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后期的一九四四年,史家陈寅恪在成都作了一首叫闻道的七言律诗:
闻道飞车十万程,蓬莱恩怨未分明。
玉颜自古关与废,金钿何曾足重轻。
白日黄鸡迟暮感,青天碧海别离情。
长安不见佳期远,惆怅陈鸿说华清。
闻道,翻成白话,就是“听说”听说了什么呢?经吴宓(雨僧)一注,始大白于世。吴宓说:“时蒋公别有所爱,于是宋美龄夫人二度飞往美国,此咏其事。”吴宓还唱和了一首:
云路迢遥是昔程,重来形势判幽明。
星驰俊彩金球仰,日落余光片羽轻。
怨敌狰狞同快意,家门宠贵自伤情。
玉环虽死君恩在,补恨犹能到上清。
陈、吴两公听说蒋氏夫妇感情不睦,宋美龄再度远赴美国,不禁兴感,大作起诗来。(文化神州共命人,历史月刊第七十一期,页五十七至六十一)从唱和的诗里看来,他们显然认为感情不睦,总是男人有了外遇,何况这个男人等同皇帝,因而陈诗中有金钿何足轻重之句,吴诗更哀怨宋美龄的命运还不如杨贵妃,因为唐明皇似比蒋介石更重恩情。这种想当然耳,绝不止于陈、吴二人。传闻就是如此,中国仍是大男人主义的社会,丈夫休妻,时有所闻,妻子休夫,谈何容易?选
不过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山城重庆的街头巷尾,议论不息,甚至惊动了美国使馆,政治参赞谢伟思(johnservice)还给华盛顿国务院打了报告,略谓重庆到处流传蒋氏家务纠纷,而言人人殊,然至少可以肯定蒋、宋婚姻的确出了麻烦。“有那么多的烟,必然有火。”(thereissomuchsmoke,itwouldseemthattheremustbesomefire.)谢伟思说,有关政府领导人间的绯闻,本来与政治无关,但中国现状,蒋宋两大家族如果闹翻,将导致整个朝代的分裂。接着有大特写:
夫人有一天进入委员长的卧室,发现床底下有一对高跟鞋,气得扔出窗外,正中一个卫兵的头委员长有一度四天不见客,因为夫人吵架时用花瓶掷伤了他的头部。(eshericked。;lostchanceinchina,theworldwariidispatchesofjohnservice,p.95,93-94)
说蒋介石有外遇,总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才能证实,但找不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写宋家王朝的西格雷夫(sterlingseagrave),说什么姚氏、陈氏,又说此时“陈洁如小姐秘密回到中国”云云(thesoongdynasty,p.379),根本是无知乱道。事实上,那个女人乃至那些个女人是有的,但名字则已失传,其中有护士、有特务头子戴笠经手的女同胞,只是宋美龄抓不到而已。
其实蒋介石基于利害,是很敬重宋美龄的,不仅是孔、宋家族的实力,更因宋女会说一口流利道地的英语。蒋介石曾向侍从室的唐纵说:“在现今之世,不善英文,不能立足。”(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三一)他能不敬重颇“善英文”的老婆吗?更何况宋美龄二度赴美之前不久,刚陪他出席风光的开罗会议回来。在开罗会议上,他不会不感到不可一日无此妻。再说,他年轻时在上海滩固然是花天酒地,但是自从得了梅毒以及与陈洁如结婚后,在生活上已戒酒戒嫖,大为收敛。他遗弃陈洁如、娶了宋美龄,主要是政治考量,并非为美色所惑。在一九四年,宋美龄的政治价值,对他来说,到达巅峰,他岂敢在宋后头上动土?
