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宰相大人等一行人也并没有跟过来,所以这话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听得到。皇帝单手扶起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二人眼中都涌动着各自纷繁复杂的情绪。看来这两兄的感情很好,我在心中暗想,一边叹息道,可惜他不似宇文慵那样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才会被宇文护毒死。
我所熟悉的历史,对他们来说,却是延展着的未知的未来。这种感觉很微妙,所以在我看向皇上的时候,眼中情不自禁就带着一丝怜悯。他蓦一抬眼,正对上我同情又叹息的眼眸,倏地一愣。眼前这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我知道他们命运的大方向,却对期间的细节一无所知,所以在洞悉一切的同时,眼中也有我自己的迷茫。
宇文慵眼神复杂地瞥向我,既有对我刚才举动的惊诧,也有一丝防备和逼视。似是怕我会把皇上方才那番话告诉宰相宇文护。我回了他一记白眼,真是受不了他对我的猜忌。我不就是他死对头的老婆的远房侄女吗?怕被算计怕被监视,当初就别要啊,拿我撒什么气!
看到我不爽又讽刺的表情,宇文慵微微一怔。我转身朝皇上福了福,小声说“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嫁与令弟,实非清锁所愿。若是棋子有什么不对,或许你该去怪那下棋的人。”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两个男人的都是一僵,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我。凉风骤起,雪白的梨花花白纷然落下,落在我的发上衣上,伸手轻轻一掠,提高了声音说道“清锁一夜未合眼,先行告退,还请皇上和宰相大人恕罪。”
“去吧。”皇上尚未答话,宰相大人开口道。
“是。”我顺从地朝宇文护行个礼,乖巧地笑着,一转身,脸上已是半点笑意也无。只觉得好累,好累。拜托老狐狸们以后自己斗去好不好,不要总把我算进去。
“唉,押解齐国战俘那位仁兄也够惨的了,这才跑了几个,他就被削了职关入大牢。”
“他就算不错啦,皇上仁厚,若是落到冢宰大人手里,可是要掉脑袋的。听说那些战俘不肯屈服又非常团结,跑掉一个都会是心腹大患。”
“是啊,所以宰相大人下令,把那一百来个战俘关到水牢里去了。水牢可是仗着天险铸成的牢笼,听说那里的栅栏和枷锁都是精铜所制,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无法把它劈开。惟一的一把钥匙还保管在宰相府,我看那些战俘是一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了。”
“唉,那也是他们活该,谁让齐国总是跟我们大周作对。对了,听说齐国派了大将斛律光来谈和呢,过几天就要到了。”
“斛律光?是辅佐兰陵王高长恭打败我军的那个斛律光吗?哎呀,到时辰了,光顾着说话,该去门口换岗了!”
原来熬夜之后,是很难恢复体力的。我回房间倒头便睡,醒来之后只觉浑身酸痛,望了望天光,现在已是下午,伸了个懒腰,脑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门,正在园子里的花荫下站着,隔着茂密的花木林,正好听见两个侍卫在那窃窃私语。
眼看两个侍卫渐渐走远,我却仔细回味着他们的对话,轻嚼着那个名字
兰陵王,高-长-恭。好像在那里听过,潜藏在记忆深处,却一时找不到出口。斛律光,这名字好像也见过的只是我现在脑子混乱,一时想不起任何细节。
正兀自站着,只见我房间里的侍女急急跑来,朝我匆匆行个礼说“小姐,奴婢到处找也找不到您,恐怕夫人都等急了。夫人方才派人来***去丹静轩,小姐还是赶紧去一趟吧。”这侍女年纪很小,慌慌张张的,一脸的惶恐。看来宰相夫人元氏在这府里可是很有地位了。
“嗯,我们走吧。”我朝她温和地笑笑,深吸一口气,转身随她往丹静轩走去。心中暗自思忖着,元清锁是元氏的远房侄女,按说如果有她护着,她在司空府应该也不至于被欺负得那么惨。多半是因为清锁性子懦弱,对宇文慵又十分迷恋,不肯替宰相大人监视他,没什么利用价值,元氏渐渐也不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的北周,最有权势的人就是宰相宇文护,如果能把他的夫人元氏拉向我这边,那我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看宇文慵和那个什么媚主子还敢不敢欺负我。
可是要想得到她的器重,首先要让自己有利用价值。而我的利用价值,应该就在宇文慵身上吧。
三.
