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就算我的桌子再活泼,自个儿蹦着跳着出去了,也得有个人给它开个门指个路吧,你们也真放得下心。"
木欣欣拉着她的衣袖,说:"不用找了,刚刚殷悦人来了。她看到你不在教室,就开始发脾气,找人把你的桌子搬走了,现在可能放火烧着呢。"
连笑颓然坐在椅子上,问:"她还干了什么?"
"她还在你的凳子上涂满了修正液。"
连笑挪一下屁股,摇摇头,说:"这个地方待不得,不知道何时她就拿着大刀杀进来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木欣欣看着手中的做了一半的题,踟躇了一下,还是跟连笑一起出去了。
她们一起走到湖边,木欣欣一路为连笑不平:"殷悦人怎么这样小心眼,选举输了就输了。从幼儿园抢板凳开始人们就在竞争,你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这个道理她还不明白?"
连笑苦笑道:"她不想明白她就不会明白。再说,我刚刚颁布了淘汰考试的新规定,只要是一实施,殷悦人铁定会被淘汰出学校。她不恨我才奇怪。"
木欣欣踟躇着说:"老实说,我也觉得你的这个规定没有道理,坑了别人不说,你又何必让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呢?你的成绩也没有好到可以高枕无忧。"
连笑忽然站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木欣欣说:"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呢。在你眼里,我一向是这样的吧,又任性又蠢笨,根本不配呆在格兰高中。一个校长当得更是莫名其妙。"
木欣欣把手搭上连笑的肩膀,急急地说:"我没有说你是作弊当了校长。"
连笑听了"作弊"两个字,只觉得异常刺耳,把她的手从木欣欣肩膀上拿开,不耐烦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又做白脸又做黑脸的?老实告诉你吧,全校人都有资格指责我作弊,只有你没有资格。"
木欣欣努力着还想挤出一点笑,但终于失败了,她低下头小声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连笑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呢。你一向是聪明的那个,惹人注意的那个,代表学生发言的那个,参选校长的一个。我在后面小丑一样摇旗呐喊,还以为自己是个功臣。你这副乐于助人的形象以后找别人衬托吧,我不是一辈子的配角!"
连笑知道自己状态神勇,可以再说个一天一夜,当看到木欣欣脸一阵红一阵白,滚下两行泪珠来,连笑知道自己可以住嘴了。
直至看不到木欣欣的背影,连笑才觉得膝盖一软,跌倒在湖边,这样愣愣地坐着,觉得自己不住地淌眼泪,一摸脸却是干的。
"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吗?"
连笑四下却看不到人,以为是土地神在说话,便把耳朵贴在地上听。
"笨蛋,我在这儿。"
连笑这才在湖里看到沐垂阳的倒影。他站在湖的另一边,人是仿古造的,瘦骨伶仃,拿着个杯子,里面装的多半是茶。背后是霉绿斑斓的老建筑,可风再大也不能把一点儿浓稠的绿吹到他身上。
连笑爬起来茫茫地想走到他那边,沐垂阳制止了她,说:
"不用过来,话我只说一遍。恭喜你正式众叛亲离了,你把唯一的盟友也赶走了。你以为可以不用连累她了吗?这是我看过最感人也最无谓的牺牲了。"
连笑说:"你什么都不明白,和我并肩作战是死路一条。至少我把她放到与我对抗的那个阵营里了,与我对抗,起码是安全的,不能受益总能保身吧?"
沐垂阳说:"你以为凭一个人能打得赢整个学校吗?"