所以我们必须摆脱大男人的思路,不要总以为男人遗弃女人。在古代,皇帝别有所爱,天经地义,然而在现代,皇后未尝不可移情别恋。蒋宋婚姻关系不睦,也应该从宋美龄的性路历程上去着眼。
吴宓说“宋美龄夫人二度飞往美国”应该从第一度说起的。那一度的缘起是由于威尔基访华。温德尔威尔基(delllewiswillkie)是当时美国政坛上的一位怪杰,一八九二年出生于印第安那安州,律师出身。他崛起政坛,不循常轨,却得到许多美国人民的欣赏与支持。一九四年,他成为美国总统共和党的候选人,与竞选第三任的民主党候选人罗斯福(franklind.roosevelt)大抢总统宝座。当时威尔基声势极大,大到他自己都自信到甚至不必做竞选活动,就可进入白宫的程度。在竞选过程中,他甚至极诚实、极有风度的不讳言他赞同对手罗斯福的某些改革方案与外交政策,这样增他人声势、减自己威风的干法,可真千古罕见。最后,他得了两千两百万票,仅以五百万票少数差距,败给罗斯福。
威尔基为人豪侠热诚,他本是民主党员,在一九三年中期,改属共和党。早在他做民主党员时,罗斯福就非常喜欢他,说要请他做国务卿。后来虽成了罗斯福政敌,但罗斯福对他的好感不减。罗斯福说他绝不忽视曾有两千两百多万美国人支持的这位优秀政治家,因此,委请威尔基做他非官方的代表,飞访世界各地。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威尔基搭乘四引擎轰炸机起飞,四十九天后(十月十四日)回国,他写了天下一家(oneworld)一书,卖了一百万册,宣扬他的理想与游程。
在天下一家中,威尔基以一连四章的大量篇幅,写他在中国的经历。蒋介石派了两个亲信,新闻局副局长董显光和朱绍良将军,到迪化迎接并陪伴全程。到达重庆前,全城已整修一新:到达时,重庆张灯结彩,万人空巷。他自写被欢迎的盛况如下:
我是下午傍晚时分在一个离城几英里远的飞机场到达重庆的。我们的汽车还没有进城,人们早已排列在街道的两边了。在我们到达城中心以前,群众已挤满了店铺前面的人行道。男女成人和儿童,长鬓的绅士,有的戴着呢帽、有的戴瓜皮帽,挑夫、走卒、学生、抱着孩子的母亲,衣着有的讲究、有的褴褛——他们在我们车子缓缓驶向下榻的宾馆途中十一英里的道上,挤得人山人海,他们在扬子江的对岸鹄候着。在重庆所有的山坡上——重庆一定是世界上最多山的城市——他们站在那里,笑,欢呼着,挥动着小小的纸制的美国和中国的国旗。
任何一个参加过美国总统竞选运动的人,对于群众是习以为常的。但对这样的群众却不如此。我可以暗中依我所愿地减低他们的意义,但没有用处。人民挥动着的纸国旗是大小一律的,暗示出来那位殷勤而富于想象的重庆市长吴国桢博士在这个盛大欢迎的设计中曾参与其事。很明显的,并不是所有这些人民,其中有许多敝衣跣足的人,对于我是谁或者我为什么到那里,都具有明白观念。我还向我自己说,那每个街头巷尾喧阗不绝的爆竹,竟不过是陈旧的中国人的热情表现。
但是,尽管我这样努力减低它的意义,这个景象却深深感动了我。我在我所注视的面孔上,没有一点人为的或虚构的成分。他们看我是美国的一个代表以及友谊和即将到来的援助的一个具体希望的代表。那是一个群众善意的表现,而且它是人民中和情感中的单纯力量的动人表现,这个力量也就是中国民族最伟大的富源。(oneworld,p.127—128)
威尔基是个长得高大而精力充沛的人,这年正好五十岁,来日的政治前途非比寻常。罗斯福已干了三任,下一任总统很可能就是他。他备受欢迎,自在意中;国民党官方更声称,他是上一个世纪退休总统格兰特(uiyssess.grant)访华以后,层次最高的美国访客,对他的巴结,施出浑身解数,硬是要得。在蒋介石十月三日欢迎美国总统代表威尔基氏致词中,有这样的高帽:
吾人从威尔基先生之言论中,熟知其对于日寇所久蓄扰乱世界之野心与中国艰苦抗战之价值,有深切之理解,尤其对于吾国抗战建国之理想,有精到之认识,而其领导美国社会致力援华运动之热诚与成就,更使我立国精神共同之中、美两大民族,增加感情上之密切联系。威尔基先生此来,将亲见日寇五年余来在中国残暴破坏之遗迹,将亲见我中国军民坚忍不拔始终乐观之信心与决心,将亲见我中国在如何艰难状况下,努力于充实战斗力量与复兴建设工作,将亲见中国军民如何为实现共同目标、争取共同胜利而奋斗;并将使吾国人民更深切了解美国政府与人民对于战时工作一致努力之实况而益加奋勉。(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一),页七五二)