我脑中混乱的旋转着,尚未理出头绪,丹静轩已经呈在眼前。很是富丽堂皇的一个别院,朱漆的门柱,红木镂花的窗子,檐下的铜制风铃丁零零地响着。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浓郁的香薰味道扑面而来。一个紫衣纱袍的女人端坐在房中正座,头顶高悬四字横幅,端端正正写着“紫气东来”约莫四旬出头的样子,头上的凤翅金步摇熠熠生辉,略带皱纹的眼角依稀可见年轻时妩媚艳丽的样子。
“清锁拜见姑母。”我俯身行礼,缓缓抬起头来,暗自打量一番,心道,没想到这元氏竟是这样出挑的一个人物,大气尊贵,不怒而威。难怪可以在这争奇斗艳的官宦世家稳坐正妻之位,即使不复当年美貌,也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将着宰相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起吧。”元氏淡淡地说,慢条斯理地取过茶杯抿了一口,食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清透铮亮。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
我依言坐下,垂首看着金丝水袖,也不说话,只等她先开口。
“怎么忽然就跑到宰相府看我来了?真是来看我,还是在司空府呆不下去了?没的乱了规矩。”元氏挑眉看我,也不兜圈子,音调一如平常,语气中并无过多苛责,只是有些可有可无的漠视。
“姑母清锁有话跟您说。”我也不答话,依旧垂首,轻声地说。
元氏见我冷静的神情,微微顿住一下,我抬头看看她身侧的侍女,复又神色复杂地看向元氏。
“你们先下去吧。”元氏端详我片刻,我不躲闪地回望着她。半晌,终于朝身后微一点头,遣退了众侍婢。
以前的元清锁因为迷恋宇文慵而不肯给冢宰府通消息,结果两边不讨好。所以这次见了元氏,我该先好好表表“忠心”才是。
“清锁不才,愧对姑母养育之恩。可是昨晚,我在宰相大人面前所说的话也句句是真。在这世上,我只有姑母一个亲人,多年来全凭姑母提携照顾才有今天嫁到司空府这些日子,清锁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您。”我不疾不徐地说,微微抬眼,只见元氏听了我这番话,威严紧绷的神情微微松下来。
“其实清锁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怕枉费姑母多年栽培,特来报恩的。”我顿了顿,接着说“清锁驽钝,从前自私固执,置姑母恩情于不顾,实是清锁的错。只是姑母也是女人,应该懂得懵懂年纪的怀春少女,心中就只盼着夫君有情,能相守过一辈子,其他的,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清锁也是一时糊涂。”
“哦?开窍了?”元氏沉默片刻,侧头弯目看着我,微微扬唇,半带揶揄,仿佛不经意地说。
“只道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1),寻常男子皆是负心薄幸,有几人可如姑父一般,与姑母浓情厚意,几十年如一日。”我作势长叹一声,顺便恭维她一句。心中却暗想,如果世上皆是宇文慵这种朝三暮四,不懂真情的男子,我宁可不爱。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世间男子心皆易变,被辜负的总是女子。听到这里,元氏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动容的神色。
“可是我身为元家的女儿,又怎可只顾着儿女私情,给老祖宗丢脸?”我话锋一转,轻轻扬声,道“元姓乃是北魏宗室,皇族大姓,古为拓跋氏,经汉化后改为元。(2)几百年来风光无限,怎可到我这里失了尊贵?清锁愿从此听从姑母差遣,助宰相大人一臂之力,以保我元氏一族宗室地位。”我这一番话说的意气风发,双目盈盈地望向元氏,一副心有大志的样子。心中却暗自好笑,这话说的还真是可圈可点。力保元氏宗室地位,就是助她老公宇文护执掌大权么?――我也是姓元。倘若我那挂名老公宇文慵当了皇帝,不也一样算是光复元氏?
