轻，显而易见。好”他合上假单，推一边。“你还是可以和男朋友去香港，想跟男朋友很浪漫地去香港演重庆森林，或忽然发疯跑去结婚我不管，但请你星期五务必来上班，周六再狂欢，就这样。”谈话结束。

    啪！罢合上的假单，又被崔小姐打开。因为激动，她那头自然鬈奉得像刺猬。

    是了，季先生暗暗觉得好笑，每次她生气，那头乱翘的头发就会很配合地跟着张牙舞爪，超滑稽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总监，不恋爱怎么会有爱的结晶？人要怎么诞生咧？没人相爱，我们又怎么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我们没出生，又怎会站在这里讨论这种事？没有人就没有工作，没工作你又哪能成为联想的总监来领导我们？孰重孰轻，聪明如你，应该明白吧？”

    她不愧负责客服的，真会讲。

    “别瞎说了，去工作。”季藏锋懒得辩。

    “怎么？”她双手环胸。“讲输我就说我瞎说？”

    “爱的结晶？”可笑！他懒洋洋翻开他最爱的黑色日志本，检视行程，头也没抬地说：“不需要把爱说得这么伟大。男人跟女人，不一定非要有爱情才能生孩子，凭着原始冲动，就够令女人们一年生上好几打了。”

    崔小姐楞住，明白过来后，面红耳赤，憎他嘴角那得意的笑。她迅速反击：“哦、我知道，没错，对野蛮人来说生孩子不必跟爱扯上关系。野蛮人只用下半身思考，像禽兽，禽兽不需要爱情”她也学他懒洋洋的口气，研究起左手食指的指甲。“对了，我们伟大的总监也不需要爱情”是禽兽一只啦！隐喻，这是伟大的隐喻啊胜胜胜胜胜！门外，押小美赢的同事们笑得东倒西歪。门内，季藏锋大手一挥，扫开日志本。他目光一凛，火大了。

    “禽兽？”他扯扯领带，声音轻，但表情很危险。“你清楚禽兽是什么德行吗？”他起身，走出座位。

    有杀气！她敏捷地速往后退。可恶！这时就恨起母亲。瞧，瞧，季藏锋的妈多会生，把讨厌鬼生成一八五身高，还是超级健康宝宝，剪裁合身的黑西装随他移动的步伐，隐约看出内里强健的体魄，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好像他一抬脚随便踹，就可以把她踹飞到太平洋。

    可怜她身高才一五六，当一八五走到面前，一五六再怎么凶巴巴，气势就是拚不过人家，变弱鸡一只。现在，他离她很近，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混着古龙水及略带刺激的男性气息。好阳刚的气味，害她紧张了。

    季藏锋双手插口袋，两脚冷酷地分开站定。他俯瞪她，表情轻蔑得像瞪着个小矮人。

    “崔小姐，你刚刚在暗示我季藏锋是禽兽吗？嗯哼？”

    很有压迫感，马的，再退两步，她仰高下巴迎视敌人。“你不要对号入座喔。”

    他再逼近两步，她汗毛直竖。他故意戏剧性地卷高两边袖管吓唬她，那威严的姿态，让崔小姐莫名想起小学时上课讲话，被男老师拿棍子打手心的往事。所以季藏锋还没怎样，崔小姐已经有痛的感觉。唉，情感太丰富、神经太敏感就这点悲哀，没怎样已经先被吓到。

    季藏锋喷气道：“我如果是禽兽，就不需要这么客客气气地跟下属讨论，是不是？”他声音很轻，却散法浓的危险讯息。“身为公司最器重的客服人员，应该要将好口才用来对付客户，而不是对付上司，是不是？”

    被了喔！“身为公司小小的客服人员，只是想请假一天，有这么严重吗？”碍于敌人的高大威猛，以及总监兼老板的好大头衔，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崔小姐很没骨气地咩咩叫，楚楚可怜。

    但没用，此人冷血。“我不认同你的请假理由，更不喜欢你的态度，请假去约会还理所当然。”此风不可长，长了老板会很惨。

    “拜托，难道换个理由请假你就会准喔？”

    “会。”

    “骗人。”

