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乘兴挥毫一笔外,便不能再深入,或因深入而浅出。中国知识分子是集体失败的,集体铸造了历史的纵线失败。我常常想:一部儒林外史的部分好题材,在任何二流三流的西方文人手里,都不曾有吴敬样那样糟糕的处理、那样可怕的结构,而吴敬棒已算得上是我们中国文学史上的特级文豪。中国摇笔杆的真失败!在这种纵线的失败中,中国人了解中国,已经很难从知识分子的文字障中得到满足,知识分子败北之日,就是愚夫愚妇“罗通扫北”之时。当愚夫愚妇装了满脑袋的孟姜女、包龙图。木兰从军、三娘教子、游龙戏凤、九命奇冤的时候,他们对中国的了解,也就真够瞧的了!
中国知识分子文章不行的背景是他们读书不化、头脑不清。在知识分子中很难找到明白人。偶尔也有清光一闪,留下一句,可是你刚要鼓掌,下面一句就冒出混话,立刻把你的兴致扫光。因为读书不化头脑不清,常常发现他们争不该争的,又不争该争的。以宋朝的一场闹剧为例。八百年前,宋朝六宗没有儿子,绝了后,新皇帝宋英宗做了皇上。英宗是仁宗堂兄淮王的儿子,他接了仁宗的香火,对他亲生爸爸该怎么叫,竟引起天下大乱。首先,骑墙派知识分子王连不敢发表意见,右派知识分子司马光表示,根据传统文化,该叫亲生爸爸做伯父,原因是,英宗由宗法制度的老二一支,入继老大一支,必须不叫亲生爸爸做爸爸,而该叫法定爸爸即仁宗做爸爸。这种见解,左派知识分子欧阳修反对,他也根据传统文化,认为没有消灭父母之名的道理,所以,六宗不是爸爸,而准王(原来的爸爸)才是爸爸。于是展开混战,从皇帝妈妈以下,全部引用传统文化,大打起来。严重到司马光派的知识分子贾黯留下遗嘱,要求皇上一定得叫原来的爸爸做伯父,不然他死不瞑目。另一个知识分子蔡伉,也向皇上大声疾呼,声泪俱下的表示,天下兴亡,就在这~叫。后来司马光派请求皇上杀欧阳修派,皇上不肯杀,并且违反了司马光派的传统文化,仍叫原来的爸爸做爸爸。司马光派吵着,并且宣布“理难并立”、“家居待罪”最后闹得双方都赌气要求皇上贬自己,满朝乌烟瘴气。第一流的知识分子不把精神用来解决小人、解救小民、解放小脚,却用来争所不该争的,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混、糊涂。笨。
别以为上面举的叫爸爸例子,只是一时一地的现象,才不呢!明朝世宗时候的“大礼议”、神宗时候的“挺击案”、光宗时候的“红九案”、贵宗时候的“移宫案”以至汉学宋学之争、今文古文之争、孔庙配享之争、保教尊孔之争没有一件不是认错目标浪费口舌的小题大做,没有一件不是暴殇文字的丧心病狂。
在这些无聊的纠缠以外,中国知识分子把多余的精神用来逃避现实,他们美其名曰研究学术,其实只是另一种玩物丧志。十六八世纪的大思想家李恭,早就为这种现象做了归纳和预言:
(知识分子)于扶危定倾,大经大法,则拱手张目投其柄于武人俗士,当明李世,朝届无一可倚之人,(知识分子)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卒至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
这种现象的结果是,思想上的失败,导致了他们品格上的失败,他们一方面诸善莫做,一方面扶同为恶而不自知。于是“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的时候,再做什么,都太晚了!
中国知识分子缺乏一种重要的品质,就是“特立独行”缺乏特立独行,自然就生出知识分子的两大方面的失败。结果变得甲跟己没有什么不同,丙和丁没有什么两样,大家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狗屁、拍一样的马屁。甲乙丙丁之间,至多只在面目上有点小异,在全没个性与特性上,却根本大同。表面上看,司马光型和欧阳修型不同,其实从基本模式上看,两个小老头完全~样。他们争的,都是传统文化的解释权,看谁解释得好,使孔夫于和当今圣上高兴。打开司马文正集和做阳文忠集,一对照,就看出他们竟那么像,像得你可以叫司马“修”叫欧阳“光”他们都是在传统板眼里一板一眼的顺民,他们两眼必恭必敬地向上看,一点也不敢荒腔走板。中国传统最不允许荒腔走板。中国社会虽然没效率,但对收拾板眼不合的天才与志士,却奇效如神,很会封杀。这种封杀,先天就致特立独行的人于死命。这种人,绝大多数都要早天;侥幸不早夭的,最后也难逃浩劫。伟大的明朝先知李卓吾(赘),七十六岁还要死在牢里,就是最杀气腾腾的例证棗他们走的路,都是到烈士之路。