“清锁,听了你这番肺腑之言,姑母也的确对你另眼相看。可是司空府中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宇文慵对你,只是看在你姑父的份上虚意承欢,怕是并非像面上这么好”元氏面露和蔼之色,拍拍我的手背轻声说道。我心中却是一凛,看来除了我,她在司空府也另有眼线。而且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说,你在司空府并不得宠,宇文慵看都不多看你一眼,又能帮上我什么?
“其实逢迎争宠,清锁也不是不会,只是像他那样的男子,纵使今日属意于我,明日不也会抛在脑后?我是宰相府的人,其实从他对我的态度,就可看出他对姑父是否忠心。只要我一日留在他身边,姑父就能尽数掌握他的行踪。”我轻声道,话一出口,只觉这声音脆透柔软,竟似珍珠落玉盘般清越。
依稀记得往日在现代的家里读诗念词,虽然处处偷懒,偶尔也觉口齿余香。而现在,我却要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些居心叵测,口不对心的话来。
“好孩子,这次前来,你果然已是脱胎换骨,竟有了如此细密的心思。没让姑母白疼你一场。”元氏露出满意的笑容,摘下食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放到我手心里,道“不愧是我元家女儿,不似寻常妇孺目光短浅,把自己一生都交到男人手上。女人,终是要懂得为自己打算。”
元氏这番话说的倒是意识超前,颇合我心意,不由得高看她一眼,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轻轻推道“姑母的恩赐清锁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扳指太过贵重,清锁受不起。”
“给你了就拿着。”元氏按着我的手把那枚扳指攥在手心,微微笑着,黛眉一挑,轻声道“无功不受禄,可我知道你会有功的。”
“谢姑母。”我俯身行礼,心中暗吁口气。目前看来,元氏这关我算是过了,有了她的提携,无论在宰相府还是司空府,我都会更有地位。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跟宇文慵谈条件。
告辞元氏,从丹静轩走出来,天色已是黄昏。庭院中满地盛放的牡丹映着似火的晚霞,灼灼如焚。因为早先姑母遣退了下人,此时院中空无一人,我沿着蜿蜒小径走过一扇月牙门,眼前骤然开阔,只见一波碧绿池塘,映着满园春色,在落日照耀下泛出波光粼粼的华光。
如此良辰美景,我不由得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张开手臂,伸个大大的懒腰,却忘了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扳指,抛出半空才恍然发觉掉了东西,一回头,只见那一团翠绿已经滴溜溜地滚出数丈远。
俯身刚要拾起,却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它轻轻拈在指尖,冷然的男声自头顶上空传来,淡淡的,却满是讽刺“这可是你卑躬屈膝换来的东西,也舍得这样乱丢。”
我一怔,沿着青白色的锦缎袍角一点一点地望上去,正对上一张清秀得略显文弱的脸。竟是当今皇上宇文毓,他一袭便装站在我面前,淡棕色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丝失落与不屑。
“的确是来之不易呢。”他眼中隐隐的愤怒我只当没看见,大咧咧地笑笑,颇有些自嘲地说,一边朝他摊出手掌“那就请皇上物归原主吧。”
宇文毓看到我是这种反应,倏忽一愣。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古代,见到皇上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应该二话不说就来个三拜九叩。可是我此时实在没有请安的心情。
“昨日初见,还以为元姑娘言语精妙,必是个淡泊超然的人。适才路过,无意间听到清越的女声,脆透有如珍珠落玉盘。言语依旧条理清晰动人肺腑,可是一字一句,却都让人失望透顶。”皇上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把扳指放在我掌心,轻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挚的惋惜。
我心中却莫名一暖,他如今的失望,是因为他曾经真的欣赏过我。下意识地抬眼回望宇文毓,只见他年轻秀气的脸上浮着一层愤怒与无奈,仿佛痛恨这混浊乱世,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有种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孤高与落寞。
想必这个皇帝也并非那么无能,他只是太直接太不懂得掩饰,才会因为锋芒毕露无法掌控而被终宰相宇文护毒死。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动容,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轻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宇文毓一怔,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为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总要付出一些什么才行。有时候为了那个目的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那也是在所难免。”我叹息一声,幽幽地说。