他并不期待连笑的答案,因为他话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他看着茶杯中喝残的茶叶,轻声说:
"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鬼才想赢嘞,我生活美满,每天要唱三遍"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
连笑愤愤地把酒精灯点上。
虽然委屈是难免的了。刚刚获得的一点信任马上就变成仇恨,支持票变绑票。连笑的支持率降至历史上新低,要在小数点后找很久才能看到一个比零大的数字。
嗯是有点被孤立啦。像现在这样做实验也好,小组讨论也好,球类运动也好,没有一个人愿意和连笑搭档,连笑只要是硬扎一脚进去,大家马上就会作鸟兽状散开。体育课上考试仰卧起坐,连笑求遍了人也没有人肯帮她压住腿,老师发怒撂下狠话也没有用,老师只好找了个哑铃帮她压住,但老师忘了看它的重量,仰卧起坐做完了,连笑也基本残废了。
从此,连笑只要一听到老师拍手,欢快地说"现在同学们找到各自的拍档",就觉得脚背升起一阵钻心痛。
而且是经常发出孤独的感慨啦。
木欣欣和连笑处在冷战阶段。木欣欣收拾了书本坐在教室的角落,再不跟连笑同坐。连笑遇到什么不会做的题,还习惯看也不看就往旁边一摊,听到本子掉到地上的声音,才想到旁边的桌子已经被搬走了,也没有人闲闲地看一眼就报出答案。于是连笑只有发功运气,气沉丹田地静下心来做,这样下来,成绩竟然进步飞快,老师连连称赞。
在宿舍的时候也常避着,地方狭小,撞着了也只当撞了堵墙,互相连陌生人之间的礼仪都没有。连笑有时做了奇趣的梦,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想告诉木欣欣,但她早就梳洗躲出门了,连被子都叠得棱棱角角拒人千里之外,连笑就这样光着脚踩在早晨的白光上许久不能动。
看样子也没有和解的可能,有一次木欣欣走到连笑座位跟前,还没开口,连笑就红着眼圈说:"你在那边还好吗?终于要坐回来了。"
木欣欣瞪大了眼睛对她说:"同学,你让一下好吗?老师在窗口叫我。"
不过这些连笑都能承受,她的心头大患是殷悦人。殷悦人不是一个讲理的人,对"文明"的理解程度如同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宗教信仰是"暴力美学"。连笑相信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所以更忐忑惶骇,胆战心惊地听恐怖的跫音一步步逼近。
一天放学后,连笑回教室拿落下的东西,走到门口却发现里面传来万遂的声音:"你最好停止准备对付新校长的那套计划。"
回应的竟然是殷悦人的声音:"你冤枉我了。"
万遂厉声说:"不要再狡辩,我们至少在一起过,我了解你。我问你,这除了让你变得越来越讨厌之外,对你还有好处吗?"
连笑从门缝里又偷看了一下殷悦人的表情,发现她低眉顺眼得像个小媳妇一样,心中大喜。从此,殷悦人真的只找些小碴,扔掉连笑的作业本,砸破她的暖水瓶之类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杀伤力还在,并没有把连笑往死里整。
万遂没有说"连笑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要你全家好看"之类的男主角台词,所以连笑断定他对自己没有什么特殊感情,而且他那天怨恨的眼神她还没忘。
只是,自己到底搞砸了万遂什么计划呢?
旁边实验桌的两个人忽然吵了起来:
"我借你的实验报告该还给我了,你借了总有十分钟了吧?"
"再等等吧。"
债主急得要哭出来:"你全抄走了,考试时我怎么办?分数不是要比你低?"
另一位狰狞地说:"我还给你又有什么用?反正考完试你也要被淘汰的,你的实验报告就送给我吧。"
两人越吵越凶,老师过来劝架,劝得很没有艺术:"吵什么?这次淘汰考试又不一定考实验题。"
吵架的人举着酒精灯,阴森森地笑着问老师:"那考试题目是什么?"嘴里吹出来的气让酒精灯的火焰几乎烧到老师的脸上去。
人已经不像人了。
从来没有这样的啊!不过是这短短的几天里,格兰高中已经不是连笑向往的那个形象了,当然还是个幽娴贞静的淑女,但是她笼罩在紫黑色的阴影中,只有火烛跳跃的红光把面孔照得阴晴不定。
连笑才发现格兰高中每个学生身后都背着一个梦魇:成绩退步,家境不如人,小男女朋友不能长久。它们本来是嗜黑的动物,午夜梦回才会作祟,可从改革淘汰考试的制度那天起,它们暗金色的影子便从画布里凸现出来,取代了元神控制着躯体,时刻打着心理战,恶毒起来真让人生不如死:
"你多好,早早地出路都找好了,听说一经淘汰马上去"启智学校"是吧,多光荣多幸福啊,你到那儿肯定是前几名。我还得在格兰高中里苦熬着,真羡慕你呀,要写信给我啊——如果你还认得字的话。"
虚伪起来让人想打掉他一脸假笑:"昨天晚上又躲在衣柜里写了一晚上作业吧?有效果吗?物理好像还是没及格吧。没事儿,屡战屡败呗。"
这样的景象不过是让连笑屏住呼吸忍住,不看不听不想,挨不过就发两句鲁迅式的感慨。真正让她忍无可忍的是下午的事。
"谁在我的电脑里装了灰鸽子?"老师黑着脸问班里的同学,"我的电脑里有淘汰考试的试卷,哪个同学用这么下流的手段偷试卷?"
