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1984年9月5日,罗小如从美国来,问我今后的方向,我说跟国民党陷在一个岛上,又有个屁方向!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因国民党在世界上无立足之地而连累得也无立足之地,——台湾变小了,你也跟着变小了。我们牢也没少坐、刑也没少受、罪也没少遭,可是声名成绩却不如苏联的人权斗士,也不如韩国的、也不如菲律宾的、也不如大陆的,这都是因为同国民党“与子偕小”的缘故。但是“与子偕小”还是走运的呢,搞不好还要“与子偕亡”呢!我在世界论坛报写专栏时候,段宏俊(现已绝交)打电话来,说有读者抗议,埋怨李敖的文章谈了许多小人物的小事。我告诉他:“你呀,要有见识一点!台湾哪有大事可谈?台湾有的,都是屁事小事,不谈这些,没得可谈了。”其实,我的文章,大小事皆谈,就近取譬、随缘论人、因材施教、雅俗共赏,并无所定型。纵所论者小,也是以小喻大,乍看起来,或是论断一些杂碎小人物,其实文章深处,别有大义存焉。这些大义,都表现在我文章中的新意见上。英国哲学家洛克说得好:新意见常被怀疑且时遭反对者,无他焉,只因其不落俗套耳。所以,我人虽与台湾偕小,我的文章与思想却离台自大,与小岛根本二分。
我一生饱蕴救世心怀,但救世方法上,却往往出之以愤世骂世,这是才气与性格使然。我有严肃的一面,但此面背后,底子却是玩世,这是别人不太清楚的。正因为玩世,以致明明是严肃的主题却往往被我“以玩笑出之”所以如此,一来是轻快处世,二来是避免得胃溃疡。被杀头的古人金圣叹曾有“不亦快哉”三十三则,我曾仿其例,一再写“不亦快哉”现在把1989年写的一次抄在下面,以看我严肃中玩世之态:
其一:得天下之蠢才而骂之,不亦快哉!
其一:国民党过去欺负你,现在把它欺负回来,不亦快哉!
其一:老蒋生前他下我牢,老蒋死后我鞭他尸,写蒋介石研究、蒋介石研究续集、蒋介石研究三集、蒋介石研究四集、蒋介石研究五集五书,并编拆穿蒋介石一厚册,不亦快哉!
其一:鞭尸之外,旁及其妻其子,无一幸免,—‘一大书伺候,不亦快哉!
其一:平生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不亦快哉!
其一:仇家不分生死,不辨大小,不论首从,从国民党的老蒋,到民进党的小政客、小瘪三,都聚而歼之,不亦快哉!
其一:在厕所里读党义,不亦快哉!
其一:在监牢里读禁书,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泡热水,不用手而用脚趾开水龙头,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一动也不动,由美女一切代劳,自己像死猪一样,不亦快哉!
其一:在动物园,抱小老虎、小狮子照相,不亦快哉!
其一:逗小狗玩,它咬你一口,你按住它,也咬它一口,不亦快哉!
其一:破白蚁窝,见彼等奔相走告,不亦快哉!
其一:以ddt喷马蜂窝,见彼等欲振乏力,个个倒毙,不亦快哉!
其一:以快速放领袖万岁歌,以慢速放蒋经国演讲电影(蒋经国演讲本来就比别人慢五拍),看了笑不可仰,不亦快哉!
其一:看自己出书、看朋友出狱、看高手出招、看敌人出丑,不亦快哉!
其一:看丑女出嫁、看美女出家、看大钞出笼、看老贼出殡,不亦快哉!
其一:看傻瓜入彀、看笨蛋入伍、看阿婆入席、看流氓入伙,不亦快哉!
其一:看淫书入迷、看债主入土、看丑八怪入选、看通缉犯入境,不亦快哉!
其一:看新女性大脑每下愈况、脸蛋美下愈况,不亦快哉!