所以,理论上,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很难存在,存在也很难长大,长大也很难茁壮,茁壮也很难持久,持久也很难善终。那么,这些人怎么办呢?这些人想出一个办法,就是隐居。中国第一部正史(史记)作者司马迁,这个特立独行的人,在牢里有一段悲惨生涯棗被割掉生殖器;中国第二部正史(汉书徘者班固,这个特立独行的人,曾两次入狱,第一次靠他弟弟班超的面子脱罪,第二次以涉嫌叛乱死在牢里;中国第三部正史(后汉书徘业范晔,这个特立独行的人,也以叛乱罪下狱,同他一个弟弟四个儿子,一起横尸法场。范晔看出来特立独行的下场,在他的书里,他特别为特立独行的人,列了专传,就是(后汉书)里的“独行传”和“逸民传”这种传记,变成传统,到晋书)中变成“隐逸传”齐书中变成“高途传”(梁书)中变成“处士传”魏书)中变成“逸士传”南史以后都叫“隐逸传”但这种形式的特立独行者,他们只是山林人物、只是不合作主义者,至多只能在品格上特立独行,在思想上还大有问题。换句话说,他们可惜都很笨。他们可能是特立独行的愚者、特立独行的贤者、特立独行的行者、特立独行的勇者、特立独行的作怪者,但很少是特立独行的智者。这些人在中国传统里比例极少,可说只有千万分之一。中国正史里为他们立专传,并不表示他们人多势众,只表示对他们致敬。当然,他们是消极的,消极的高蹈、消极的洁身自好、消极的不能做示众的烈士,只能做示范的隐士。但是,在乱世里,他们能自苦如此,能视富贵如浮云,能坚持信仰、坚持不同流合污,也就天大的不容易了!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有了剧变,群体的趋向愈来愈明显,效率也愈来愈“科学”古代人至多“天网恢恢”现代人却会“法网恢恢”古代人要表现特立独行,归去来兮以后,回家有将芜之田园,有欢迎之童仆,有寄傲之南窗,有盈搏之酒;现代人呢?什么都没有,只有管区警察。
但现代入中有一个例外,有一个“今之古人”就那是李敖。很多伪善的读者吃不消李敖喜欢捧李敖,所以李敖谦虚一次,用一次海外学人捧场的话,来描写这个例外。(大学杂志)登过这么一段棗
至于攻击传统文化的智识之士当中,倒有不少来自中国内地,足迹从未到过“西洋”对于中国文史典章之通晓远在他们那;戈.久“西学”之上。主张“打倒孔家店”的四川吴虞便是一个典型。台北的李敖,主张“全盘西化”那么坚决、那么彻底,然而他也从未出过洋,他对西方任何一国的语文未必娴熟流利,而他的中文已经卓然成家。更基本的,他那种指责当道(包括学术界的当道),横睨一世的精神,完全不是“西方式”的,完全出自一种高贵的中国“书生传统”近代愤激的中国智识之士以及若干受他们影响的外国学者,爱讲中国历史上的文字狱与思想箝制,命忽视了中国传统书生另有一种孤傲决绝的精神,在时与潮发表的那篇李敌之文,便表现了这股精神。
这是很教人赶快鼓掌的话。鼓掌以后,再看一遍,再鼓一次掌。
海外学人捧我有“一种高贵的中国‘书生传统”’,他说对了。我是喜欢搬弄传统的。从十四年前出版传统下的独白开始,到十四年后出版这本独白下的传统,就证明我对传统有传统。为什么要这么传统呢?因为要了解中国,就不能不弄清传统。
美国人向法国人开玩笑,说你们法国人老是自豪,可是,一数到你们爸爸的爸爸,就数不下去了,为什么?法国人私生子太多,一溯源,就找不到老爸爸了;法国人也向美国人回敬,说你们美国人也老是自豪,可是一数到你们爸爸的爸爸,也数不下去了,为什么?美国人历史太短,一溯源,也找不到老爸爸了。这个笑话,说明了解历史太短的国家,就不必受传统的罪,直接了解,就可一览无余。了解只有两百年历史的美国,固然要了解英国;但了解英国,只要精通北欧海盗史,就可以完工,绝不像了解中国这么麻烦。精神分析学家看病的时候,必须使病人回忆过去;思想家、批评家、哲学家、历史家面对中国这个庞然大物,也必须如此。中国是一个充满了万年、干年、百年、几十年和十几年大量传统的民族,春比南山。南山本是传统细壤所积,不了解钙层土(pedocals)和淋余土(pedalfers)的人,不了解土壤;不了解中国“钙层传统”和“淋余传统”的人,又怎么了解中国?
中国人不了解中国,中国人了解的中国只是“中国口号”;非中国人不了解中国,非中国人了解的中国只是“中国杂碎”他们都没工夫了解中国,也没有了解中国的功夫。在这种情形下,一个有着“高贵的中国‘书生传统”’的人,以“种豆南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情,写下这本中国入门书,它的意义棗不论是说出来的还是没说出来的棗自然就非比寻常。
这是真正的“中国功夫”这是李敖的“中国功夫”
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不喜欢知识分子,他的方法是“溺儒冠”棗一把将知识分子的帽子抓下来,当众朝帽子里撒尿;明朝的孤臣孽子郑成功,不要做知识分子,他的方法是“焚儒巾”棗跑到孔庙向孔夫子说:“各行其是!”当众把书生装烧了。这一溺一焚之间,真有学问。旧唐书)里有“救焚拯溺”的话,借用来写中国知识分子的惶恐心情,倒也好玩。中国知识分子最缺乏“溺儒冠”、“焚儒巾”的气魄,读书不化、头脑不清,到处叫爸爸。这本(独白下的传统),是一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奇书,它像溺儒冠焚儒巾一样的唾儒面。有了这样的奇书,中国受苦受难的人才气象万千、才光芒万丈。
这不是写给睑上有口水的人看的书。它的写法,打破了所有的格局与成例。我希望,所有受苦受难的人能看得懂又不看得困;我希望,他们通过这本书,来了解中国,也通过这本书,来了解自己。不论是贩夫走卒、不论是孤儿神女、不论是白日苦工或黑狱亡魂,他们都是受苦受难的中国人,他们是中国的生命,他们是真的中国。
一九七九年经年累月足不出户之日在台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