灰鸽子是一种木马程序,可以窃取电脑里的资料。同学们相互看看,都说没有。
老师叫起一个笑得格外贼头贼脑的同学:"你笑得这么可疑,是你装的吧?"
那人作举手投降状,说:"老师我天生长得就这样。再说我只准备了红外线传输答案用的pda,你别高估我了。"
老师问:"那是谁?"
他环视全班,随手往后一指:"是那哥俩。"
那对双胞胎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正自娱自乐地用铅笔和橡皮排演肥皂剧。
一样的有钱人也要分几等,双胞胎家里是开办农场的,不比经营电子产品的,是次等的有钱。兄弟俩都是一样的圆头圆脑,像是被画上五官的马铃薯。个性淳朴可爱,没有沾染纨绔子弟的味道。
记得他们刚来班里的时候,也尝试着融合,班里同学讲笑话很卖弄和恶俗,他们还得跟着同学一起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场的感觉,心里惴惴的,也累。他们索性疏远其他同学,自己跟自己玩儿,这样就算被人笑一场,至少是踏实的。
连笑不记得自己何时和他们亲近起来的,应该是又一个煎熬的课间。双胞胎其中的一个不声不响地在连笑的跟前撒下一桌子果冻,眨着眼睛示意连笑快吃,听到连笑咕噜一声吞掉了才乐呵呵地走开。
之后,他们经常主动招呼连笑,甚至允许她加入他们由各式文具领衔主演的,众星云集年度歌舞片巨献的拍摄工作中来。
连笑看着他们扑闪的像婴儿一样的睫毛,心里又高兴又同情:真是可怜的孩子,学校里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呢。
连笑不知道的是,他们虽然活在自己的动画小世界里,但双目清明,看不懂力的分解,却看得懂连笑被孤立被欺负的情势。
连笑喜欢着他们,看他们的眼神也带着善意,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兄弟俩感到许许多多不善意的目光,愕然抬头。
老师看他们圆月一样的光脸庞,说:"就是他们兄弟俩吗?看起来不像啊。"
指认的人因为心虚,反而更加理直气壮:"就是他们在你的电脑里装了灰鸽子,是他们是他们"重复几遍,就连自己也相信了,甚至被自己这种不畏强权、大义灭亲的精神感动了,所有的毒誓都发遍了笃定是哥俩窃取考卷。
老师也不得不相信,一手提着一个,把他们往教室外拎。
弟弟先哭喊出来:"电脑里怎么装得下鸽子,我不会老师你教教我"
哥哥咬紧了嘴唇也忍不住哭出来,喃喃地说:"不要开除我们。"
连笑不自觉地站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但嘴唇和牙齿似乎粘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有人扬声问老师:"这哥俩开除了以后,我们班淘汰名额就只剩下八个了吧?"
老师在教室门口,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班学生。同学们以为他默认了,齐声欢呼,一派欢欣鼓舞。
连笑总算找到了言语:"你们都疯了,好不容易有两个还正常的,你们还不允许,一定要把他们撵走。"
有人睨她一眼,问:"你是谁呀?管得宽。"
连笑梗着脖子响亮地说:"我是校长!"
她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又重复了一遍给自己听,说完,就飞奔出教室。
"哦!又少了一个!只剩下七个名额咯!"欢呼之声经久不息。
连笑径直闯进副校长的办公室,一掌拍在橡木桌子上:"我要你取消淘汰考试的制度!"
副校长被吓了一跳,眼睛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者何人,他说:"我记得说每个班多淘汰八个人的,是你吧?"