其一:去拍卖萧孟能家电话,萧孟能说:我付钱一万六千元买下这电话行不行,免得我改电话号码,我说你付十六万都要拆你这电话,非逼你改号码不可。气得他呼呼直喘,不亦快哉!
其一:萧孟能诬告我,被我反告。他怕坐牢,逃到美国去了。不亦快哉!
其一:学邱创焕讲台湾语,一边学一边笑,不亦快哉!
其一:写文章骂台湾人,不亦快哉!
其一:写文章替高山族仗义执言,不亦快哉!
其一:送女儿念美国学校,不考三民主义,不亦快哉!
其一:快行己意,有话直说,高兴骂谁就骂谁,从蒋经国到他妈、从李登辉到杨丽花、从蜗牛族到女娲、从“忘了我是谁”到“教我如何不想他”都在被骂之列,不亦快哉!
其一:与牙医为邻,十多年拔牙不给钱,不亦快哉!
牙医张善惠和林丽苹小两口儿做我邻居二十年,一直相处甚得,我笑说我不同你们吵架,就是要你们永远做“李敖为人很好相处”的证人。不单牙医夫妇如此,我还把许多好朋友“保存”下来,做我的证人。以姓名笔划为序,眼前的夫妻档就有丁颖和亚蔽、王惠群和朱先琳、王荣文和陈芳蓉、汪俊容和阮雅歌、周弘和“女强人”、周渝和林慧华。沈登恩和叶丽卿、林永丰和连凤珠、孟绝子和欧阳杏如、施性忠和庄姬美、高信疆和柯元馨、徐汛和玉芝芝、孙英善和“小林”、黄胜常和高继梅、黄奠华和李元枝、许以祺和梁绪华,陈兆基和应雅玲、陈良榘和叶于玫、陈彦增和郭文华。张坤山和陈秀梅、陆晋德和邱素莲、邓维桢和黄宝云、赖阿胜和邓玉娟、赖宪沧和张玲玲、简志信和黄月桂、刘峰松和翁金珠、刘绍唐和王爱生、刘显叔和陈烈、蔡仲伯和李金环、龙云翔和李琼媛、罗小如和‘小马”、苏秋镇和邓香兰。萧启庆和王国樱等。至于其他熟知旧识,除书中已提到的外,台大老同学有李念萱、翁松燃、景新汉、马宏祥、袁祝泰、龚忠武、胡之伟、陈又亮等。同学以外,王长安、王孟亮、王秋原、王维贞、王维纲、王树权、尹章义、包奕洪。石文杰、石齐平、江述几、池士勋、何伟康、何国庆、李昂、李宁、李安和、李志仁、李成林、李华俊、周才蔚。林秉钦、林清玄、武忠森、金惟纯、马家辉、胡兆扬、胡基峻、施寄青、宣中仪、洪金立、唐德刚、夏光天、梁铭远、连家立、黄玉娇、屠申虹、张明彰、张福淙、张锦郎、郭鑫生、曾心仪、曾祥锋、赵文华、陈中雄、陈宏正、陈平景、陈芳明、陈晓林、庄申庆、汤麟武、潘君密、杨祖珺、应凤凤、戴天昭、魏光中、苏墱基、苏洪月娇等,都可做我的证人。此外,在我眼中,王淑江、王淑英姊妹是天下最好的人,黄怡是最有观察深度的人,陈文茜是最聪明慧黠的人,汪荣祖是最有正义感的文学家,陆善仪是最纯正的“新女性”周之鸣、郁慕明是我化敌为友的朋友,而胡虚一、林永智、赖智信、罗贤义等他们都是义人。老辈人物我对沈铭三先生(已故)、胡适先生(已故)等,感其鸿恩;对叶明勋先生、杨西崑先生等,怀其令德。我的新朋友中,谷正文老将军心狠手辣,却豪迈过人,最有特色;亚洲巨星王靖雯(王菲)从香港来台特别看看我,最不寻常。
我为人外宽内深、既坦白又阴鸷、既热情又冰冷、既与人相谐又喜欢恶作剧,我立身光明,待人真诚,虽有权谋,但用来自卫而非害人。我为人很够朋友,也喜欢交朋友,可是我却愈者愈抑制自己,不大交朋友。其中最大的原因有二:一是怕朋友是“匪谍”;二是怕自己的时间过于浪费在朋友身上。关于朋友是“匪谍”方面,我在台中一中,认识一位教英文的朱景昌老师,那时他四十出头,河北饶阳人,英文造诣颇深。他很孤僻,曾公开宣布不交任何朋友,理由就是交到“匪谍”怎么办?此公理由颇为有趣,我戏而识之,每以此自勉。但是四十多年来,不幸还是交到“匪谍”因而进出警备总部,几无宁日。幸亏胡秋原公开指我为“匪谍”我自己既是“匪谍”则复何惧于“匪谍”耶?从此“匪谍”坦荡荡,再也不怕“匪谍”矣!