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倒油,要炒辣菜哩。没听见有人问她家,也没听见四淇指她给那女人看:
“那不是?”
那女人便径直朝了她走过来,走到琴宝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把琴宝看愣了。她打量完了,就盯着琴宝脸看,看完了,忽然抬手抽了琴宝一耳巴子,又一耳巴子,打了有十几个耳巴子,把琴宝打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院里的人都愣了,想起来要拉,那女人已经打完了,把锅掀了,炉子踢了,然后就嚎了起来:
“她偷我男人了!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姐大哥们,她早不是闺女了!她早是娘们了!她和我男人啥都有过了!”
这天晚上,她爸和她大弟把她捆起来,拷打到半夜。门插上了,怎么打都打不开,站了一院子的人。三林爸气得浑身打颤,大声说:“琴宝爸,你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要受法律制裁的!”大家都趁着喊:“杨老师都说话了!看杨老师面上,饶了她吧!”门就是不开,琴宝嚎得都没人声了,最后还是招了。
原来,那女的是住月波街上大名巷里的,她男人在巷口摆了个烤白果的小摊,和琴宝家的瓜子摊紧挨着跟前,常见面,一回两回的就熟了,就有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事破了,那女人就来了。
琴宝爸打完了琴宝,又冲到大名巷去打那烤白果的男人,据说那女人泼得很,琴宝爸没占着便宜,反惹了一肚子脏气,于是回过头来,还是打琴宝。
从此,琴宝就闷了,什么话也不说,见人不敢抬头。人见她过来,老远就站住了,看也。等她走过去,再看她背后,看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转开眼。琴宝出了名,老远的有人来看她,看稀罕似的。却又不和她说话,连招呼一声“吃过了吗?”都没有。可是,却有一个人,从来没搭话的,这会儿却找她说话了。这个人就是表姑。她对琴宝表示出一种奇异的热情,倒把三林冷落了。
三林说:“咱班上打架,分两伙,张浩明他们一伙,郑思亮我们一伙。他们那一伙全是留级的,不学好的,坏透了的,专欺侮学习好的,”他说了半天,发现表姑没有听,就换了个话题:
“黄河沿掉下去个孩子,不淹死也得冻死!”
表姑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兴趣。
他想到表姑近日里和琴宝接近,便和她谈论琴宝:
“人说是琴宝去勾那烤白果的”一句话没完,就叫表姑顶了回来:
“你懂啥叫勾?你多大点儿人啊?勾咋了?不勾又咋了?你管好你自己不就得了!”
他一片热热的心肠叫表姑没头没脑浇了冷水,凉了半截,眼泪都激上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引不起表姑的兴趣了。
他气得不得了。要恨琴宝吧,一见她那张干巴巴的黄脸,就恨不起来了。恨人家干啥?怪可怜的。听四淇妈说,她不是闺女了。那么可是媳妇?他问,四淇妈摇头。不是闺女,又不是媳妇,那算是个什么哩?他不懂,只觉着她可怜。于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饭,他不吃,叫他睡觉,他不睡。表姑拾了一个花琉弹送给他,他不要,不要还不说,接过来就给扔阳沟里去了。表姑便不叫他吃饭,也不叫他睡觉,更不给他玩意儿,于是,他更加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宝身上。两人做着针线活,头挨着头,嘁嘁嚓嚓说着话。琴宝总是低着头,愁眉苦脸。表姑却很兴奋。紧追着问。有时琴宝回答,有时琴宝不回答,害臊了。表姑还逼着问个没完,像是挺巴结她的。三林一边冷眼瞅着,心里气得哆嗦。他从来没有这样气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们俩如此不寻常的亲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议,这些非议传到妈耳朵里,妈又学给爸听,爸便说表姑了:
“琴宝固然可怜,年纪轻轻,误入歧途,自身总有些弱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不必视若虎狼,可是,然而,无须好得太过了,太过了总不妥”
表姑低着头,脸红红的。三林却又为她委屈起来。
然而,事后表姑并无悔改,仍然和琴宝亲密无间。倒叫人不好多说什么了。
三林变得闷闷不乐的了。下了学,再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他在教室里做完了功课,就把书包顶在头上,满世界逛去了。
二十来天没下雨,河水浅了许多,浑浊浊的泛着绿色。河沿有瞎子在唱鼓书,围了一圈子的人。他也蹲在跟前听着。那女瞎子尖声尖气地唱:
“到了夏天给郎来换衣,大皮袄,二合衫都是奴买的。二样花了一百一十几。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光洋花有一百一十几。到了外边有人问到你,你就说:小奴是你已娶的,千万别说小奴是你相好的。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千万别说小奴是倒贴的”
他听得不明白,一肚子的狐疑,想问人,人听得都入神。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就往身旁一个老头跟前凑凑,小声叫:
“大爷。”
大爷张着大嘴,口水快淌下来了。
“大爷,”三林推推他膝盖“啥叫倒贴?”
