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教授的右手永远夹着一根香烟,像是恒久长在枝头上一个冒火的水果,越是留意着她我越不能避免出错,一个踩步失误,我迅速瞥见她夹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拗,我本能地抱住头脸,从指缝望出去,卓教授强忍住了,她掩饰性地抽上一口烟,但是烟身已经折弯,在她愤怒紧绷的指节间颤颤巍巍。
所以我总是尽其可能靠在龙仔身边,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的遮蔽。
虽然负责为我临时恶补,龙仔并不怎么刻意提携我,没有听觉的他在舞蹈中是一座孤岛,视线是他惟一的联外桥梁,他只看卓教授。
时而察言观色,时而抱头求生,这种惨况让我联想起了我的初中生活。如果记忆能串连成一部电影,那么在我十三岁时曾经有过如此一截色彩辉煌的片段。那一年我小学毕业,方才铰去了心爱的长辫子,爸爸带着我远赴台中,说是去旅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火车上那两个钟头,爸爸是那样不时地握住我的手,捏紧了,甚至牵引至他的眉睫,像是要以我的手覆住他的眼一般,但是他又放开,他望向车窗外的容颜看起来那么滋味杂陈,就这样一路无语,我们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期待中的游历变得非常诡异,我随着爸爸不停地采买、采买,衣服鞋袜甚至棉被肥皂脸盆,那夜在旅馆里我曾数度惊醒,每次都见到黑暗中的爸爸,静静坐在床畔俯看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分清那到底是梦是真,或是后来我自己添加进去的想象,但在那夜爸爸的脸容取代了往后我对他的所有印象,我感觉在那漆黑中,见到的是一种非生物的奇异的光。
原来旅行只是托辞,爸爸带我注册,进入一家十分昂贵的贵族女校,他陪着我打点好宿舍里的一概用品,留下了丰厚的零用金,留下了我。
那是爸爸为我作的决定,离家一百里,全新的繁华的开阔的世界。
我一度非常喜欢那所女子中学,不只因为那里半数的女孩都练钢琴,不只因为举目皆是富家女的那种虚荣感,只是我获准加入了舞蹈实验班,功课之外还能继续进修古典芭蕾,如同来自天庭的祝福,每当晚上用餐完毕,我穿过学校逸风楼长长的回廊,两边是绵连不断的琴房,一路从贝尔、德布西听到肖邦,走起路来都像是撒开狐步一般。进入舞房前我总是先爬上钟楼,琴音缭绕中那楼顶的夜风特别清新,在那里我曾经陷入深深的少年感动,那是临风展翅的壮情,仿佛辽阔的世界就要伏拜在眼前,少年的我许愿要不停地不停地练舞,直到跳上了世界的顶端。
我的巴洛克宫廷风格的女校生涯只维持了两个多星期,老俺公勒令我即刻回家乡。
老俺公是我的祖父,按照家乡的习惯,我们整个家族不分辈分都喊他俺公,那时他已经满了九十岁,小时候听他忆及早年,竟还是清朝旧事,他常常向我描述那个远在泉州的陌生故居,我之所以听上千遍也不厌倦,其实是因为儿童式的健忘,但总之老俺公特别喜欢我,他坚持要我回家,照例爸爸听从了他。
我是个摇摇球被甩到了极端又猛抽回头,静待在家里,直到爸爸和俺公抗战结束,我重新注册上国中时,已经比其他同学晚了五十多天。永远告别那所美丽的女校,我的内心无暇培养悲怆感,一连串旋风式的解释、介绍和补救,迫着我追赶失去开头的学业,在艰苦中,英文勉强跟上了,我的数学却是永远的回天乏术。真正糟糕的,是功课之外更巨大的连锁效应,入学太迟,生性又退怯,我在课堂上犹如鸭子听雷但羞于启齿,在课堂外切不进同学的交际却又疏于表达,终至诸事不宜。我是一个静默得像影子的十三岁少女,惨绿的形象始终没能平反,三年如一日,上课时分秒等待下课钟声,下课时匆匆藏进学校的杜鹃花园里,手中紧紧握着我的小药瓶,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的掌心永远冒着汗。
如今再回想那段岁月,只觉得愚蠢极了。我渐渐明白,青春期的辛苦并不能完全推诿在延迟入学,我的性情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只是不免又想,才那么樨嫩的一个少女,在天性的完成上还大有未竟之处,我的性情造成了我的窘境,孤单的境遇又不断添进养成了后来的我,这是两条交缠的锁链,绑缚出了我的二十八岁,察言观色,抱头求生,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
我很快就察觉了我的格格不入。首先,我是所有舞者中最年长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卓教授刻意压低了舞群的年龄,除了我之外整体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三岁,不论在体魄上、言谈间、思维与生活方面我都不同于这群e世代舞者;而且舞团中只有我一个是外路人,其他团员要不是从舞蹈系借调而来的学生,就是一路跳上来的剧场明星。
这几年的上班生涯,虽然我努力维持着与舞坛的关系,但毕竟不同于学生时代那样大量的练习,事实上我的舞蹈梦早已呈半休眠状态了,却又复苏在体能逐渐下滑的此刻,我咬着牙发狠练舞时,益发怀疑卓教授之录取我是一个费解的玩笑。
玩笑也罢,总之复苏的就再也无法沉寂,一道火苗从我体内重新点燃,整天的紧张常常延续入梦,连在床上我也数度惊跳而起,几乎要喊叫着,我能跳!我能跳!只是暂时免不了要出错,只是太久没有暖身!
我接着发现,龙仔的地位更加出奇,他的确是个见习生,教室里所有的分内配备都缺了他一份,明白宣示着龙仔不算舞团中人,但卓教授容许他跟随所有的课程,排练时,龙仔有他的固定位置,纯粹讲课时,龙仔坐在后排静静倾听,有时流露着困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