连笑说:"你恰恰错了,那个不是我,是有人陷害我,而且我还怀疑你就是那个陷害我的人嘞。"
副校长也拍桌子,声音比连笑那下响很多:"胡说!你有什么让我好假冒的?"
连笑赶紧安抚副校长说:"好了好了,不生气,我把你的名字从我的黑名单里划掉不就行了所以,命令不是我下的,我现在废除也不算言而无信。"
副校长揉揉眉心,说:"当我听到广播里播出你的决策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第一眼看错你了——以为你是个有魄力,有远见的人。结果我又错了,你唯一的特质只是不明事理。我告诉你,你现在代表了整个校长办公室,出了大岔子,承担责任的不只是你。"
连笑说:"意思就是,我一个人要担我们两个的责任,但权力在你一个人手上。"
副校长带着笑意说:"当初说要设一个学生校长只是管理学生的日常事务,没说学生校长还应该掌握多少权力。"
"所以,我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
所谓学生校长,根本就是个陷阱。
连笑一下子丧气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然大权在握,君临天下,能否有所作为只在于一念之间,现在发现根本求生无门。旁人看到她岂不会暗暗耻笑:"还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呢。"
她握着拳头,说:"正校长在哪?我要见她!"
只见副校长一怔,生硬地说:"她选出你后,就离开学校了,你见不着她了。"
连笑并没有多想,打趣道:"听说你一直想篡位,你不会把她杀了吧?"
副校长身形一震,说:"我刚才是不是没有把话说清楚?你任何权力都没有,连跟我说这种话的权力都没有。"
说完,就低头处理公文,有了逐客的意思。
连笑厚着脸皮又往前倾着身子,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取消淘汰考试的制度?"
副校长猛然盯着连笑,连笑拉紧衣襟在心里警惕地说:"除了做你孩子的后母,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副校长说:"好,如果整所高中没有一个人参加考试,所有人都交白卷的话,我就认输。"
连笑吃吃地笑道:"那简单,我发给他们每人一支隐形墨水笔就行了。"她看了眼副校长的脸色,发现他是认真的,低头闷声说,"这我怎么可能做到?"
她思量片刻,面孔发光地抬起头,说:"那就一言为定,如果没有一个学生答题的话,那么格兰高中从此之后再不淘汰任何一名学生!"
副校长头也不抬地说:"好。那你赶紧吧,考试明天就开始了。"
副校长猜到了连笑不会有什么聪明的办法,但他肯定没有预料到她的办法会如此的原始笨拙。
连笑顺着消防梯爬到楼顶的天台,嘴里叼着一卷卷成柱状的布条。学校为了防止学生自杀,封锁了所有到天台的正当途径,只有一条消防梯可以走。连笑辛苦地终于爬到顶层,累趴了,口水和汗水一起流下来。
天台的水泥地板粗糙而沁凉,但连笑只是不想动,匍匐地爬到天台的边缘,探出个头出去。这个位置虽然不算极高,但是视野好,可以鸟瞰到整个校园,尤其正对着人头攒动的操场。操场上最显眼的就是那个巨大横幅"万人签名弹劾新任学生校长"。连笑看了气得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决定开始实施她的计划。
连笑朝下面大声喊着:"同学们!都朝上看啊!我有话要说!"
三十分钟之后,连笑终于放弃了。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只有两个人朝上瞥了几眼,只听到乌拉乌拉的叫声和活蹦乱跳的身影,以为那是个疯傻姑娘,就不以为意地走开了。连笑已然唇焦口燥呼不得,只有使出杀手锏。
她拾起那卷布条。"刷"的一声朝下展开,条幅拍打着教学楼上的玻璃窗啪啪作响。连笑冒着高空凌厉的风伸出脑袋得意地看着条幅,却赫然发现自己把条幅挂反了,朝着人的那一面是没字儿的背面。连笑艰难地转动着手中圆柱形的木柄,想把条幅翻个面,结果手心一滑,就看到条幅连布带木棍,像个动作失误的跳水运动员一样一头栽倒在地上,还把一个经过教学楼的人打翻在地。
连笑赶紧在咒骂声中缩回,沮丧地抱膝埋头坐着。她最恨的并不是计划失败,而是恨自己不断地想着一句话,那句话是沐垂阳说的"你以为你一个人就可以打赢整个学校吗",她恨沐垂阳总是对的。
"喂,你应该用得上这个吧。"连笑视野里被强行塞进一个扩音器。
连笑抬起头,面前站着广播社的女孩,她把扩音器递给连笑,在连笑的注视下解释道:
"我看到你那天做条幅了,我看到上面写着"去他的淘汰考试"就知道那时冤枉你了。你记得我说过,如果你是向着学生这边的,我就挺你到底。"
"你说过吗?"