老头转过脸,茫然地看看他,骂了一声:“婊孙养的。”重又转过脸去,不理他。
三林讨了个没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走了。
他百无聊赖地逛着,遇到同学胡小飞,胡小飞一把扯住他说:
“杨森,快,快走!”
“干啥的?”三林被他吓了一跳,恼怒地看着他。
“张浩明从街上找来一帮婊孙野孩子,和咱们克哩!郑思亮叫我招呼人哩!”
“在哪?”三林一下子抖擞起来,眼睛睁得溜圆。
“三民街,”胡小飞还没说完,就被三林拽得连滚带爬地下了河岸,穿过一片矮平房,撵得鸡飞狗跳。
当他们赶到三民街头上,便看见前边黄沙弥漫,硝烟滚滚。三林一下子没分清敌我,抓起一块石头胡乱扔起来,胡小飞赶紧拉住他,往一边跑去归队。
郑思亮他们占据了一个黄沙堆,张浩明他们却占据了一个碎石堆,显然地占了优势。郑思亮告诉三林,那碎石堆本来是他们的阵地,可是失守了,撤退到这里。
“笨蛋!”三林骂道,弯腰捧起一捧黄沙,奋力朝对面撒去,不料却暴露了自己。张浩明大声喊道:“你这个小三林,来得正好!”说着,便飞来一片碎石,枪林弹雨,三林只有卧倒再说了。
看来大局已定,死守在这里只有全军覆没,三林趴在黄沙堆上,低声喝道:
“撤!”
趁着一辆卡车隆隆开过作掩护,他们撒腿就跑。
跑过街,跑进巷子,穿出巷子,到了青年路,只听得身后一片脚步的沓沓声,张浩明他们追来了,他们跑过四中,旁边的天主教堂正开着门,便象一群追急了的鸡似的,一头栽了进去。
门厅的水磨石地,被他们的脚步敲响了,在高大空洞的天花板下激起了回声,好象跑进了一支军队。一个老头跑出来,往外撵他们:
“婊孙养的!”
他们东奔西跑,和老头玩了起来。老头跑不过他们,低声吼着。他们越发觉得有趣,跑得更欢了。
光滑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放着一方一方的炭,他们跳到炭上,炭在他们脚下慢慢地塌了下去。于是,他们觉出了乐趣,在炭上肆意地走了起来。
炭在脚下粉碎,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有一种奇异的快乐。三林踩着炭,一脚又一脚,心里充满了一种恶狠狠的快乐。他踩了一块又一块,越来越不能住脚。而那炭却踩不完,一直铺进深深的门厅。他越来越往深处去,他收不住脚。那种粉碎了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搔痒了他的脚底,又传达到他心里。他奇异的亢奋着,而那亢奋中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作恶,他却收不住。
他回过头,发现伙伴们一个都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这黑幽幽阴森森的大厅,头上是没有顶的黑洞,前边,那一扇打开的门里,透进一方浅浅的亮光。老头向他走来。他心跳了,他埋下头,拼命朝门口奔去。他从老头身边过去,感觉到老头伸出手抓他,没抓住,只在他身上擦了一下。
他没命地跑了出去,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暮色浓了,街上人很稀少,一挂平车慢慢地过去,平车上放着几个破麻袋。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寂寥,一阵刻骨铭心的寂寥。
两个小孩背着书包从他面前走过,背着乘法口决表:
“五五二十五,五六得三十,五七三十五”
他一哆嗦:他的书包哩?书包没了!他一阵软弱,往街沿上一坐,起不来了。
这天,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广播里打过七点半了,他才回到家。家里早已吃过晚饭,爸在东屋看书,大林在西屋做作业,二林在油漆他的木头匣子,妈在批改作业本子,表姑在灌一壶开水。见他回来了,爸便叫他进去,问他: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学校里出墙报哩!”他随口说了个谎。
“社会工作积极固然好,可也要适当注意作息时间。”爸说。
他答应着,爸便叫他去吃饭,回到堂屋,表姑已经在桌上放好两碟菜,菜上放着两个馍,炉子上已坐着稀饭锅。他坐下来,抓起馍咬了一大口,喉咙口哽住了,他不敢往下咽东西。好象东西一旦咽下去,就会有什么从眼睛里冒出来。他屏住气。
