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在夜里做了一个希奇的梦,梦到陈白不知怎么样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却革命去了。醒来时,头还发昏,躺在床上,从纱帐内望出去,天气似乎还早。慢慢的想起这梦的前因后果,慢慢的记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谈到的一切问题,这女人还仍然以为是一个梦。
她心想“我当真爱士平先生吗?士平先生当真离不了我吗?因为互相了解一点,容让一点,也就接近了一点,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处成为生活的累赘,这就是人生吗?”
接着,这女子,在心上转了念头“人生是什么?舅父的烦恼,士平先生的体贴,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顺着自己的私心,选择习惯的生活,或在习惯上追寻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这新的情形下烦恼,另一些人就在这新的变动中心跳红脸,另一些日子,带来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个无数个平凡”她笑了。她在枕上转动着那美丽的小小的头,柔软的短发,散乱的散乱在白的枕头上。她睁着那含情带娇的大眼,望到帐顶,做着对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着那男子,似乎见到这男子害羞避开了的种种情形,她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双净白柔和的手臂举起,望到自己那长长的手指,以及小小贝壳一样的指甲,匀匀的缀在指上,手臂关节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处同柔和的线,都使她有一种小小惊讶。这一双手到后是落在胸上了,压着,用了一点力,便听到心上生命的跳动,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里各处流动,似乎有一种极荒谬的憧憬,轻轻的摇撼到青春女子的灵魂。
似乎缺少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是最近才发现的,这东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转着,不能凝目正视,她把眼皮合上了。
她低低的叹着气,轻轻的唤着,答着,不久又迷糊的睡去了。
醒来时,还躺在大而柔软的铜床上,尽其自然在脑中把一切事情与一切人物的印象,随意拼合拢来,用作陶写自己性灵的好游戏。娘姨轻轻的推着门,在门边现出一个头颅,看看小姐起了床没有。萝就在床上问:“娘姨,什么时候了?”
“八点。”
“先生呢?”
“早就办事去了。”
“报来了吗?”
“来了。”
“拿来我看。”
娘姨走了,萝也起来了,披着一个薄薄的丝质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个椅子上,让早风吹身,看到远处xx路建筑新屋工程处的一切景致。
绅士昨晚上,到后来仍然是能够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来时,问用人知道萝还没有起床,他想得到萝晚上一定没有睡眠,就很怜悯这年轻人,且象是自己昨天已经说了什么不甚得体的话,有点给这女孩难过了,带着忏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处告给这老友一切。他知道这事士平先生一时不会同他谈到,他知道这事情两人都还得要他同情,要他帮忙,他为了一种责任,这从朋友从亲长而生的责任观念,支配到这绅士感情,他不让萝知道,就要出门到士平先生处去了。
照常的把脸洗过,又对着镜子理了一会头发同胡子,按照一个中年绅士的独身好洁癖习,处置到自己很满意以后,他就坐了自己那个小汽车,到xx学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面计划这话应当如何说出口,一面迎受着早上的凉风,绅士的心胸廓然无滓,非常快乐。
士平先生是为了那周姓学生耽搁了一些睡眠的。照习惯他起来的很早,一起身来就在住处前面小小亭园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练习一种瑞典式的呼吸运动。这人的事业,似乎是完全与海关服务在经济问题财政问题上消磨日子的绅士两样,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余,却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场上散步,就一面走动一面计划剧本同剧场的改良。他在运动身体时总不休息他脑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时,这个人总仍然是瘦而不肥。
来到这学校找士平先生的绅士,到了学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象萝一样,以为这事说出来并不对于大家有益,他临时变更了计划,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没有为客人找取椅子请坐。两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说“你早得很,有什么事吗?”
“就因为天气好,早上凉快得很,又还不是办事时节,所以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
“怎么不邀她来?”
“还未起身,晚上同我说了一些话,大约有半晚睡不着,所以这时节还在做梦。”绅士说过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检察了一下是不是这话使听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这狡计,很庄重的略略的见出笑容。
绅士想“你以为我不知道。”因为这样心上有点不平,就要说一点不适宜于说出口的话了,但他仍然极力忍耐着,看看士平先生要不要这时来开诚布公谈判一切。到后士平先生果然开了口,他说“萝似乎近来不同了一点。”
“我看不出别的理由,一定是!”两个老朋友于是互相皆为这个话所吓着了。互相的对望,皆似乎明白这话还是保留一些日子好一点,士平先生就请绅士到廊下去坐。
坐下来,两人谈别的事情。谈金本位制度利弊,谈海关税率比例,绅士以为这个并不是士平先生所熟习的,把话又移到戏剧运动上来。他们谈日本的戏,谈俄国的戏,士平先生也觉得这不是绅士要明白的问题。可是除了这事无话可谈,就仍然谈下去没有改变方法。
绅士到后走了,本来是应当在海关办公,忽然又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回家时在客厅外廊下见到萝看报。这绅士带着小小惶恐,象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不名誉事那样子,走到萝身边去。萝也为昨天的事有所不安,见到舅父来了,就低下了头,轻轻的说:“舅父,你不是办公去了么?”