心中何尝不也恼恨这样的处境,为了保全自己而曲意逢迎,说我不想说的话,做我不想做的事。真恨不得咻一下回到现代去,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曾经厌倦过的校园生活。
见我说得恳切,宇文毓微露震惊之色,淡棕色的眸子怔忡地看着我。
“清锁愚见,只是觉得,有时候遇强即屈,随波逐流也不是坏事。要达到目的,首先要保全自己不是么?”这番话我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忽觉失了言,把祖母绿扳指攥在掌心,恭敬而疏远地行个礼,说“天色不早了,清锁先行告退。”
宇文毓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眼中波光闪烁,似是在思忖我方才所说的话。我走出很远之后,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只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满树的桂花纷纷落下,如雪花般落在他青白色的锦袍绣带上。想到这个儒雅的皇帝终会被人一杯酒毒死,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
转过头,眼中的怜悯还未来得及褪去,脸一偏,透过层层苍翠的花木林,蓦地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一袭孔雀蓝的衣裳,腰间系着坠着同色玉佩和白玉扣带。背手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后,远远望着我,一双黑眸幽深莫测。仔细看去,竟是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他飞快地别转过身,仿佛并没有看到我,不疾不徐的朝前方走去。
我微微一怔,无意识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我方才与宇文毓的那番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我在丹静轩中与姑母元氏的对话,他又知道多少?若是都听见了,他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来质问我?依稀记得,史书上把宇文慵形容成北周的一代明君,英明神武。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记错,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是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偌大的玉林苑里一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落日西沉,天色缓缓黯淡下来,四周一片沉静,静得可以清晰听见他踏碎树叶的声音。我轻轻停住脚步,心想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前方却远远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小女颜婉,见过司空大人。”
是她!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闪身到旁边的梨花树后,背靠着树干,簌簌而下的梨花帘卷西风般地在我眼前飘落。
“林间偶遇佳人,实是本人之幸。”偷眼看去,只见宇文慵的身影顿了顿,隐约朝我藏身的方向微偏了头,背手俯视着颜婉,声音极是倜傥风流的。
我回过头,心中暗骂一声,这只色狼!
“不知司空大人可还记得婉儿小时候我们在宰相府见过面的。”颜婉的声音透着娇羞。我微微一怔,莫非她喜欢宇文慵?
“哦,当然记得。颜姑娘是经略史家的四小姐,最会做莲子羹了。”宇文慵笑道,声音高贵而疏离,还透着一抹诱人的磁性。我不禁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暗好笑,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老公在一旁与别的女子调情,老婆却躲在树后,连面都不敢露。
“没想到司空大人还记得婉儿”颜婉声音中蕴含着欣喜和动容,娇声说道“这是我亲手熬制的莲子羹,还请大人好好品尝,看看婉儿的手艺精进了没有。”
“多谢小姐美意。”宇文慵接过她手中的白瓷瓮,礼貌又温柔地说。“时候不早了,不如我先送小姐回房休息,晚上还有家宴呢。”
“那就烦劳司空大人了。”颜婉声音中似乎有些不舍,无限娇羞的样子。
哼,他还真是温柔体贴呢!我瞥了一眼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黄昏中流霞一片嫣红,远远看去,真似一对璧人。我摇摇头,心中叹道,若是哪个女子真的爱上宇文慵,眼见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心中该是多么酸楚难过。
注:1)出自子夜歌,是吴声歌曲。相传子夜歌的曲调是晋代一个叫子夜的女子所创。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寡情负心。
(2)北魏孝文帝元(拓跋)宏,本姓拓跋,但在逝世前的三年改姓了元。在他在位的二十九年间,最重要也最有争议的举措就是迁都和汉化。――本文背景为南北朝之末世。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东魏权臣高欢大兴于前,西魏宇文泰再兴于后,十几年间双雄对峙,此消彼长,后来两人子孙各篡其主为北齐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