关于怕自己的时间过于浪费在朋友身上方面,这一怕,随着年华老去、来日无多,更形严重。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喜欢跟你聊天,我最怕交到这种朋友,因为实在没工夫陪他神聊,但这种人往往又极热情、极够朋友,你不分些时间给他,他将大受打击。所以一交上这种朋友,就不能等闲视之。这种朋友会出现在你面前,以怜悯姿态劝你少一点工作,多享受一点人生。当然我是不受劝的,我照样过我的清教徒生活,不烟、不酒、不茶、不咖啡、不下棋、不打牌、不考究饮食、不去风月场所,什么三温暖、什么啤酒屋、什么电影院、什么高尔夫球统统与我无缘。这种朋友看我如此自找苦吃,也就懒得再劝我,只是间歇性地跟我吃碗牛肉面、或买来便当到我书桌旁同吃、或同我快步散步一段路,就逃掉了。在这种极热情、极够朋友的人以外,有些朋友跟我颇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但“君子之交”还是要见面的。不过这种见面,十九都是到我家,而不是我去他家。我最不习惯去别人家作客“君子之交”的朋友要看我,大都要来我家作客,不过,天知道那是什么容!
到我家作客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奇怪的“待客之道”就是绝不专心待客,而是要一边做工一边同客人谈话。所谓做工,大都是整理资料:圈呀、剪呀、贴呀、分呀、捆呀、搬呀两手动个不停,也忙个不停。不过我这样做,丝毫不影响我的注意力、反应和应对。我常常给客人“教育”与“洗脑”提醒他们我有一心两用甚至多用的本领。我告诉客人,17世纪大学者王船山可以一边向学生讲课,一边跟太太吵架,而证国演助中的庞统庞士元,更是十项全能。陶庵梦忆中的黄寓庸也有“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亻奚奴”一身四用的本领。正因为我有这些一身三用、一身四用的本领,所以我待客时,就先声明我要一边做工一边谈话,一如蒋介石到印度拜访甘地,甘地却一边纺纱一边谈话一样。朋友们知道我这一奇怪的“待客之道”也就不以为什,有的甚至跟我一起做起工来,像孟绝子、像陈兆基、像陈彦增一到我家,就从客人降为苦工,不由分说,立被拉夫征用。当然也有向我抗议的,老友骆明道就是一位。骆明道说:“李敖是一个苦人,有福不会享,整天做工。你跟他谈话,他五分之四的时间都不抬头看你,谁吃得消他啊!我才不要去他家呢!”所以,骆二哥只愿同我通电话。但他不知道,通电话时我用下巴夹住听筒,照样做工不误,骆二哥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我不但是个工作狂——裹胁朋友一起工作的工作狂,生活方面,也有狂在。我身怀大志、志不在温饱,衣、食。住、行方面,后两者比较考究:住大房子,原因之一是补偿我多年蹲小牢房的局促;坐宾士车,原因之一是警告想收买我的人老子有钱。对吃,向不考究,并且喜欢奚落老是喜欢做美食、吃美食的家伙。有一次,哥儿们邓育昆请“敖哥”吃饭,他特地以松花江白鱼饷客,下著之后,问我口味,我说:“我实在消受不起这种贵鱼,我觉得它不如吴郭鱼好吃。”育昆闻而大笑。我不好吃,并已饮食极有节制,已有超清教徒水准。我身高一米七三,一生体重没超过六十八公斤,看起来比所有同年龄的人年轻“善保千金躯”有如此者。至于衣,我更不考究了。我以买百货公司换季时廉价品为主,所以穿的都不考究,也不太合身,因为志在天下,没有耐心去量来量去。多年前我同颜宁吃晚餐,饭后搂着她的腰在马路上散步,她忽然笑着说:“李先生,你穿的裤子不是你自己的。”我问为什么,她说不合身啊,我闻而大笑。我做“李敖笑傲江湖”节目,电视上永远一袭红夹克,近四百场下来从不改变,大丈夫不靠衣服显,由此可见。不过我的红夹克倒是名牌,因为只有那个牌子的式样看来最保守,不怪形怪状。我本有一件,后来在电视中看到郝柏村也穿了一件,我大为着急,因此把同样的都买来了,现在一共四件,可穿一辈子,死后还可留给我儿子。
