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视野反倒开阔不少。又是一个明天会更好的公共建设。马蒂爬上靠近新生南路的土坡席地坐下。
今天并不是假日,公园里的游人,几乎全是特别年轻的和特别老的人,居间的,大约都忙着在营生吧?马蒂目前例外。她看着坡下的人们,大都很驯良地沿着碎石小路缓步而行,就是走着,好像埋首前行就是到大安公园一游的至高目的。马蒂不能不联想到监狱里放风的囚犯,在天空与泥土之间的自由行动,由于重重的压迫限制,被制约到只剩下走路,走路。这一天的天空并不蓝,就如往常一样,反而是新生南路上的台北市长选举旗帜,遍地触目的艳蓝。
不记得是哪一个诗人写下的句子了:因为很伤心,所以只好专心做一个台北人马蒂觉得这句子对于大安公园的游客倒是很贴切。晚风柔软地拂过,马蒂想念起伤心咖啡店。
她打开提包一看,上星期小叶送的绿白y香烟,一直还留在袋中,这期间她曾在一个深夜里又抽掉了一根,还剩下大半包。马蒂想点燃一根,迎风吸烟的滋味想来不坏,但拿起打火机后她又感到拘谨了,好像原本埋首而行的游客们此时都众目睽睽批判性地看着她。马蒂这才了解到,对于初尝烟味的人来说,困难之处不在吸烟入喉,而在点烟的动作。马蒂将烟收回提包,走下土坡。
在公园门口的超商里,马蒂买了一包同牌香烟。想了一想,索性又买了一张印有紫色玫瑰花样的包装纸,向超商小弟借了剪刀胶带,把香烟包成了一只美丽的紫色小包裹。
搭计程车来到河边的夜市,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下了车,马蒂并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海水一样蓝的招牌灯光,伤心咖啡店的未着灯的店招,隐晦在夜市边缘的招牌丛林间,那么渺小、寂静。马蒂心想不好,该不会是今天不营业吧?她来到店门前倚门而望。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昏黄流转的灯光和隐约晃动的人影。就算看不见任何景象,马蒂也知道咖啡店里面很热闹,因为隆隆的音乐声,正抑扬有致地振动着玻璃幕,传导到她凭门的双手上。马蒂推门,才发现门是锁上的。
有一些失望,马蒂像是个撒赖的小孩,把鼻端贴在玻璃幕上,睁大眼向里张望。等到适应了店内的昏暗,她才逐渐看清楚里面的情景。看起来咖啡店真的没有营业,就着吧台前小舞池上每三四秒燎朗一次的投射灯光,马蒂看到小叶、藤条、素园的身影,他们看起来都醉了,而且还相当醉,肢体动作幅度都很大,喧闹声也隐约可闻。她仿佛看到小叶与素园互相投掷着像是爆米花一样的东西。马蒂偏过头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就在此时她被眼前一幢白色的巨大人影惊得往后一退。
那是吉儿,穿着白色短俏小可爱与紧身牛仔裤的吉儿,不知何时悄悄地欺身向前,望着门外,与马蒂就隔着一扇玻璃。她看起来那么苍白的脸正对着马蒂,斜斜上翘的漂亮双眼逼视马蒂一两秒,做了一个瞟向天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她从里面拉开了门。看到她开门时微微的踬顿,马蒂想她也醉了。
“我们今天不营业喔。”吉儿偏着脸一手挡着门缝,全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看得出来,我只是来找人。”
“跟你说,海安今—天—没—空!”
“不不,我不是找海安,我找小叶。”
“也没空。”
“那么请你帮我把这个包裹交给小叶,帮我跟他说马蒂谢谢他。”
“ok。”吉儿收下包裹,砰然关上门,迅雷不及掩耳。
之后吉儿又隔着玻璃继续与马蒂对视。这样的不友善完全令人无法置信,马蒂反而不愿落荒而逃,她退后两步还坦然看着店门,就看见吉儿的背后走上来一个人。吉儿的身材已是相当高挑,大约接近一米七,但这人比吉儿还要高过大半个头,他很自然地将手臂搁在吉儿半裸的肩膀上,冰霜一样的吉儿却更自然地承受了,甚至她的脸颊还微微地亲近向这臂膀。
如同海是蓝的,雪是冰的,这些马蒂闭着眼也不用怀疑,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海安。
这个人,海安,他的容貌完全超乎马蒂对一个东方男子的想象。上帝捏造这形体之时一定耗尽了他对人间的眷恋。眼前的海安之美,不只在那匀秀舒展的眉眼鼻唇,还在那顾盼之间流露的飒爽之色。从他走来的姿态,马蒂知道海安一点儿也没醉,而且冷静,冷静至极,他浅呷手上一杯透明色的液体,毫无表情地向外眺望,那眼神凌越过马蒂,远远地射向她背后的夕阳。
马蒂走了。她很失望。
这一天看到的海安令马蒂失望。她所终于看到的这个人,太过度俊美了,俊美得让人相信,他的心智或灵魂一定相对的不够健壮。否则,这个世界还有情理可言吗?马蒂知道她沦于一般人忌才妒秀、自怜自伤的情绪了。但她必须这么想,才能挥除那烙在脑海中,她其实一点也不认识的,人们称之为肤浅的皮毛的印象。
黑夜降临了,是回家的时候。想到家,马蒂心情与脚步变得沉重。她只是一个客宿娘家的失婚失业女人,所有的财产总值六万元,穿着大学时代的旧衣裳和向阿姨借来的便鞋,她的颓废的头发,早在半年多前就该去重新剪烫了。谢谢这深沉的夜色,让她在光鲜的人群中得以隐蔽。马蒂在河堤上的水泥石墩坐下,迎风点燃了一根香烟。黑暗中,非常,非常地不快乐了起来。