广播女孩咬着牙齿说:"那就是在心里说的。总之,今天有人给广播社报案,说有人要在天台自杀,让我们去报道,我想着肯定是你,就赶过来了。"
连笑心里的血液被加热沸腾而向上涌着,眼看着就要化成眼泪流出来,广播女孩急忙阻止:
"先干正事要紧。"
连笑转身,对着扩音器声嘶力竭地朝下面的同学喊道: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校长连笑"
然后就听到一排大雁飞过天空的声音,广播社女孩在后面暗自摇头:
"这个开场白真是烂。"
听到她的话之后,许许多多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跑来聚成一圈,仰头指着连笑破口大骂:"原来害我们快成为失学儿童的就是你!"
"你怎么不干脆从这儿跳下来啊!你看天多蓝云多白啊!"
还有愤怒的群众拾起身边的石头向上打。
连笑躲闪之际不忘抓紧了扩音器,说:"你们的愤怒我能理解。但我也很愤怒,因为那个所谓淘汰考试的新规定根本就不是我定的,我比你们还要冤哪。"
有人喊:"你这是不是贼喊捉贼啊?"
连笑举起手起誓道:"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我发誓,如果我不取消淘汰考试的话,我不用你们弹劾就自动辞职。哈!说到重点了!愿意跟我一起对抗这种变态制度的同学举手示意一下。"
有三两个人举了手,但大多数人都抱着臂站着,一脸狐疑地看着连笑。人群像涟漪一样一圈圈扩大,人群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得出不信任连笑的结论,原先举手的那几个人也把手缩了回去,骂声又渐起了。
连笑没有料到是这种情形,心都冷了。她索性放弃赢得大家的支持,一手叉着腰对人群骂回去:
"不过是一个淘汰考试,就把你们变得不人不鬼了!你们说什么竞争,比的不是能力,是谁的心理最黑暗,谁的中伤最狠毒,能多逼疯一个人就少一个对手。什么优胜劣汰全是混帐话,淘汰的不是劣的,是不相称的,是发出不同声音的,是还尚存个人特色的!而你们这些幸存者呢,都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孔,是近亲结婚危害的有力证明,你不吓人人自吓,试问你们有什么好得意的?"
连笑擦擦额上的一层汗:这下子彻底完蛋了。
底下那些人被骂之后,反而一个二个露出奇异的笑容,相互击掌欢呼。连笑错愕不已:对待新新人类原来要用这种说理方式啊。
有人喊:"如果我们想废除淘汰的制度该怎么办?"
连笑喜形于色,喊道:"只要明天的考试大家都交白卷就行了。大家看到操场中央那块弹劾我的横幅了吗?旁边蹲得像土猴的同学请帮个忙,把条幅翻个面对了,谢谢。凡是明天愿意不参加考试的同学,请都在上面签名!"
酒红色的夕阳下,连笑数着横幅上的签名。广播站的女孩儿担心地问:
"签名的人数够不够多?"
连笑笑着说:"人比我想象的多很多,明天肯定没问题。"
副校长无意中回头,看到连笑像张特大号的剪纸一样贴在他办公室窗户上,洋洋得意地朝里面吐舌头皱眉头地做鬼脸。他凶恶地回望她,然后站起身恨恨地拉上黑色窗帘,转回脸时换了一副和善的嘴脸。
他对桌子对面的人说:"从你进校开始,我就已经很关注你了。但是令我不理解——或者说失望的是:你为什么会跟连笑成为朋友?"
木欣欣捏紧座椅的皮质把手,别过脸说:"我跟她不是朋友。"
副校长愈发喜笑颜开,说:"那最好不过了。"
木欣欣诧异地问:"学校还要因为我为人孤僻难相处而奖励我?"