我儿子勘勘四岁半,女儿湛湛两岁半,太太王小屯比我小近三十岁。小屯十九岁时候,我在台北仁爱路碰到她,先看到背影,她身高一米七、下穿短裤、大腿极美。她既有一腿,我就有一手,就这样认识了她。后来她念文化大学植物系、中兴大学中文系,成绩优异。她为人聪明、漂亮、善良,喜欢偷吃零食,还会写诗呢。还有,她又脱俗纯真、不喜奢华,因我反对戒指等俗套,我们结婚时没有戒指,她也同意玩笑性的以“易开罐”上金属环代替。和她认识八年后,在1992年3月8日结婚。我笑她“骗婚”她笑说:“你那么奸诈,谁骗得了你。”这次结婚,为了向户籍机关陈报,买了市面上卖的“结婚证书”陈兆基、陈良榘、陆啸钊、陈彦增四老友见证完毕后,我题字其上,字曰:
证人从老,
证书从俗,
正朔从伪,
三三人人出炉。
小屯若生古代,一定是三从型女人,因为她思想忠贞保守。郑南榕的太太叶菊兰、林世煜的太太胡慧玲,都戏呼她“王大牌”因为她对不熟的人常常一言不发,看来架子很大。她的父母是最质朴的河北省人,节俭持家,不慕荣利,住在南港,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我和他们说话却说不多,倒不是“李大牌”而是丈母娘年纪比我还小,我不知道怎么说。在合法婚姻以外,跟王尚勤有一私生女儿,是美国人,名叫hedylee,小名小文,与我太太同岁,我有“坐牢家爸爸给女儿的八十封信”一书,就是写给她的。1964年她在美国出生的时候,陈鼓应跟人说:“李敖这个女儿在美国出生,就是美国人了,李敖的目的,是二十多年后,可以以‘美国人的爸爸’身分去美国。”这话传到我耳里,我开玩笑说:“李敖这么有远见吗?有本领把计划定到二十年后吗?二十年太长了吧?变化太多了吧?我靠小文去美国,还不如靠老蒋回大陆也!”如今“岁月如矢,革命未成”二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靠老蒋回大陆固是笑谈,靠小文去美国却逼人成真呢!如今许多家长大做“小留学生”之梦,他们的“大头”其实还不如李敖的“小头”远见呢!又何止他们,连我李敖自己,恐怕也都我“大头”不如我“小头”有远见呢!鼓应老友,真深知我“小头”者,在这一点上,他真是先知呢!不过,我靠女儿去美国,又何必呢?我三姊早就在不告知我前提下,替我申请成功移民名额,美国在台协会一再催我不要失掉机会,我理都不理。——我要以中国人身分死在台湾,此志不移了。在小文成长过程里,我正坐牢,她被我妈妈溺爱、又加上在美国学校学到不少坏习惯,最喜奢华,所以不无“世纪末”的问题,近年在我金钱攻势下“折节读书”得到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硕士。我妈妈生在1909年,今已“米寿”之年,眼看九十了。她本来跟我住,现住加拿大我弟弟家。我在1991年1月4日写信给在昆明的大姊,有这样的话:
老太自昆明返台北,大有白居易“新丰折臂翁”诗中“从兹始免征云南”之慨!本来是“应做云南望乡鬼”的,如今重走台北敦化南路红砖之上,意气风发,不似八十老妇。两个月前,我的四个朋友,都在一月之间,死了八十老娘,我笑谓老太:“别人的妈跟你同岁,都死了,你有何感想?”老太笑答曰:“我身体好得很呢!我跟你一起死!”