“我到士平先生处去了。”
萝略显得一点惊慌,抬起了头“怎么,到戏剧学校了吗?”
“到过了。”
“舅父!”
“我是预备去说那个事情的。”
“这时去说,不过使你们两个人受那不必受的窘罢了。”
“我也想到这个,所以并不提起。”
“当真没有提及吗?”
“说不出口,本来是我打算同士平先生说清楚了,我想只要是老朋友同甥女用得我帮忙地方,我好设法尽力帮点忙。”
“可是我心里想,舅父莫理这事,就算是帮忙了。”
“你说的也很对,我因为也看到了这一点,本来在路上有许多话预备说的,见了他都不说了。”
“那么我感谢舅父!”
“要感谢就感谢,可是舅父做的事并不是为要你感谢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宁,这样子装扮下去。”
“舅父为什么生我的气?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乐,因为我把舅父的一点理想毁灭了。我想我做了错事,自己做的错事本不必悔,可是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着想,我实应当悔恨我处置这事情的不得当。”
萝说到这里,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红了,萝就忙说“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顿,象小时候摔破了碗碟应当受罚一样,我不会哭,因为我如今是大人了。”
绅士只把头摇摇,显出勉强的苦笑。“你摔坏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两下的罪过!”
“但总是无意识做的事,此后我小心一点好了。”
“此后小心,说得好!”到后两人都笑了,但都象不能如昨天那种有趣味了。在平时,随便的说说,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难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总仍然是安安稳稳,在自己生活态度上,保持到一种坦然泰然的沉静。有时舅父也用话把这要强使气的萝窘倒,可是,在舅父面前,因为是从小就眼看到长大的长辈,把理由说输了,生着气来挽救自己的愚顽,一定得舅父认错这样事也有过。但现在可全毁了。一切再也不会存在,一切都因为昨晚那可怕的言语,把两人之间划上一道深沟,心与心自然的接近,再也无从做到了。两人从此是更客气了一点,一举一动皆存了一种容让的心,一说话都把眼睛望到对方;但是两人又皆知道这小心谨慎丝毫无补于事实。可怕的事从此将继续下去有若干日,萝是不明白的。什么时候舅父能恢复过去的自然,萝也是不知道的。什么时候能够使士平先生仍然来到这家中,一面同舅父谈大问题,一面来谈男女事,且隐隐袒护到女子那一面,舅父则正因为身边有一个顽皮的甥女,故意来同老友反驳,这事情,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来!”未来是些什么?未来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厌倦,是衰老,是病,是社会的混乱。在平时,萝是以未来的光明期待到国家同本身的。她嘲笑过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骂过那些不敢正眼凝视生活的男子,她不欢喜那些吟诗哀叹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个勇敢而冒险的新生。可是这时她做些什么?她怎么去强壮,怎么去欢迎新来的日子?她将如何去接受新的不习惯的生活,毫无把握可言。她这时来怜悯自己了,因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结论,且象许多她所不愿想不能想的事,自从一同舅父昨晚说及那事以后,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围形势,困着自己的思想了。她在无可自解时,就想这一定是梦,一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糊涂,头脑昏乱,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智的,理智到这时,就是把自己更冷静起来,细细的安排安排,细细的打算。他想处置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点。单是为了两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干的。单为自己,不顾及别人,他也是不干的。在各方面找完全,所以预备同士平先生说的暂时莫说,到这时,办公的时间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搁时间,他又同萝说话了。
“萝,请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为大家着想,若是士平先生来时,你且莫谈到我们昨晚说过的事。我把话说了,能答应我么?”
“我不大懂呢?”
“为什么不懂?你应当让舅父去想一阵,匀出一点时间思索一下,看看这事情,现在舅父所处的地位,是很可怜的地位。”
“若是说谎是必须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见做去。”
“说谎一定是必须的。你若会说谎,我们眼前就不至于这样狼狈了。”
“我知道了,答应舅父了。”
“答应了是好的。你不必说谎,但请你暂且莫同他谈到我已经知道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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