这个热情有余、警觉不够的傻大个,很容易被迷汤灌住,被蒋、宋、孔团团包围。他不住美国使馆,而住宋子文的豪华住宅,令美国大使高斯(clarencee.gauss)大不以为然。宋家三姊妹,他都见到了,而只在宋家的餐会上,得见周恩来二面。他冷落蒋介石不喜欢的史迪威,而亲近蒋介石所喜欢的陈纳德。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蒋氏夫妇特具好感,当然不在话下。他与蒋氏夫妇有许多次单独的早餐、午酌、晚宴,回忆说:
有一个黄昏,我们开车到蒋氏在长江悬崖上的别墅,小董(显光)也在。我们坐在木屋前的大凉台上,远眺重庆的山麓,下瞰长江,见到若干小舟在激流中行进,运载中国乡下人及其产品到下游市场。那日重庆酷热,然而在此凉风习习,甚是清爽。当我与委员长谈话时,蒋夫人为我们沏茶,并与小董轮流为我们当译员。(oneworld,p.130)
交谈好几个小时后,他特别提到蒋夫人的温柔体贴:
蒋夫人一直为我们翻译,最后她以令人愉快而坚定的女性权威说:“已经十点钟了,你们男人还没有吃些什么,来?选我们必须要开车进城,至少找些吃的,你们的话以后再谈?选”(oneworld,p.132)
威尔基说,他在重庆六天,无时不与蒋介石晤谈,这些晤谈必定有“舌人”(舌妇?)宋美龄在场。他对两人的印象都好极了。他说委员长作为一个人以及一个领袖,比传奇性的形象更加高大。他特异地寡言(大概都被宋美龄抢着说了,老蒋不会英语也是障碍),而说话时又“细声文气”(soft-spoken)(大异于骂“娘西匹”的神态)。“当他不穿军装,换上中式长衫,几乎像一个僧侣学者(或因蛋头之故),不像一个政治领袖。”又说:“他显然很能听别人的意见,习于采集众智。”(才不显然呢?选)又说:“当他同意你的时候,他会点头,不断轻声说好好,暗示对你的敬意,使你毫无防备,多少会被他争取过去?选”(oneworld,p.133)
威尔基也见了林森、陈立夫、王世杰、吴国桢等国民党大员。一笔带过之后,他说他在华府就认识了宋子文,知道他有三个姊妹,接着说:
有一次孔祥熙在他家的草坪上举行晚宴,我坐在首席,位于蒋夫人与孙夫人之间。我们谈兴甚浓,我至感愉快。两位女士都能说精美的英语,富内容而又具机智。晚饭吃过之后,蒋夫人挽着我的手臂说:“我要你见见我另外一个姊姊,她因神经痛,不能到户外赴宴。”(oneworld,p.139—141)
于是威尔基与宋氏二姊妹在室内大聊特聊起来,高兴得忘了时间与户外的其他客人。大约到晚上十一点,孔祥熙进来,轻责蒋夫人与威尔基宴会散了,都还未回席,然而老孔也坐下来加入龙门阵。威尔基特别指出,他们三人都能聊,而宋美龄的谈锋最健。最后,即将分手之前,宋美龄向孔祥熙夫妇说,昨天吃晚饭时,威尔基建议她应该去美国做亲善访问。孔氏夫妇把眼光移向威尔基,威尔基答称是,是那样建议的。当孔祥熙进一步追问时,威尔基发了一大篇高论,大加赞扬宋美龄。他说美国人亟须了解亚洲与中国,中国方面有头脑、有说服力以及有道德力量的人,应帮助教育美国人。他认为夫人将是最完美的大使,她有极大的能力,会在美国产生极有效的影响力。他深信,凭她的“机智、魔力、一颗大度而体贴的心、高雅美丽的举止与外表,以及炽烈的信念,她正是我们需要的访客”(oneworld,p。139—141)
从以上威尔基许多大特写中可知,他对蒋氏夫妇印象好得像阿丽丝的梦境。他对宋美龄的爱慕,更是溢于言表。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宋美龄对他的兴趣也很大,除了政治上的需求外,也有个人的吸引力。宋美龄美媚多姿,威尔基高大热情,二人言语又畅通无阻,心倾相慕,实不足为奇。