老太太的风趣,由此可见。
在李敖回忆录这最后一章,我故意写得很随性,信笔所之,像个老去人儿在话家常,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别有倚卖之趣。既然行云流水般地写这部回忆录,我想随性谈谈我“性之所至”的事。我小学四年级十岁以后,因为看到北新书局健康的性生活一书,就发现了手淫之乐。这个习惯,跟随我五十多年,直到今天。“手淫”两字对我说来,其实不符实际,因为我不用手久矣。我精选美女图片,虚拟实境,顾而乐之;穷极视想之欲,意而淫之。因为美女图片愈选愈是极品、愈是上选,所以去实际上的女人愈远,实际上的女人其实极少符合我那十分挑剔的审美标准,因为她们缺点太多。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对的,因为马路上颜如玉的毕竟太少了。而符合高标准的,多在书中。这也就是我愈老愈难被实际女人迷住的原因。——平面的美女,我可见得太多了;实际上的,反倒不够看了。我偏好“意淫”如此,人或以幻相讥,但我看来,幻其实也未尝不真,是真的另一面。相对的,真之为物,也并不与幻相对,它其实也未尝不幻,是幻的另一面。1982年1月25日,我出狱前十六天,独坐牢徒四壁的囚室中,首写真与幻一诗,表达此义:
人说幻是幻,
我说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应与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里失其幻,
岂能现肉身?
肉身士。不现,
何来两相亲?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体,
絮果即兰因。
这诗的立论是很明显的,我认为真幻一体,但是幻是更根本的。这种根本,并不是笛卡儿“我思想,所以我存在”那种,而是真是存在的,但只有根之以幻才成;而幻的存在,也要附之以真才成。这种关系,有点玄妙,但在第一流的爱情里,我们便可看到它的相成。没有幻的爱情,其实是一种假的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你追求的纯是真的一面,你将发现真只是缺憾、现实与索然,并且变化不居。逃离这种情境的方法只有“意淫”、“精神恋爱”“限时分手”此外别无他途。
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但是我辈中人,钟情之事,却每入魔障、误入歧途。魔障与歧途之尤者,就是把爱情搅成痛苦之事,这是最要不得的。其实,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掺进别的,尤其不该掺进痛苦。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有的人恐惧爱情带给他的痛苦,因而逃避爱情“且喜无情成解脱”其实“无情”并不能真的“解脱,即使有所“解脱”也不算本领,只能算是头埋沙中的鸵鸟。真正此中高手,不是“无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只是高手在处理爱情态度上,非常洒脱,得固欣然,失亦可喜;来既欢迎,去也欢送,甚至洒脱得送玫瑰花以为欢送,这种与女人推移、而不滞于尤物的洒脱,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洒脱的一个重要关键是:高手处理爱情,并不以做到极致为极致。如果情况只适合“少食多餐”、“蜻蜒点水”、“似有若无”“虎头蛇尾”、“迷离惚恍”、“可望而不可即”也就戛然而止。这种戛然而止的态度,也是一种极高明的爱情境界。1974年,我在牢中有一首诗——“只爱一点点”最能表达出高手的基本态度: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在这首诗中,我用类似“登徒子”的玩世态度,洒脱地处理了爱情的乱丝。我相信,爱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应该只占一个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也不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乐,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的。