副校长解释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学校今天发生的骚乱。连笑这个孩子,忽然发了疯一样在天台上号召大家都不要参加学校的淘汰考试,你说她是不是"
他本想说"妖言惑众",但担心有失身份,就用一连串的咳嗽糊弄过去。
木欣欣不客气地说:"老实说,我本来就不赞成淘汰考试这回事。我不知道连笑在天台上说了什么,但不管她有没有发动群众,我都不打算参加明天的考试。"
副校长往后一靠,脸埋在阴影里。在黑暗里,他沉重地一声声呼吸着。
木欣欣知道他正在搜索她脸上的破绽,感觉有些恻恻的。
副校长缓慢地开口:"你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甚至可以说是本校建校以来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木欣欣没有笑,只是抿了抿嘴。她知道还有下文。
"格兰高中珍惜你,但这并不代表你能恃此行凶。我问你,你是靠什么到格兰高中来的?"
木欣欣莫名其妙地说:"火车呗,还有公共汽车。"
副校长摇摇头,说:"错了,你是靠格兰高中的奖学金。如果没有这笔钱,你的家庭甚至无法负担你在这儿待到下个月。"
木欣欣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等她听懂了副校长的意思,不禁被逼得脸色紫涨。她想到自己的家,那似乎是个黑铁铸成的屋子,灯光昏惨,什么都是冰凉而陈旧的,褥子都被黑铁床沾染了一身铁锈气。她是想改变这些,而不是回到它的怀抱。
副校长看到她的神色,笑着露出白漆漆的牙齿,说:"你果然比连笑聪明,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明白了。你回去上课吧。"
木欣欣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觉得椅子怎么重得挪不动,自己怎么被困住不能走。副校长帮她移开凳子,说:"你现在有的这一切,格兰高中都有权收回。"
考试的钟声响起了。有一件令连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每到考试期间,学校就用人工敲铃代替电铃。连笑听到那清钢的声音,总想象那是一个人不断地拿脑袋撞铁柱子,也许是因为她认为,一切与考试有关的事情都很惨烈。
这回考试她虽然不在意成绩,但压力确实前所未有的大。卷子发下来的一刻,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同学们。
没有一个人动笔,大家都正襟危坐地目视前方,像集体打坐一样。
连笑放下心,本想趴在卷子上睡用口水来答题,以示不屑,但她兴奋得左滚右滚睡不着,惊坐起,找到了更好的耍帅的方法。
连笑把卷子折成飞机,拉开窗户让它飞出窗外。
几分钟之后,她看到成百上千只纸飞机同时从楼上楼下的窗口飞出,白茫茫的煞是壮观。同学们向连笑眨眨眼睛,接二连三地离开考场,走廊上响满了拥攘欢快的脚步声。监考老师看到这班学生,瞠目结舌地不知道该先制止哪种疯狂的行为。
教室里只剩下监考老师、连笑和木欣欣。
木欣欣凄惶地回头望了一眼连笑,然后抬起手臂拿起笔,伏在桌子上写起试卷来。
连笑望着她的背影惊呆了,恨得一个劲地冷笑:"好,好。"她想把满腔怨毒倾注在木欣欣身上,用最干扁尖利的嗓子责备她是个叛徒。可自己有立场吗?木欣欣那天被侮辱得几乎晕厥在地,同样的处境,要是角色倒置,自己恐怕还没有木欣欣的涵养——还能抱歉地回头看一眼。
连笑大步迈出考场,心里轻松。
这一仗打的,一人分饰多角,打了胜仗的是自己,输了也是功亏一篑自食其果。对手既然是自己,哪还有不心服口服的道理?恐怕副校长不多久就要找她了,向她表演一下世界上最猖狂的大笑。已经无所谓了,在连笑封存的这段记忆里,没有存他上蹿下跳的身影。
太阳煌煌地照着,隔着稀朗的树叶更摇曳得颠颠颤颤。连笑一个个拾着刚才从窗口飞出去的纸飞机,听到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不知道撞脑袋的还是不是同一个人?这场考试全校只有一个考生,她的卷子也该答完了吧。连笑回头望着教学楼,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