    “至少比明写着去约会顺眼多了。”他会觉得比较被尊重。

    小美跳起来咆他：“会准才怪！今年我请假八次，你准的只有两次，你会准？哈！”她矮归矮，弹性好，穿高跟鞋一样可以跳起来对他呛声。

    不过她这举动没能威胁到季藏锋，反而害他很想笑，忍住笑意，板着面孔说：“如果那天公司没什么事，我会准。”

    “是吗？是吗？是吗！”她咻地抽出口袋里的日志，咻咻咻翻到十四号当天，秀给他看，手指用力戳戳本子。“那天不用见客户，公司也没提案计划，我可以放假吗？可以吗？大总监，说啊你说啊你说啊”“ok，我准。”

    “嗄？”她呆住了，楞楞地看季藏锋很优雅地慢慢走回座位，坐下，懒洋洋地靠向椅背，懒洋洋地交叉那双好长的腿，懒洋洋地啜一口咖啡，翻开报纸看新闻。

    他悠哉悠哉地说：“既然那天公司没事，我准假。但是假单的理由要改，随便你写什么，就是不能写去约会。”

    “所以？”她眯眼，轻声，慢问：“所以把我叫进来，不准我放假，只因为请假的理由让你很不爽？”

    “是。”

    “请假约会，让你这么不能接受？”

    “是。”

    她双手握拳，深吸口气，吼：“你莫名其妙！”

    “准假还这么生气？是不是不想放假？”他阴阴送来这一句，崔小姐顿时内伤。

    她气死，高跟鞋答答答地用力踏地板，砰，开门，砰，摔门。都是季藏锋害的，这会儿崔小姐的头发更鬈更乱更毛燥了。

    “他准了吗？”竹竿男包坚兵追着小美。

    “准了。”小美气呼呼地走回座位。

    “那你在气什么？”身材壮硕的孔蓉，坐在椅子上，滑近小美座位。她讨厌运动，最爱坐在办公椅上滑来滑去。

    “总有一天！”小美坐下，手握笔，瞪着笔像瞪飞箭。“总有一天，我会被他气到失控，就扑上去咬死他。”

    “拜托，总监没错，哪有人请假去约会？”孔蓉支持季藏锋，喔，她爱慕总监已久。

    “哈啰，我在想设计图，可以安静一点吗？这里是办公室可不是菜市场，ok？”起身讲话的，是位置在最角落的蓝丽。身材高挑，衣着高贵，负责创意设计。蓝大姊自恃甚高，不屑参与骂战，那会降低她的水平，就像别跟猪打架那本书里头写的一样。在联想，蓝丽最瞧不起的就是恋爱至上挂嘴边，老是不长进的崔美芝。

    没人理蓝丽，小美继续跟孔蓉吵：“喂，每次赶工，我牺牲周末的约会来加班，现在他准我假是会死喔，讲不讲道理啊？”

    “是你搞不清楚状况啊！”孔蓉滑啊滑，滑回自己的座位。“要是每个人都拿约会当请假的理由，他以后要怎么带人？包坚兵，我说的对不对？明明是小美的错。”

    “事情是这样的”包坚兵咳了咳说：“小美请假约会固然理由薄弱，但是她很老实啊，不过总监有他的难处，当上司的有上司的苦衷，他要管理下属，让公司上轨道，所以他也没错。”好个谁也不得罪的包坚兵。

    “我白痴才问你。”孔蓉冷哼，酸溜溜道：“有人啊，就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在恋爱，她好幸福。拜托喔，我待过的公司，从没见谁假单理由写着要去约会。”

    “约会有错吗？”小美抓狂，跳起来，揪住孔蓉咆哮：“要是我工作太忙男朋友跑了，谁赔我？他要赔我吗？”

    “可是工作更重要”孔蓉被揪得脸红脖子粗，仍坚持捍卫自己的想法。

    “重要个屁啦！堡作能在我老了病了的时候给我安慰给我关心咩？”

    “工作能在你老了病了时有钱请看护。”