只在快乐上有远近深浅,绝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来,这才是最该有的“智者之爱”我认为,人生中糟糕的一件事,是把爱情的比例占得太多;更糟糕的是,其中又把哭哭啼啼难过痛苦的爱情占了极大的百分比,这是绝对病态的。但是,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小说之所写、电视之所播泛滥所及,人人所受的“爱情教育”与“爱情宣传”却全是比例极大、方向极错的误导,这岂不好笑?五十年来,我自己“性之所至”虽经历过不少“拜伦式的不快乐”但我终能脱困而出,变成了大情圣。1984年1月5日,我有把她放在遥远一诗,颇能道出我的高明:
爱是一种方法,
方法就是暂停。
把她放在遥远,
享受一片空灵。
爱是一种技巧,
技巧就是不浓。
把她放在遥远,
制造一片朦胧。
爱是一种余味,
余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遥远,
绝不魂牵梦萦。
爱是一种无为,
无为就是永恒。
永恒不见落叶,
只见两片浮萍。
乍看起来,这种乍有还无式的玩世式爱情是不够认真的。其实,如果真正认得爱情之真,就会彻悟;原来真正的情之至者,就在波澜起落,了无凿痕,含情而来,带笑而去,人生至此,方足以语爱情。如今,我已老去,罗曼蒂克的生涯,对我应已远离。如果时光倒流、青春可再,我想在“性之所至”方面,我会表现得更好一点。一生曾有过五次青楼情孽的纪录,但肌肤之亲以外,长入我梦的往往只是跟我有几面之交的女孩子,民生报的徐开尘就是一例。我喜欢造型清秀不俗别具风华的女人,极少喜欢像电脑造出来的美女,凯瑟琳丹妮芙的前夫——导演罗杰华汀说他碰到拉蔻儿薇芝会阳痿,其言老到,足以风世矣。
今年2月14晚,在邓维桢家吃饭。许信良问我:“你到底如何在台湾定位你自己?”我答道:“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一个错误的地方。”陈文茜在旁闻而大笑,其实她不该大笑,而该苦笑。我的人生未尝不是一场悲剧,可是我尽量把它演成喜剧,并且愈演愈变成独幕剧与独白戏。我的悲剧是总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义的、狂飚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与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这种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话,还得有赖于环境与同志的配合,而20世纪的今天台湾,却显然奇缺这种环境与这种同志。环境对于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温度愈冷;同志对于我,活像三轮追汽车,愈追距离愈长。虽然如此,我自己却奋然前进,继续升高与加速,我不在乎做悲剧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剧。
因为我自己要做有力量的好人——“善霸”所以被我“整”的对象,不分中外、不分老少、不论省籍、不论生死,凡是被锁定的,就难逃吾网恢恢。我最拿手的本领是口诛笔伐,不论动口动手,都出之以一针见血的犀利表达,造化之妙,臻于极境。但造化之中,却充满机智与喜感,例如我骂国民党,用的是这样表达:
国民党把“经济问题,政治解决”(如包庇财阀是也);“政治问题,法律解决”(如以法律绳异己是也);“法律问题,经济解决”(如法官收红包是也)。国民党总是不能格守本位。这样用短短二十四个字,写尽国民党的形态,何等机智,何等喜感!
又如:
国民党对大陆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陆”;对台湾力所有途而淫之,正是“手淫台湾”一切政治上的波谲云诡,一经此八字分析,立刻全无剩义、真相大白矣!