稀饭锅咕噜噜地开了,表姑盛了一碗,端给他。他觉得表姑瞅了他一眼。稀饭的热气腾了上来,热烘烘的。他把脸埋在稀饭碗里,大口大口地吞着稀饭。稀饭的热气烘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晚上,他和胡小飞看电影回来,走过大同街口,看见表姑在和一个烤白果的说话。那烤白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的,干干净净的小白脸,像是挺聪敏的。表姑和他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表姑挺生气的,脸儿红红的。那男的低着头,挺为难的样子。两人说得很不对劲,说着说着,表姑一扭身走了。
三林挺纳闷,表姑家在河南信阳,在此地除他家没别的亲戚了。她除去到开明菜市买菜,哪儿都不去,哪儿来的熟人?哪儿来的这烤白果的老几?他心里忽然一动,琴宝那个相好,不是烤白果的吗?可是,都说那人是在月波街大名巷口卖烤白果的,怎么跑大同街来了?也说不定就是呢!也了那码子事以后,琴宝爸那个瓜子摊就挪到三明街去了,就不准他也挪地方吗?他越想越对路,就决定走过去瞧瞧。
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烤白果的跟前,停住了。炉子前点了一盏电石灯,风吹着,火苗摇摇晃晃的,就是不灭。那人抓着两个合起来的罩子,翻来翻去在炉子上烤着。大颗大颗的白果在铁罩子里滚来滚去。那人的手很白,手指细长长的。他翻着罩子,对着三林一笑,牙齿在电石灯微弱的火苗下闪闪发亮。
“小孩,吃白果。”
“不吃。”三林一本正经地回答,看看那人。
“香哩。”他说。
“香也不吃。”三林从他的脸一直看到他的脚。他发现他的两只脚穿着同样的鞋。“是个瘸子。”他心里说。
不是那人,他想。琴宝咋能和个瘸子相好。可要不是那人又是什么人?表姑又咋会和他说话?他一肚子的狐疑,想问表姑,又不愿望她,硬忍住。忍到实在忍不住了,想问她了,不料却又出了一桩事。
家里一连来了三个电报。是一架摩旗“突突突”地开到巷子里,停在院门口,大声地喊着爸的名字,给送来的。院里从来没来过电报,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是打哪来的,站了一院的人。妈满屋子找爸的私章,找了半天没找着,却原来私章正提在爸的手里。
电报来过之后,表姑就决定回河南了。她眼睛哭得通红,妈反复对她说着一句半话:
“不是嫂子不留你,实在是”
三林问妈,妈先不说,后来三林紧问着,妈才说:
“你表姑是有男人的,起先我们并不知道。现在她男人要她回去哩。”
“她不愿回去?”
“她男人是个瘫子。”
三林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凉凉的。
他不知不深觉来到黄河沿,八点缺一刻,她走上河沿了。
她穿着一件浅颜色的蒙袄褂子,围巾围住头,戴着口罩,两只手插在褂子的斜插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前走。
后面有卡车,喇叭哒哒地响,她不回头,朝旁边站站,等那卡车过去,就站上路来,继续向前走。他想告诉她,别慌着上路,有时候,卡车后面还有一节拖斗。
他慢慢地骑在她身后,想去撞她一下,要撞得正好,他可以让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她去验伤,当然什么伤也不会有。要把地址留给她,万一有什么暗伤,什么后遗症,总之一下子没发现而以后慢慢发现的什么,就来找他好了,他会负起责任的。她的地址最好也留给他,过些日子,他可以去看看她,看她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想到要撞疼她,他有点心疼。
她侧过脸,看看寒冷冷的河水。他便看见了她的眼睛,睫毛上挂着口罩里呼出的热气结成的霜,霜在她睫毛上化成细细的水珠。
他灵机一动,骑上前去,用普通话叫道:
“同志。”
她回过头来,眼睛很大却很平静。
“同志,这是什么河?”他装作外地人问道。
“废黄河。”她用真正的外地口音回答。那是带着南方味儿的普通话。
“废黄河?”他装胡涂。
“就是黄河故道。很早以前,黄河从这儿过,后来,黄河不从这儿过了。”她热心而平静地介绍道。
“什么时候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再搭理他了。
他很想告诉她:是清朝咸丰五年,也就是公历一八五五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的时候,黄河就不从这儿过,从那里径直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