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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茅岭纪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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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都缘于这长江轮上的邂逅,假如她没有遇到这个男人,她的今天会是一番什么面目?这男人又以什么吸引了她?她总是说,他会讲笑话,会讲笑话难道是一个重要的禀赋?她自己也很善说笑话,谈话间,妙语连珠。她有使人快乐的本领,这是她的吸引力所在。这种使人快乐的本领,大约也是那男人吸引她的所在了。我们满意地回到队部,队长们说:"又是和她谈吧!"每一回记者来访,都派她去谈话,每一回都圆满完成任务,皆大欢喜。劳教们都愿意和她住在一屋,她虽从不打小报告,却也从不被人报告,她也能与队长顶嘴,顶完之后队长才发觉被她顶了嘴。她从不与人争吵,也无人敢欺她,她还使人很开心。她使样样事情都很顺利,很摆平。她还使个个人都很满意。我想,这大约就是如她所说:吃得来官司。而许多人是吃不来的。官司是什么呢?就是"吃人民政府的饭"。

    无论怎么说,三中队的人到底曾经沧海,比较别的中队,确实"吃得来"官司些。

    中午时,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照耀着茶林,一片油绿,起伏的丘陵有一抹黛色,这情景是好看的。我们收了伞,送她回三中队吃饭,报栏前有一女孩在出报,她喊她"娟娟",还告诉我们,娟娟的男朋友是个英国人,在伦敦;娟娟这次"二进宫"也是冤枉官司,她在一个大宾馆的客房里,一个外国人要与她亲热,她不允,正拉拉扯扯时,公安人员撞了进来。她至今也没有承认,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娟娟长得不俗,高大健美,气质很大方,字也写得端正。

    下午我们采访的也是一个大叫冤枉的女孩,她的事情,连队长们都感到困惑不解。她二十七岁的年龄,已是第三次因卖淫来到白茅岭,并且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间仅只相距两月。据说,当她第二次劳教期满,下山回家,她是真的决定重新做人。她决定做一些百货生意,回沪后不久就去寻找门路,经人介绍,与一些百货个体户达成联系。一日,他们谈好买卖,一个个体户请她去旅馆坐坐,然后就发生了关系。事后,那人因其他女人的事案发被捕,将她也一并交代出来,当承办员找到她证实口供时,她矢口否认,态度相当强硬,爱理不理的。承办员一次一次传讯她,她一次一次地不承认,心里却慌了,她想:这事如说出去,会怎么样呢?事情是只这一桩,可是她是有前科的人,会不会一次做十次判?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呀!这时,白茅岭带她的中队长到上海来读书,去她家看她,见她愁眉不展,问她有什么事,她就说遇到这样一个麻烦。队长立即去找承办员了解情况,承办员说,我们并不是要搞她,只是希望她能够配合,证实口供,将那人的案子结束,并希望队长能帮助做做工作,队长将承办员的意思带给她,第二天,她便将这事交代了。不料,却判了她三年,队长说,她前两次劳教期间,都比较文静,态度也温和,不太与人争执,有相当的自控力。而这一次却大不相同几次要自杀,与人打架,性格变得非常暴烈,队长们对她说:我们也与你实话实说,判的事不归我们管,我们不知道,你就不应当和我们闹。你要不服,可以再写申诉,自己不会写,我们替你写。而她则大哭说,她不写申诉,她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公理,这个社会是专门与她作对的,从来没打算要给她出路,坦白从宽,悔过自新都是说说骗人的!她横竖是要出去的,出去之后她横竖是再要做坏事的,她横竖是要和这社会作对的!

    她来到我们面前,三句话出口就哭了,她说她恨这社会,恨这世界,恨所有的人,她反正也没有希望了那就等着吧!她头发削得短短的,穿一身白衣白裙,中等偏高身材,匀称结实,她的气质似比较细腻,确像是淮海路上的女孩。她家住在淮海中路,兄弟姐妹多人中,她与妹妹最好,可是妹妹死了。说到妹妹,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咬牙切齿地诅咒她的父亲,说是她父亲害死了妹妹。在她第一还是第二次劳教的时候,父亲就怀疑妹妹是否也与她做一样的事情,主动将她送到工读学校,女孩后来自杀了。她说:我妹妹是个特别老实的好女孩,在学校里是三好学生,门门功课优良,她怎能去工读学校那样的地方?我饶不了我父亲,我恨他,他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了就恶心!想起往事,她恸哭不已,充满了绝望。她怪这社会把她弄得这样绝望。她说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被抓,一进去就把她的头发都剪了,从此,她再没有什么自尊心和希望了。她这次来后,既不要家里寄钱,也不寄去探亲条子,我们说,要不要我们去你家看看你父母,让他们来看你呢!她说:不要,不要,我不能让我妈妈来,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这一路上难走得很,荒山野地的。假如——她的眼泪忽然止了——假如我妈妈不在了,我就要我父亲来看我,我每三个月就要他来一次,让他带这带那,大包小包拎着,上车下车,再搭农民的拖拉机,荒山野地的跑着来,她很恶意地想象那情景,泪如雨注。后来,她渐渐地平静下来,站在门口与我们告别,雨后的阳光照射着她,白衣白裙好似透明了,看上去,她竟是很纯洁的。我们嘱她既来之,则安之,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几年,我们回上海后,一定帮助她申诉,她说没有用的,我们很有信心他说我们要试一试。然后,她就走了。

    又一辆拖拉机到了,老远就听见轰隆隆的声响,门前嘈杂起来。我们回到屋里不一会儿,门却被粗暴地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提了一个大蛇皮袋,探身进来,说道:队长呢?又退身出去了。

    傍晚,我们在回场部的汽车上,看见这位携蛇皮袋的男人坐在后座,身边有一个白发苍苍、身坯粗壮的老人,还有一个六岁的清秀的男孩,很活泼地跪在车座上,望着窗外雨后泥泞的道路,落日很绚丽,老人的脸色十分阴沉,那男人则一脸沮丧,却还耐心地回答孩子好奇的提问。他们是谁呢?

    下车后,见那男子和老人带了孩子也走进了我们的招待所,在服务台办理住宿,心里很好奇,装作看一张汽车时刻表,等待时机和他们搭话,看见表上有一个站名叫做"柏店",不由想起丘陵上孤独的柏树,游转在我们的视野里。他们与服务员交涉得似乎不那么顺利双方态度都很急躁和不耐。当那男人交涉时,老人在店前徘徊,带了勃勃的怒意,好像一头困兽,孩子则蹲在地上玩他自己的游戏。终于办完手续,三人就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拖着那个巨大的蛇皮袋。终于没能说话,只得遗憾地离开,去饭厅吃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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