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着大海彼岸的叛逆年代,那并且是个反战狂潮汹涌、东西冷战僵持、迷幻药崇拜泛滥、性解放崛起、吟唱诗人与美学弥漫的滩头,哪一种比较忧伤呢?横眉怒向冲突混乱的大时代大环境?还是此时此地?市场大融合仇敌大和解,温暖柔软得无以着力的世纪末?想及此处,眼中粗犷的穆先生,就渐渐显得细腻,甚至值得为之拭泪了。
他的毁灭杂志正在台北发挥效果,一些认同者开始付诸破坏行动,我猜测着,既然要谈毁灭,那么穆先生这本杂志的最高目的是不是自我终结?终日提倡破坏,在这个忙碌的都市里,像是一种孤独的呐喊,我想我渐渐了解穆先生,那种情操,那种气概,久而久之竟也弄假成真,到最后他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
所以他在卓教授的登高号召下,就搁下杂志加入了舞剧筹备,设计舞台之余,又开始参与讲课,他谈忧伤,他谈破坏,不论什么话题他都要兹事体大地引申到现代的迷惘,而在他的面前,是我们这一群空间迷向的诸神。
现在穆先生和大家谈起后现代文明中的混乱感,一些团员开始发言,荣恩开口了,她有令人目瞪口呆的见解。
“问题发生在蛋。”荣恩响亮地说,我们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荣恩继续说“我们吃那么多鸡蛋,商人养几百万只鸡,鸡场挤得满满的,吓死人,全部的鸡都关在栅栏里,挤得都不能动弹,一只鸡在一辈子里,都只能站在巴掌大的地方,它们变得很愤怒,就互相啄,啄得羽毛都秃了,商人就把它们的嘴都剪得平平的,所以鸡充满了恨,它们生下充满恨的鸡蛋,我们再吃下去,恨就在我们中间传播,像是流行感冒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其实问题就是蛋。”
穆先生倒是笑了,就文采不谈,他显然欣赏荣恩的想象力。
拥有天马行空式思考的荣恩,卓教授选定她在舞剧中扮演维度守护者。
我期待着荣恩的演出,我期待着看清卓教授的用意,此时已经濒近初冬时节,单独训练课程趋向尾声,我们将要进行全体性的排练。
已经有两个小组盛大排开群舞,教室里的舞区越来越难以划分,在拥挤中,我和克里夫退避到了小院子中练舞。
晴朗的黄昏,我们在枯死的梧桐树下练习一组双人舞,克里夫将我擎起,横甩抛向一侧,小小的惨祸于是发生。我的手臂贴着粗糙的水泥墙擦了过去,当下就感到皮肤上的刺痛,我猛然站定,以手掌紧紧压着右手上臂。
克里夫执意要拨开我的手掌。“让我看。”他说。
“没事。”
“让我看。”
“没事。”
最后我放开覆在上臂的手掌,只是在水泥墙壁上轻轻掠过,因为墙壁表面的崎岖,手臂肌肤已刮伤一大片。我们一起看着伤处,先是呈现惨白,接着泛红,一点一点血珠迅速涌现,连接成片。
所幸伤口不需缝针,在医院细细敷药包扎,我估量着为时已晚,索性放弃赶回教室,绕道去看了这个月的气喘门诊。
“很好很好。”老中医捏住我的腕脉,啧啧赞赏“这可奇了。”
离开了中医诊所,正是夜里塞车时段,连接被几人拦截了眼前的出租车,我沿着贵阳街步行,晚风略显寒意,芒果枯叶簌簌跌落在红砖道上,迎面一群人与我穿越而过,是一支方才游行散场的队伍,不知是什么主题,从他们倒拖着的木板牌上,隐约可见悲愤两个字,他们的脸容,看起来又带着微微快乐的光景。
站在十字路口,我端详着路灯上悬着的一张手绘海报,是一个死亡车祸的寻凶招贴,浓墨手写的字样,没能经得起风吹雨淋,虽然我是杂沓人群中,惟一试图读完它的路人,但海报中几处最关键字眼已经杳不可辨,只约略看懂了,某人在某一天,偶然被某辆车撞倒了,某辆车逃逸了,某人结果死了,一个破碎的故事,发生在城市的角落,尴尬成这样一张隐晦的说明。我想象着它的结局。
天色非常奇异,深蓝中穿突出丝丝亮银线条,我仰望四处,想起来了,更远一点的市区,正举办着马路飙舞盛会,想来是那边的镭射光束,距离太远了,此处只听得见低沉的擂鼓声,像闷雷一样。
抽离感总是发生在最拥挤的当头,站在人车匆匆的街角,所谓的博爱特区,绿灯亮起的那一瞬,我的心灵从体内抽离,终于忘了举步,在擂鼓隆隆中,人潮与车潮慢动作一样无声地穿越身畔,从未如此惊觉我是大城市中小小的一点,我用俯瞰的角度再一次看见台北,我和所有人共同咒骂但又眷恋的城市,视力中的她仿佛是痛快的,仿佛是快乐的,是全自动的,上了发条,上了电池一样,只是这种振奋在巨观之下又混沌成了错综万端,一万种方向感的交集,原来却是荒诞感。
我突然发现冬天来了。
子夜两点钟,我坐在床头,毫无缘由地从深梦转醒,并且丧失睡意,只有坐望这晚的月光,又是月圆的夜,窗栏上整排栅影加倍张扬,我披衣而起,推门而出。
走在坟山下的长巷里,我又听见了依稀的钢琴音,弹得很轻,接近压抑,是肖邦的夜曲,我抬头张望,没办法找出琴音来自何方,长巷隐约有些花香气。这夜的月光灿亮如同黎明,连路灯也黯然失色,望着我鲜明的月光投影,原本只想做一个冬夜的无目的散步,结果依着习性走回了舞蹈教室,红漆大门仍旧未上锁,站在梧桐枯树下,我心汹涌不安,深夜的舞蹈教室里,正透出一道一道暴躁似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