有两个报人陪伴威尔基这一次的游行访问,一个是迈克考尔斯(gardner?眼ke?演cowles,jr.),是美国出版界大亨、展望(look)杂志创办人。另一个是约瑟夫伯恩斯(josephbarnes),是极有经验的外国事务记者与编辑。威尔基认为他们二位是他最佳的游伴。其中迈克考尔斯在四十三年以后(一九八五年)出版了一部书,叫迈克回顾(kelooksback),书中写出了威尔基不敢写出的大特写,细腻逼真,值得把这一段别开生面的中美“感情上的密切联系”登录于下:
我们旅程的下一站是中国。宋子文——蒋介石夫人的哥哥的那栋现代化豪华巨宅,是我们在重庆六天的总部。
六天的活动相当紧凑,有威尔基和蒋介石委员长——国民政府领导人之间的数次长谈,有政府官员的拜会活动,还有委员长和夫人每晚的酒宴。其中,夫人的仪态和风度,令我和温德尔两人都感到心神荡漾。
有一晚在重庆,委员长为我们设了个盛大的招待会。在一些欢迎的致词之后,委员长、夫人和威尔基形成了一个接待组。大约一小时后,正当我与宾客打成一片时,一位中国副官告诉我,温德尔找我。
我找到威尔基,他小声告诉我,他和夫人将在几分钟之后消失,我将代替他的地位,尽最大的努力为他们做掩护。当然,十分钟之后,他们离开了。
我像站岗似的钉在委员长旁边。每当我感到他的注意力开始游荡时,就立刻慌乱地提出一连串有关中国的问题。如此这般一小时后,他突然拍掌传唤副手,准备离开。我随后也由我的副手送返宋家。
我不知道温德尔和夫人去了哪里,我开始担心。晚餐过后不久,中庭传来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委员长盛怒狂奔而入。伴随他的三名随身侍卫,每人都带了把自动步枪。委员长压制住他的愤怒,冷漠地朝我一鞠躬,我回了礼。
“威尔基在哪儿?”礼仪结束后他问。
“我不知道,他不在家。”
“威尔基在哪儿?”他再次询问。
“我向你保证,委员长。他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在哪里。”
我和侍卫们尾随其后,委员长穿遍了整栋房子。他检查每个房间,探头床底,遍开橱柜。最后,他对两个人的确不在屋里的事实感到满意后,一个道别的字都没扔下就走了。
我真的害怕了,我见到温德尔站在一排射击手前的幻影。由于无法入眠,我起身独饮,预想着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清晨四点,出现了一个快活的威尔基,自傲如刚与女友共度一夜美好之后的大学生。一幕幕地叙述完发生在他和夫人之间的事后,他愉快地表示已邀请夫人同返华盛顿。我怒不可遏地说:“温德尔,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
我列举一切的理由来反对他这个疯狂的念头。我完全同意蒋夫人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聪明和性感的女人之一,我也了解他们彼此之间巨大的吸引力,但是在重庆的报业圈已经有够多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了。我说:“你在这里代表了美国总统,你还希望一九四四年能再度被提名,希望竞选下届总统。”我还表示届时他的太太和儿子可能会到机场接他,夫人的出现将造成相当尴尬的场面。威尔基听了气得跺脚离去。当时我已经非常疲倦,于是倒头便睡。
我八点醒来时,威尔基已在用早餐,我们各吃各的,半句话没说。九点钟他有一个演讲。正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他转身对我说:“迈克,我要你去见夫人,告诉她她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华盛顿。”
“哪里可以找到她?”我问。他腼腆地说:“在市中心妇幼医院的顶层,她有一个公寓。那是她引以为傲的慈善机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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