这样用短短八个字,写尽国民党的心态,又何等机智,何等喜感!从二十四个字写形态,到八个字写心态,一经落笔,立刻单刀直入,一目了然。这种本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除了骂国民党以外,骂蒋家我更拿手。蒋孝武死后,报上说他生前如何与私生兄弟章孝严联络云云,我感而提笔“特撰挽联”全联是:
先死后死、祖孙一脉、端赖介石开xx道;
婚生私生、兄弟串连、全靠经国动xx巴。
从中文技巧看,任何中国人都写不出来,这种本领,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我十四岁来台湾,转眼四十八年,拜蒋家王朝列管之赐,始终未能出境;近年蒋家王朝人亡政息,我也忽焉老矣,也懒得出境了,大概此生将老死于斯。当年傅斯年为台湾人题字,有道是“归骨于田横之岛”我住台湾四十八年,并未见到田横式豪杰,台湾也自非田横之岛。但是,傅斯年的溢美,对我本人仿佛倒是写真。只是今日田横,也合该只做“个体户”、“单干户”自己去田去横,没人要跟你玩命。所以,今日田横可以五百年内雄踞文坛,但是,要五百义人与你同生共死,则是生错了时代,也弄错了地方。
我在台湾,本是时代与地方的交错,既然阴错阳差的浮海而至,也就随缘入化的凌云而活。对大陆,我并没有乡愁;对台湾,我也不曾寄旅。台湾只是我的工作所在,它是我的战场,但却不是我的敌人。台湾还不够格是我的敌人,它太小了。虽然我也以东方朔“恐朱儒”的玩世与愤世,跟这个岛周旋,跟这个岛上的恶政与小人周旋。但是,基本上与心境上,我只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而已,我真正的心,在遥远的所在,那种遥远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正因为有那种时空上的遥远,我素来讨厌中国人轻易乡愁的情绪,我早就说乡愁观念的基本成因,一个是农业社会的安土重迁;一个是古代交通的不发达、通讯的不方便。这些因素,在我们现代化以后,都不存在了或减少了,所以乡愁二字也就愈来愈没意义。古人的诗里有“却恐他乡胜故乡”、“此心安处即为乡”的境界;有“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何处不青山”的境界,可见古人也不无提升起来的水准。台湾是我成长之地,我对台湾当然有一种浓厚的感情,但在地缘上和政情上,我却深知我是“真正大陆型的知识分子”我不喜欢台湾。但是,大陆对我说来,也是“江湖寥落尔安归”的局面,我喜欢多少大陆,也是可疑的。
十五年前我就写道:“不上台湾出了个李敖,而是中国出了个李敖。李敖是真正大陆型的知识分子,虽然我像拿破仑一样的在厄尔巴岛上、在圣赫勒拿岛上,但我总归是大陆型的人。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归骨于昆仑之西。”十二年前,我引申此意,又写道:“我是归骨于昆仑之西,而不是东,我的真正大陆故乡其实在昆仑之东。但昆仑之西是大陆的根、大陆的动脉,虽然那个根、那个动脉,已经一片浩瀚。荒凉与死寂。我最佩服唐三藏西天取经,他偷渡出关,直奔昆仑之西,面对一片浩瀚、荒凉与死寂,在这种气氛里孤军奋斗,真是中国第一豪杰。”
生错了时代、弄错了地方,使我这西天取经的人物,沦落成东海布道,并区布得天怒人怨。但是,我还是中国第一豪杰,我一点也不怀忧丧志。
王安石的一首题作梦的诗,我最喜欢:“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译成白话是:“人生如梦,有什么好追求的呢?什么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我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台湾对我说来,是一个诗人康明斯嗜痴下的小写字母,不论怎么放大,限于格局,也是小写;但在因寄所托之中,亦聊以放浪形骸,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本李敖回忆录“诙达多端”、“朔皆敖弄”纵平阳之虎,犹欺犬也。台湾何幸,有李敖俯仰于斯,且得其冷眼,以匹夫灵气疝气,钟山川且泽及女子小人。噫!微斯人,岛与谁归?
1997年3月31日,去国泰医院给名医黄清水开疝气的清早,在台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