    “你不懂啦！厚”砰，踹桌脚泄恨。

    唰，那边，季藏锋开门，冷飕飕来一句：“我听到了喔，崔美芝。”意思要她脚下留情。

    崔美芝怔住，拿出独门暗器削尖的铅笔。

    前方众同事瞬间低头，让出长空，果然，崔美芝一怒下，扔出笔，那支飞天笔掷向季藏锋。季藏锋赶紧关门，笔砸上门，掉落地上。

    “嗟还知道躲，哼。”美芝双手抱胸，气呼呼瞪着办公室的门。“喔！”忽惨叫，摀住后脑，回头质问；“干么打我？”孔蓉真小人，竟趁她不备，朝她扔橡皮擦。

    “谁叫你拿错笔砸总监，我替他报仇。”孔蓉耸耸肩，笑得很邪恶。

    “你有病，我跟他吵架关你什么事？”

    “我见义勇为，我见不惯有人不分黑白，无理取闹。”

    “好，你要见义勇为是不是？你想替他出头是不是？”美芝拽下高跟鞋。“来，来打架”

    “好啊，来啊。”孔蓉有“战车”脚往地上一滑，乘办公椅逃窜。“你躁郁症又发作了，快去吃葯。”

    “你说什么？你才忧郁症咧！”美芝拿着高跟鞋，追着驰骋的办公椅。“你还滑，有胆给我跳下椅子。”

    “哈啰哈啰”蓝大姊又在那边靠腰了，睥睨众生哈啰他们。“只是要求你们给我个可以创作的安静环境有这么难吗？孔小姐，你的战车嘎吱嘎吱的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思路；崔美芝，拜托你去厕所整顿一下你的鸟窝头好吗？它们严重荼毒我的眼睛，有没有听到啊ok，都没听到，我的错，当我没说，我不该跟笨蛋讲话。”

    小辨模公司，就是这么有活力啊！

    “我回来了”

    崔美芝踢掉高跟鞋，钥匙完美地抛落在玄关处的陶瓮里。

    正在厨房烹煮晚餐的江皓东，听见声音，跑出来迎接女友，先给她个大大的熊抱。“怎样？准你放假了吗？”

    “我们总监快把我气死了，唧唧歪歪的，不过还是准了。”说完她格格笑。江皓东亲昵地啄了啄女友的鼻子，拉她去沙发坐。“那就好，你那么用心规划好的行程，万一不能去就糟了。机票跟酒店也都订好了，不能去太可惜了。”他将美芝搂在怀里疼爱，这个小女友最听话，百依百顺。

    江皓东开服饰店，忙时，临时取消约会，她绝不抱怨。做生意，难免有时和女客人打情骂俏，她能体谅。不喜欢工作时，女朋友来乱，她就从不去店里吵他。交往过的历任女朋友，就数美芝最善解人意。三年多来，两人从没吵过架。虽稍嫌平淡，但温暖安定，让他可以安心冲刺事业，不需太分神照顾女友。但该体贴的时候，他也是很体贴的。心血来潮时，就主动下厨照顾她的胃。心血来潮时，就会买小礼物制造惊喜，哄女友心花怒放。

    对啦，江皓东只要心血来潮，就会做一些疯狂的事，这大概和他生长在艺术家庭有关。他老爸可是艺术界相当有名的大画家，主张浪漫一生又何妨。他耳濡目染，好自然地也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束的艺术家生活。而说起浪漫，他这个小女友可不输他。

    小美兴致高昂聊起香港行。“我特地订半岛酒店，你知道为什么吗？成龙跟舒淇演的那部玻璃樽，剧中成龙为了打动舒淇的心，就是邀请她到尖沙咀半岛酒店的felix餐厅吃晚餐。这餐厅出自法国设计师philippestarck之手，在那里吃饭，还可以看见维多利亚港呢，好浪漫啊听说很多人都在那里求婚。”她眨着大眼睛说着，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期待。啊，这暗示听懂吗？交往三年，还一起买下这间房子，一切具备只欠东风，如果他求婚，她会答应。结婚生子，组织美满的家，每天过得热闹忙碌，是崔美芝的心愿啊。

    江皓东捏捏她的脸。“听你这样说，我也很想看看felix，如果那里气氛真那么好，也许我会”

    “会怎样？”

    他笑，揉揉她的头，故意不将话说完，走去厨房。“吃饭喽”

    小美追去。“你又把话说一半，我最讨厌你这样，可恶喔。”骂归骂，但仍是笑着的，很快就忘了追问他。她被男友准备的义大利面安抚了，香喷喷，色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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